杨照:为商人正名的《货殖列传》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杨照:为商人正名的《货殖列传》

本文选摘自《史记的读法:司马迁的历史世界》 , 杨照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 经授权 , 澎湃新闻转载 , 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


杨照:为商人正名的《货殖列传》

杨照:为商人正名的《货殖列传》// //

职业平等

《货殖列传》摆在《史记》的压轴位置 , 是因为太史公要表达一个跟当时的传统、世俗智慧不太一样的判断 , 也就是商人、货殖不应该被放在最低的社会层级 , 被人看不起 。 商业贸易有其根本的价值和智慧 。

《货殖列传》开头先引用老子的话:“至治之极 , 邻国相望 , 鸡犬之声相闻” , 但是呢 , “民各甘其食 , 美其服 , 安其俗 , 乐其业 , 至老死 , 不相往来” 。 在文帝、景帝到武帝前期的很长一段时间 , 道家 , 尤其是老子的道术 , 是汉代政治的最高指导原则 。 所以表面来看 , 可能会认为这句话是司马迁借用老子的权威 , 在展示什么叫作好的政治 。 好的政治就是无为 , 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降低自己的欲望 , 这样人民就会非常好治理 。 不要知道太多 , 不要贪求太多 , 小国寡民 , 这是老子的政治主张 。

但有趣的地方是 , 《货殖列传》引用了这一段话之后 , 立刻接的是“太史公曰” 。 这才是司马迁真正的姿态 , 事实上 , 他并不同意老子所说的话 。

夫神农以前 , 吾不知已 。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 , 耳目欲极声色之好 , 口欲穷刍豢之味 , 身安逸乐 , 而心夸矜挽能之荣使 。

作为太史公 , 神农以前的材料不够用 , 所以我不知道 。 但是“《诗》《书》以下” , 我们看到的状况是什么?我们看到 , 人各种感官的享受已经充分地发达 , 深入到了社会风俗 , 深入到了民心 。 换句话说 , 长久以来 , 人们就是以追求感官欲望不断得到满足的方式在过日子 , 这是历史的事实 。

这个历史事实 , 不管用什么了不起的高论 , 说再多大道理 , 也不可能改变 。 因此 , 统治者真正的策略是:“善者因之 , 其次利道之 , 其次教诲之 , 其次整齐之 , 最下者与之争 。 ”

我把这段话倒过来解释 。 太史公说 , 面对人已经拥有这些欲望与享受的习惯 , 最糟糕的一种方式是强制他不能拥有这种欲望;稍微高明一点的 , 是想方设法设立规则 , 要求人只能在规则中去满足自身欲望;再稍微高一点的是用教诲的手段 , 让他们放弃或至少节制对于欲望的追求;再高一等的 , 是让他们知道 , 在满足欲望与享受的过程中应该如何分配自己的能力 , 应该用什么方式让自己不受伤害;最上等的是 , 用人们原本拥有的欲望与享受的追求 , 因势利导 , 没有任何阻碍地将这种欲望与享受导向正确的方向 。

到这里 , 如果追究司马迁的理论 , 其实还是“无为” 。 他要表达的是 , 面对不喜欢的状态或者事实 , 有资格、有权力的人如果真正理解“人” , 最应该采取的方法是 , 让各种势力去建立自己的秩序 。

所以 , 司马迁其实是以老子的道理反对老子的政治图像 。 这种批判是非常深刻的 , 意味着他指出了老子的内在矛盾:你不是告诉我们不要用强硬手段去阻止、主导或者规划吗?但你的政治理想却不可能以“无为”的方式来达成 , 因为你要强制人民放弃他们的欲望 , 是用“有为”的方式去抵制、防堵人民的欲望 。 这样怎么可能是对的呢?

由此 , 司马迁点出了撰写《货殖列传》的原因 。 在写《货殖列传》的时候 , 他要说的是更高一层的政治道理 , 也就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原理 , 最根本的一件事情叫作“物之不齐” 。 “物之不齐”是庄子《齐物论》中表达出来的 , 每样东西都有内在的本性 , 任何人都不能用强迫的手段“齐物” , 真正能够齐的是“物各付物” , 每个人、事物、现象都有各自的规律以及原则 。

“物之不齐”表现在哪里?例如说山西、山东、江南、江北都有各自的产物 , 而这些特产大家很喜欢 , 这里面就产生了一个根本的道理—应该有不同的行业参与其中 , 才能够让这个“物之不齐”的状况得到平衡 。 在这里 , 司马迁开创了一个在那个时代难得的“职业的平等功能论” 。 “待农而食之 , 虞而出之 , 工而成之 , 商而通之” , 这四种职业并立:农夫去种田 , 才能够得到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 人们得以维持基本的生命;畜牧业者饲养动物 , 人才能够吃肉;工匠能够帮助人们得到许多生活上的必需品;商人能够让各处的“不齐之物”流通 。 更进一步说 , 有的人种田 , 有的人畜牧 , 有的人做工匠 , 有的人做商人 , 这是哪位了不起的圣人用他的规划刻意打造出来的吗?不是 。 这就又回到了无为的基本哲学 , “人各任其能 , 竭其力 , 以得所欲” 。 这是自然的现象 , 正因为每个人有不一样的欲望 , 有不同的享受和追求 , 因此会造成这种社会的不同分工 。 因为物之不齐 , 所以每样东西都有相对的贵与贱 。 在这里 , 《货殖列传》建立的另外一个重要概念是事物价值的相对性—任何一样东西 , 其实都没办法决定其绝对价值 。 这已经有了后来经济学的“价格”概念 , 而价格是由需求和供给两种元素在动态中决定的 。

司马迁基本上也是这样认为的 。 “物贱之征贵 , 贵之征贱” , 事物会在动态的状况当中改变自身的价值 , 这就像是“水之趋下 , 日夜无休时 , 不召而自来 , 不求而民出之” 。 这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 , 也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智慧才能够看清楚 , 它就是一套非常自然的规律 。

农、虞、工、商是人民衣食生活的基本依赖 , 让这四种行业充分发挥作用 , 人民就过得好 , 如果不能让它们发挥作用 , 人民就过得贫穷 。 因此 , 货殖或者其背后的一套道理是:“上则富国 , 下则富家 , 贫富之道 , 莫之夺予 。 ”从个人或者集体的角度 , 如何让人们得到丰厚的生活 , 在什么样情况下会衰败贫困 , 是有自然的原理和规则的 , 重点在于如何掌握这种自然的原理和规则 。

富国与富家

再后面的一段 , 司马迁就从历史的角度提出了一个“明证”—“上则富国 , 下则富家” , 也就是说 , 富国与富家在道理上基本是贯通的 。 在此 , 司马迁举了越王勾践的例子 。

越王勾践败于吴 , 被困于会稽之上 , 但是他用了两个重要的人:范蠡、计然 。 计然说:“知斗则修备 , 时用则知物 , 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 。 ”意思就是 , 如果一个国家能够一方面照顾到经济 , 一方面照顾到军事 , 那么国君所需的东西也就齐备了 。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 如何在经济上有所安排呢?很简单 , 你看一下基本的规律 , 基本的“物之理” 。 一般来说 , 在农业上“丰收”与“干旱”参半 。 如果十二年当中有六年基本上是丰收的 , 另外一半就是没有办法丰收的 。 而且 , 每十二年大概就会出现一次大饥荒 , 有时候是水灾 , 有时候是旱灾 , 所以必须要从“或然率”上去做准备 。 在干旱的时候 , 反而必须准备船只 , 遇到了水灾的时候 , 反而要准备车 。 因为干旱结束后必有大水 , 大水结束后必有干旱 。

另一个关键的原则在于“物价” , 而受物价影响最大的是农作物 。 计然同样给出了一个公式 。 谷价如果低到二十钱一斗 , 则“谷贱伤农” 。 可是谷价高就好吗?如果谷价高到九十钱 , 那些必须买食物的升斗小民就倒霉了 。 所以必须控制物价 。 不过 , 控制物价不是说任何时候粮食只能够卖四十五钱 , 而是要给出一个基本范围—“上不过八十 , 下不减三十” 。 要让谷价维持在这个范围内 , 才能够“农末俱利 , 平粜齐物 , 关市不乏”—“末”就是一般的升斗小民—在一定物价范围之内 , 事物才会有正常的流通 , 这就叫作“治国之道” 。

春秋末战国初 , 各国的货币形态开始慢慢成熟 。 范蠡、计然的一个基本原则和理想是 , 一国之中应该做到“务完物 , 无息币” 。 在这个经济体系里做到货币流通 , 货币越是流通 , 就越能促成物物之间的交易 , 使得缺乏物资的地方得到物资 , 生产过剩的地方把多余的物资送出去 。 货物交易中 , 有一些非常根本的道理 , 例如说 , 最关键的货物是粮食 , 可是粮食是会腐坏的 , 无法长期囤积 , 要去衡量有余与不足 。 如果用一种清醒的、冷静的眼光去衡量有余和不足 , 也就能够预测所有价值的变动 。 用今天的经济学原理来解释 , 如果有某类产品 , 其价值非常高 , 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生产 , 就产生了供给上的增加 。 供给到了一定的程度 , 价格势必下跌 。 倒过来 , 如果某种产品的价格太低 , 没有人愿意生产 , 供给少到一定程度 , 价格也就上去了 。 每样东西都有相对的价格 , 现在贵重得不得了的东西 , 也可能有一天低贱如粪土 。 倒过来 , 现在非常低贱的东西 , 如果不仔细看它的变化 , 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像珠玉一样珍贵 。 如果能够让钱币“行如流水” , 久而久之 , 国家必然能够累积财富 , 进而变得强大 。

越王勾践采纳了范蠡、计然的建议 , 果然在十年当中累积了庞大的财富 。 然后他“厚赂战士” , 为越国打仗的人可以得到非常丰厚的待遇 。 有这么丰厚的待遇 , 这些士兵打起仗来比谁都英勇 , 因此本来比较弱小、地理条件糟糕的越国 , 反而战胜了吴 。 越王勾践达到了报仇的目的 , 甚至更进一步“观兵中国 , 称号‘五霸’” 。

在会稽之耻雪耻之后 , 越王勾践报完仇 , 范蠡感叹道:“计然之策七 , 越用其五而得意 。 既已施于国 , 吾欲用之家 。 ”于是范蠡离开了政治圈 , “乘扁舟浮于江湖 , 变名易姓” 。 他到了齐 , 改名“鸱夷子皮” 。

为什么要去齐国?《货殖列传》中有一个背景 , 那就是在所有货殖的发展上面 , 齐国是最早而且效果最显著的国家 。 《货殖列传》中有这么一段话:

太公望封于营丘 , 地澙卤 , 人民寡 。 于是太公劝其女功 , 极技巧 , 通鱼盐 , 则人物归之 , 繦至而辐凑 。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 , 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 。

换句话说 , 太公望绕过了一般的生活 , 把自己的经济予以专业化 , 累积了财富 , 从而吸引人民来到齐 。 到后来 , 齐不但解决了人口不够的问题 , 社会组织和文明程度都有很大发展 。 “冠带衣履天下 , 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 ”齐国越来越强大 , 变成东方的一个重要中心 。

后来有一段时间 , “齐中衰” , 然后遇到了管仲 。 管仲在这里设立了轻重九府 , 开始发展货币经济 , 掌管各种货物的流通 , 辅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当中的第一霸 , “九合诸侯 , 一匡天下” 。 管仲不只帮助了齐桓公 , 自己也得到了很多利益 , 虽然在身份上他只是一个大夫 , 可是累积的财富多过当时的许多国君 。

“仓廪实而知礼节 , 衣食足而知荣辱 。 ”到了齐威宣王的时候 , 经济基础打牢 , 齐国就发展出封建上复杂而优雅的“礼” 。 因此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说 , “君子富 , 好行其德;小人富 , 以适其力 。 渊深而鱼生之 , 山深而兽往之 , 人富而仁义附焉 。 ”他对于经济的成就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只要富起来 , 对君子、贵族 , 也就是那些地位高的人有好处 , 能够让这些人得以深化自己的人生;对小人也有好处 , 让一般的升斗百姓也能够发展自己的能力 。 这是自然的 , 并非任何人所能控制 。 金钱是人取得尊严非常重要的一个依据 , 所以俗谚讲:“‘千金之子 , 不死于市 。 ’此非空言也 。 ”这都是财富所产生的正面效果 。 司马迁不愿意依循原来的基本看法 , 把财富看作毒蛇猛兽 , 应该被节制甚至被排除 。

在这个背景下 , 范蠡要将这些生财之计用在自己身上 , 所以才先到了齐 。 过了一阵子 , 他又离开齐到了陶—也就是今天的南阳—在那里又换了一个名字 , 叫作朱公 。

陶在“天下之中 , 诸侯四通 , 货物所交易也” 。 这里是水陆码头 , 一个交通枢纽 , 各地货物都会来到这里 。 所以范蠡就在这里“治产积居 。 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 故善治生者 , 能择人而任时 。 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 , 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 。 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 。 范蠡用这种方式成为了典范 , 因此后来中国讲到有钱人 , 一般都称其为“陶朱公” , 指的就是范蠡 。 范蠡是用了计然的策略致富 , 而计然的策略是为越王勾践规划的 。 换句话说 , 在司马迁的眼中 , 货殖有一种特性 , 不管是经营自己的人生 , 还是要经营一个社会、国家 , 是一套共通的道理 。

史家:独立思考者

讲完计然、范蠡之后 , 司马迁接下来讲的是一个特别的人—子贡 。 子贡的其他事迹写在《仲尼弟子列传》当中 , 所以这里讲得非常简短 。 司马迁一定要在《货殖列传》里面提一下子贡 , 也是为了破除当时普遍认为的儒家的基本态度 。

子贡作为孔子身边最重要的弟子之一 , 在孔子死后结庐守丧 , 守得最久 , 对孔子极其敬重 。 然而作为儒家 , 作为孔子弟子 , 怎么可以做生意 , 怎么可以去逐利呢?在《仲尼弟子列传》当中也许不会问这个问题 , 但是到了《货殖列传》 , 司马迁事实上就在回答这个问题 。

简单地说 , 居丧是需要物质条件的 。 子贡是孔子弟子当中最有钱的一个 , 他的经济基础可以让他无所事事 , 只在那边守丧 。 子贡是孔子的弟子 , 他离开孔子之后曾经在卫担任一阵公职 , 后来在曹、鲁之间做生意 , 所以他在七十子中是最有钱的 。 同样是孔子的弟子 , 原宪是连糟糠都不见得可以随时吃到、吃饱的 , 更不要说他的居所永远都在穷巷里了 。

反观子贡 , 一出门就是一大车队随行的派头 。 因为他有这样的财货 , 所以无论走到哪个国家 , 国君都非常尊重他 , 需要用对待另一位国君的礼节去招待子贡 。 而且 , 能够让孔子名扬天下最关键的人物、最关键的支持力量 , 也是子贡 , 所以司马迁说 , “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 。 孔子本来就非常了不起 , 因为有子贡这种“得势者” , 能够让孔子的光亮传播得更远 , 得到更高的地位 。

用这种方式 , 司马迁在他的列传最后一篇再度表现出一个史学家的追求—成一家之言 。 《货殖列传》是一个独立思考者的示范 。 在那个时候只有几家的思想和立场 , 儒家、道家又是主流当中的主流 , 但是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一开头就挑战了老子 。 从他的角度看 , 老子也不是每句话都是真理 。 相反 , 老子自己的道理中也可能存在矛盾 , 是需要读者去认真检验的 。 后面 , 当他在讲子贡的时候 , 也是在破除人们对儒家的许多刻板印象 。

如果继续追溯下去 , 司马迁还在《太史公自序》里面引用了父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 。 更进一步地说 , 司马迁的立场叫作“史家的立场” , 是一个更高、更超越的立场 , 不依循任何一家 , 用来自历史的累积去评断各家的主张 。 从历史的角度 , 必须要观察、记录不同的现象 , 在观察与记录的过程当中 , 也就不得不承认人的现象的多元性 。 在这样的情形底下 , 跟随任何一套理论都不会是史家的立场和态度 。 一个史家 , 非得是一个独立思考者不可——正是在独立思考当中 , 诞生了一家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