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周一良先生与书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荣新江:周一良先生与书

编者按

2001年 , 中国著名历史学家周一良先生去世 , 史学界多从其道德、文章及学术贡献等方面做出评价 。 中古史学者荣新江从学术史角度写有专文悼念 , 同时还从“书”及“书生”角度入手 , 极见周一良先生读书治学的门径与底色 。 文章深情隽永 , 典实可据 , 值得赏读 。

周一良先生与书

文 | 荣新江

(原载《读书》2002年6期)

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 , 我到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研究刚刚一周 , 从北京回来的饶宗颐先生这天上午来中大 , 谈话中他问我周一良先生的情况 , 因为他在京时任继愈先生请季羡林、周一良和他三位先生吃饭 , 而周先生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去 。 我十五日离京前不久 , 曾去看望他 , 觉得先生身体尚好 , 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 因此向饶公汇报 , 说周先生身体还好 。 没想到与饶公饭后 , 刚回到新亚的研究室 , 就接到家里和学生打来的电话 , 噩耗传来 , 真是难以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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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良先生(1913-2001)(来源:baidu.com)

我不能去参加追悼会(虽然我让李孝聪兄在签到簿上签了个名) , 心里极不是滋味 。 那天晚上 , 久久难寐 。 第二天起来 , 想写篇文章 , 作为对他的送行 , 可是二十多年来 , 受先生教诲和鼓励 , 有不少事情 , 一时条理不清 , 无从下手 。 真是郁闷在心 , 不吐不快 , 而又吐不出来 , 十分难耐 。 之后 , 我从香港到台湾 , 又从京都到新加坡 , 四处奔波 , 直到今年一月中旬 , 才得暇整理资料 , 并重读先生的一些文章 。

从先生去世以后 , 我也读到不少纪念文字 , 先生的道德、文章 , 已经有一些总结和表彰 , 我也撰写了《才高四海 , 学贯八书——周一良先生与敦煌学》 , 从学术史的角度 , 叙述了先生在敦煌学方面的贡献 。 然而 , 我觉得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和书生 , 他和书的许多故事值得记述 , 而作为并非他的入门弟子的我 , 之所以能够在二十年来亲炙先生之训诲 , 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书 。 我想以“周先生与书”为题 , 来纪念这位“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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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新江的《才高四海 , 学贯八书——周一良先生与敦煌学》收录在《载物集——周一良先生的学术与人生》(周启锐编 , 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来源:kongfz.com)

先谈谈读书 。

记得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 大概在一九七九年下半或一九八○年上半年 , 我和卢向前兄一起到燕东园拜访先生 。 因为我们不知道先生的“洋习惯”——要事先打电话 , 而且这段时间来找他请教的人不多 , 所以先生开门后有些吃惊的样子 。 我俩也有些紧张 , 但气氛很快就平缓下来 , 谈起我们热衷的敦煌文书来 。 给我印象最深的 , 是会客室里的书 , 有线装的 , 有日语的 , 有英文的 , 角落里一个书架上是一些新书 , 大概是新收到的——这里是我以后每到周府最为关注的一角 。

当时 , 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刚刚成立 , 而北大图书馆也正好购进英图、法图、北图三大馆藏的敦煌写本缩微胶卷 , 还有从图书馆调集的三百多本敦煌学的书籍 , 都集中在图书馆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 , 我负责掌管这间研究室的钥匙 , 各位先生来看胶卷时 , 我要帮他们准备 。 当时有不少机会接触周先生 , 时而谈起一些新出版的书 。 我发现一本书出版不久 , 先生就已经读过了 , 而且可以讲述 。 当时刚刚步入学术门槛的我 , 对先生的学养和记性 , 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

先生解放前就以魏晋南北朝史名家 , 并曾留学哈佛 , 学习梵文 , 所以兼治佛教史和敦煌学 。 解放后除了上述领域更为深入外 , 对中外关系史和日本史也多有贡献 。 晚年写自传、回忆录和各类杂文 , 对清末以来的学术史有不少真知灼见 。 由于有这样的学术背景 , 先生除了精读基本史籍外 , 对新材料十分关注 。 一九八四年九月 , 我有机会到欧洲访学 , 行前向先生报告 , 打算借此机会 , 调查收集流散于欧洲的中国西北出土文献资料 。 当我说到芬兰赫尔辛基大学收藏的Mannerheim Collection有一批没有公布的吐鲁番写本时 , 他说:“你要是把芬兰的东西弄回来(胶卷、照片) , 也就不虚此行了 。 ”可惜的是 , 由于日本学者先行一步 , 把所有写本拍摄成照片 , 带回日本 。 所以 , 我虽然有欧洲著名汉学家许理和(E . Zurcher)教授的举荐 , 馆方仍以写本保存状况不佳为由 , 婉言拒绝 。 先生给我的任务没有完成 , 直到今天 , Mannerheim Collection仍是我的一个未了情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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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纳海姆(右坐第二位)与阿克苏的镇台和道台合影 。 曼纳海姆(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 , 中文名马达汉 , 1906-1908年前往中亚和中国进行探险活动 , 他所收集的材料中有近1200件物品收藏在芬兰国家博物馆中(来源:wikipedia.org)

对于中外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 , 先生也十分关注 。 八十年代末 , 我还见到他在北大图书馆西文期刊室翻阅西文和日文新刊 。 这个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四楼 , 没有电梯 , 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 要自己爬上去 , 实在是可敬可佩 。 他曾给我们上过一学期“魏晋南北朝史专题课” , 分专题讲研究动态 。 他所评述的海内外学人研究成果 , 有专著 , 有论文 , 有书评 , 还有刚刚答辩的博士或硕士论文 , 使我们不仅知道相关课题的研究进展 , 而且了解到学人研究的深浅 。

先生出身世家 , 曾祖是清末的大员 , 父亲是全国政协副主席 , 其家族数代有着广泛的社会关系 , 因此十分熟悉清末以来的许多掌故 。 先生晚年因患帕金森症 , 行动不便 , 一九九二年右腕骨折 , 无法执笔 , 但不废读书 。 他以惊人的毅力 , 读完了几部大部头的日记 , 据我所知 , 有《忘山庐日记》《王文韶日记》《郑孝胥日记》《吴宓日记》 , 当然我不知道的可能还有不少 。 九十年代以来 , 因为我做一点敦煌学学术史的研究 , 也喜欢听清末民初的掌故 , 所以每次到周家 , 常常和先生谈起相关的一些话题 , 也把一些新书信息告诉他 。 他撰写过文章的《郑孝胥日记》五册 , 就是我代他买的 。 后来我告诉他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影印本出版 , 线装六函 , 一千二百元 , 他马上命令我去代他买一套 。 可惜的是 , 大概因为这部书部头太大 , 而且未经整理 , 阅读不便 , 所以没有见到先生的有关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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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缘督庐日记》(广陵书社2010年版) , 下图为《郑孝胥日记》(中国历史博物馆编 , 劳祖德整理 , 中华书局1993年版)(来源:kongfz.com)

先生知道我的兴趣 , 不仅时时当面解决我提出的问题 , 而且把自己读书时看到的一些重要材料抄示给我 。 记得一九九一年我从日本回来 , 写了一篇调查静嘉堂文库所藏吐鲁番出土写经的文章 , 提交给一九九二年在房山召开的敦煌学研讨会 。 这组过去不为人知的写经残片 , 都已经装裱成册 , 每函封面上均有“素文珍藏”的题识 。 素文其人 , 被有的日本学者误认为是Sven Hedin(斯文赫定)的缩写 , 我从一些敦煌写本的收藏题跋和罗福颐《敦煌石室稽古录》中得知 , 素文名玉书 , 因清末监理新疆财政 , 所以得到不少出土写经 。 我把会议论文送给周先生不久 , 周先生抄示蒋芷侪《都门识小录》(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中一条重要的梁素文史料 , 解决了我的疑惑 。 后来 , 我把这段史料转录到拙著《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中 。 先生涉猎范围之广 , 读书之细 , 于此可见一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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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门识小录摘录》(蒋芷侪撰) , 记晚清及民初北京市井百态、风俗人情 , 多为作者耳闻目睹 , 颇足采观(来源:bhzw.cc)

再谈谈送书 。

先生出身藏书之家 , 父亲叔弢翁是北方著名藏书家 , 这对周先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 他在自传中曾说:“我在为人处世、出处大节上固然受父亲影响 , 而他爱书的癖好也深深熏染了我 。 ”弢翁曾在一九五二年把毕生所聚七百一十五部善本书全部捐给国家 , 入藏北京图书馆 。 周先生也随之把自己珍藏的弢翁所赠赵城金藏本《法显传》捐献给北图 。 我在和先生的接触中感到 , 先生治学 , 不太讲究珍本秘籍 , 而以从习见之书中发现问题 , 即所谓“读书得间”取胜 。 但是 , 他对于北图收藏的那些原来属于周家的善本书 , 一直是十分关怀的 , 他曾向我问起过善本部都有哪些人 , 从哪毕业的等情况 , 他当然是希望有像冀淑英先生那样的版本目录学专家来看护着它们 。 我曾有幸陪同饶宗颐先生 , 看过经任继愈馆长特批而从“战备库”拿出来的弢翁旧藏宋本《文选》 , 饶公爱不释手 , 连连说好 。 我们不难想像 , 作为弢翁后人 , 先生对这批书的珍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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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弢先生和天津博物馆2019年举办的“金石书香沁后人——周叔弢捐献文物与古籍特展”(来源:baidu.com;qq.com)

先生在自传中又说:“他(弢翁)对于我的鼓励 , 也往往采取给与书籍的方式 。 ”其实 , 先生对于自己的晚辈学生的鼓励 , 也采取同样的方式 。 他曾送给过我许多书 , 有他自己的著作 , 如《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日文化关系史论》、《周一良集》、《毕竟是书生》、《郊叟曝言》等;也有关于弢翁的书 , 如《周弢叔传》、《弢翁藏书年谱》等;还有他编的《杨联陞论文集》 , 他和夫人合译的《日本》等书;但最值得纪念的是他有三次特意要送我的书 。

一次是一九九五年七月初 , 我因为向先生汇报《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的编辑情况到他家 , 他告我因为要从燕东园搬到朗润园 , 地方不够大 , 所以除了自己要用的外 , 想把日文书、中文平装书处理掉 , 他的意思是想把这些书送给中古史中心和历史系的年轻人 。 我当时建议他 , 日文书最好给中心的图书馆 , 因为这些书一般没有副本 , 给了某人后别人不易见到 , 而放在图书馆里则什么人都可以利用 , 周先生表示同意 。 大约十天后 , 他把我叫去 , 送给我一套特别选出来的冯承钧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论著汇集》和一套《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 , 后者那时还没有重印 , 是他一本本凑齐的 , 我捧着这些书 , 感到沉甸甸的 。 实际上 , 好书还不止这些 , 他让我在过道中的三个书架上 , 随便选取他已经检出的平装本书 。 这些书虽然没有什么珍本秘籍 , 主要是解放后出版的 , 但许多是我所缺少的 , 而且有些上面有先生珍贵的眉批 。 我当时本着一个原则 , 即我已有的就不能再拿 , 可是有一本书实在不肯放手 , 就是《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 , 因为上面有比较多的先生批语 。 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 , 先生买到或收到一本书时 , 常常在封面上题“一良某年某月买于何处”或“某年某月何人见赠” , 而很少用印 。 他看书时 , 有时写眉批 , 文字十分简练 。 读完后 , 有时在书的封面或前面几页空白处 , 写一段题记 , 文字稍长 。 我当时选取了四十多本书 。 这四十多本书虽然批语和题记不多 , 但仍然是寒斋最值得珍视的藏书 。 以后 , 他每清出一批书 , 就让一位年轻人去选 , 同时也都特意准备一套相关的书相赠 。 赵和平学长获得一本向达《中外交通小史》 , 他知道我的兴趣 , 所以转赠给我 , 加之先生早先所赠《中外文化交流史》 , 更增添了先生送我中外关系史图书的分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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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杨树达著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来源:kongfz.com)

第二次是同年十月 , 我去先生家拿借给他的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会议的论文 , 因为我八九月份分别去了新疆和香港 ,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先生 。 我向他汇报完新疆吐鲁番、库车以及香港的见闻后 , 他郑重地递给我一本纸色发黄的旧书 , 我一看 , 是Stanislas Julien的Methode pour dechiffrer et transcrire les noms sanscrits qui se rencontrent dans les livres chinois , 一八六一年巴黎出版 , 封面上的空白不多 , 左边是先生买书时所书“一良从伦敦买到” , 右边是最近题写:“此书不足道 , 而儒莲氏签名却可宝贵 。 新江同志熟习西洋汉学 , 因以赠之 。 一九九五年 , 周一良 。 ”我仔细一看 , 封面的上方有极其纤细的儒莲题词和签名 。 这本书在欧洲汉学史上 , 特别是汉语语音研究史上 , 是有贡献的(参看戴密微《汉学论集》/ Choix d' etudes Sinologiques , 457页和蒲立本在《欧洲研究中国论集》/ Europe Studies China中的文章 , 340页) , 加上儒莲的签名、周先生的题字 , 就更加珍贵了 。 我不讲求善本 , 因为住房狭小 , 也基本不买线装书 , 所以先生送我的这本书 , 可以说是寒斋所藏最老的一本书了 , 封面上有“MDCCCLXI”为证 , 我把他当作善本 , 宝之如同拱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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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提及的斯坦尼斯拉斯·朱利安(Stanislas Julien)(中国多翻译为“儒莲”)的著作(巴黎帝国印刷1861年版 ,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 儒莲是法国著名汉学家 , 曾把《孟子》《赵氏孤儿》《老子道德经》等翻译为法语(来源:archive.org)

第三次是二○○○年二月 , 我和赵和平一起去拜年 , 先生指着书架上一个信封说:“那是给你的 。 ”我取出来一看 , 是伯希和题为La Haute Asie(高地亚洲)的小册子 , 上面有先生早年所题“伯希和盗宝罪证” , 署“一良藏书” , 中间夹写先生送我此书的赠语:“此书乃三九年哈佛贾德纳教授所赠 , 藏于寒斋一甲子矣 。 新江仁弟访求石窟写本 , 足迹所至 , 远过向王诸先生 , 而对敦煌史事之研究 , 资料之运用 , 成绩斐然 , 使日本学者不得专美于前 。 今将纪念开窟百年 , 因检出此册赠之 , 冀其百尺竿头 , 更进一步 , 取得更大成绩也 。 九九、八、五 , 一良左手 , 时年八十又七 。 ”伯希和是当年从敦煌盗取宝藏的法国汉学家 , 贾德纳(C . S . Gardner)是先生在一九三九年协助工作的哈佛教授 , 向达、王重民是早年到英、法调查敦煌写本的中国敦煌学前辈学者 , 先生选择这样带有纪念意义的书 , 在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 以左手吃力地写出这样有纪念意义的题词 , 可见其良苦用心 。 此册放在先生书架上有半年时间 , 而我那个学期非常忙碌 , 一直没有去周家 , 读到先生的题赠词 , 真是惶悚之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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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周一良先生手书“伯希和盗宝罪证”;右图为伯希和(Paul Eugène Pelliot)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内拣选文书 。 伯希和 , 法国汉学家、探险家 , 1908年前往中国敦煌石窟探险 , 购买了大批敦煌文物运往法国(来源:wikipedia.org;qq.com)

今天回想起来 , 先生深知我对中外关系、西洋汉学、敦煌写本与史事最感兴趣 , 所以用赠书的方式予以关怀和鼓励 , 如此恩情 , 永世难忘 。

去年六月初 , 我和邓小南一起主办“唐宋妇女史研究与历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 , 我俩分头去请几位老先生参加开幕式 , 以壮声威 。 周先生很快就答应了 , 而且答应讲几句话 。 六月五日那天 , 他坐着轮椅来到会场 , 并且早已打好了腹稿 , 对比他曾工作过的史语所和今日北大中古史中心 , 说今日中心不比史语所差 , 对中心和中心的研究人员给予肯定 。 台下坐着现任史语所的所长黄宽重先生 , 先生晚年没有机会去南港 , 他所说的史语所还是三十年代的情况 , 其实今日史语所的条件远比中心要强得多 , 但他讲了许多真情的话 , 感动得黄先生开幕式后赶忙与他握手 , 而在座的中古史中心的年轻人也无不为之动容 。

先生很高兴参加这次学术会议 , 他把在会上发言的一张照片(朱玉麒摄) , 放在《郊叟曝言》图版第一页的下面 , 上面是他和老伴的钻石婚纪念照 。 会议结束大约一周后 , 先生给我来电话 , 说中心新的房子建好后 , 他要有所表示 , 问我一些图书中心是否有收藏 , 我一一作答 , 最后 , 先生决定把二十年代出版的伯希和《敦煌石窟》图录(Les Grottes de Touen-houang)捐赠给我们 。 先生之高谊 , 令人感动 。 我曾向中心领导谈到此事 , 因为新房子里装修的气味太重 , 打算转年开春时再请先生们正式来参加中心新址的落成仪式 , 可惜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 , 先生却遽归道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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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敦煌石窟图录》(共6册) , 右图为书中的照片 。 伯希和考察团于1908年2月从新疆进入敦煌莫高窟 , 其中摄影师努瓦特(Charles Nouette)负责洞窟拍摄工作(来源:kongfz.com;dsr.nii.ac.jp;artron.net)

先生的遽然离去 , 我在离京前完全没有想到 。 回想起来 , 庆幸有两件事没有留下遗憾 。

一件事是 , 先生编《郊叟曝言》 , 但一直没有见到自己作序的中译本《唐代变文》 , 因为这篇序是我代两位译者请求的 , 而和我联系的一位早已出国 , 所以书出来后没有给周先生寄来 。 这事我也有责任 , 所以赶紧把我的一套以译者的名义给先生拿去 , 先生看了很高兴 , 把序文收入这本自选集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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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选集》(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来源:kongfz.com)

另一件事是 , 六月初我和朱玉麒整理完日本学者仓石武四郎的《述学斋日记》后 , 考虑到仓石先生在北京留学时曾买到过弢翁的藏书 , 仓石的女婿池田温先生对周先生十分敬佩 , 而且先生对三十年代的北京学界十分熟悉 , 所以很想请他为我们的整理本《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写篇序 。 我和他一讲 , 他立刻答应 。 后来 , 我把特别给他放大复印的整理本送到周宅 , 过了一个多月 , 他通知我可以去笔录他口述的序 。 八月十日 , 我和朱君一起去做笔录 , 才知道先生为写这篇序 , 借来了好几种仓石以及同时留学北京的吉川幸次郎的书来参考 , 在北大、北图借不到的 , 还请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主任漥添庆文先生托人从日本复印寄来 , 而且 , 他还仔细审读了我们的整理稿 , 改正了几处错字和不妥的提法 。 先生的序文署的是八月十日 , 实际上他以后又有改订 , 有时是叫我们去他那儿 , 有时是他打来电话 。 记得十八日他来过电话 , 又改订序言中的一句话 , 先生做学问的认真态度 , 至可感人 。 先生手颤 , 抓不牢电话 , 声音时断时续 , 有些话无法听清 , 只听到他说我送给他的《敦煌学十八讲》是“up to date” 。 在修订序言的过程中 , 我听说先生正在编一本自选集 , 包括口述的序跋 , 我征得先生同意 , 马上给新世界出版社张世林先生打电话 , 希望把《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序》编入先生的新文集 , 他同意 。 我们立刻把序言定稿用特快专递寄给张先生 , 这就是收入《郊叟曝言》书序类的最后一篇文章 , 比先生的前言完稿的时间还晚 。 我非常感谢张世林先生的帮助 , 如果这篇序言等到《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的出版 , 那先生就看不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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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日]仓石武四郎著 , 荣新江 、朱玉麒辑注 , 中华书局2002年版)和周一良先生的序文(来源:douban.com;duxiu.com)

写到这里 , 三个多月来的悲伤似乎已经过去 , 夜深人静 , 仿佛先生就在面前 , 听我讲述上面的话语 , 时而莞尔一笑 。

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凌晨

*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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