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终追远的敬意与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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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 , 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 , 稍微阅读一点关于慎终追远之古礼的记述 , 其观感不会和黑格尔差多少 。 但是 , 慎终追远的仁 , 不应该远去 。 不应该成为慎终追远的对象 , 而应该生活在日常中

董彦斌

法学学者

曾子曰:“慎终追远 , 民德归厚矣 。 ”

慎终追远首先是政治和邦国的 , 甚至于是历史的 , 其次才成为民间普遍对祖先的崇拜和对祖先的致敬 。 显然 , 从对村庄-邦国创始人的纪念开始 , 将创始人描述为共同的祖先 , 就从制度上塑造了拜祭祖先的基础 , 还塑造了对于祖先的信仰体系 , 随后 , 这成为一种氛围 。 本来 , 对先祖的怀念是人的自然情感 , 但是 , 有了这个久远的传统 , 就进一步把自然情感、制度、信仰固化在一起 。

这当然也强化了对祖先、先祖的自然情感 。 本来 , 一个人对与自己发生了直接交集的祖辈更觉亲切 , 而在早期中国的氛围中 , 更前移到并无直接联系的祖先们 。 这是怀念 , 也是建立一套祈福系统 。 先民困苦 , 无法不建立自己的祈福系统 。 一方面向上天祷告 , 另一方面就是向专属于本庄-邦的祖先甚至是向自己的祖先祷告 。 此祈福亦是对话 , 于是 , 人与祖先的关系在神交中变得更加紧密 。 殷商普遍信仰化 , 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阶段和典型事例 。

这个机制的形成 , 与中国独特的生活方式有关 。 游牧民族四海为家 , 农耕民族则重土安迁 , 长居于一地 , 为追念先祖创造了地理上的可能 。 甚至于祖先的坟茔也都近在旁侧 , 如果可能 , 还有祭拜祖先的祠堂场所 。 这个祠堂 , 在帝国意义上成为宗庙 , 在《通典》和《唐会要》等当中 , 记录了对此宗庙的依据周礼传承的讨论:“谨按周礼‘天神曰祀 , 地祇曰祭 , 宗庙曰享’ 。 又内司服职‘凡祭祀供王后之衣服’ 。 又祭统曰‘夫祭必夫妇亲之’ 。 据此则知皇后助祀天神地祇明矣 。 ”太常博士唐绍等议云:“皇后南郊助祭 , 于礼不合 。 但钦明所执 , 是祭宗庙 , 非祭天地 。 按历代郊祀 , 并无皇后助祭 。 高祖、太宗、高宗皆南郊 , 亦无此礼 。 ”从唐代礼官讨论来看 , 祭天地的仪式 , 皇后不一定参加 , 是为国事;祭宗庙的仪式 , 皇后参加 , 这就是把宗庙祭祀视为“家事” 。

在春秋时代 , 此数千年的传统与曾子相遇 。 我们说曾子是一位仁学专家 , 是一位仁学思想者 , 就在于说 , 对于政治上的功能、历史上的由来 , 曾子或许并不那么在意 , 曾子只是从一个人该怎么更好地成为一个人的角度来谈 , 谈对朋友 , 也谈对远祖 。

慎终 , 是对近祖的追念 , 这更加是自然情感 。

追远 , 是对远祖和近祖的追念 , 这与制度和信仰系统相连 。

事实上 , 当我们不从政治上的功能、历史上的由来、制度、信仰等方面看 , 只从“一个人该怎么更好地成为一个人”来看 , 其实慎终追远 , 用一个词汇足以概括 , 这词汇便是“感恩” 。 懂感恩 , 也就是曾子所讲的“民德归厚” 。

懂感恩是仁 , 是内在的;如何表达感恩是礼 , 是外在的 。 假如《论语集释》之释“慎”为诚足够成立 , 则曾子在这里说的只涉及仁而为涉及礼 , 曾子只是强调诚心诚意地去向近祖和远祖表达感恩 。 尤其是 , 对远祖的感恩更能代表一个人超越个体利益和自然情感 , 而升华为一种超乎个人的情感 。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 , 黑格尔式的对中国之祭拜祖先的繁文缛节的叙述和评论 , 便显得既未去观察数千年当中的历史由来 , 也未体察曾子式的诚恳感恩 。 也就是说 , 黑格尔只是看到了最表面化的“礼”的方面 。

黑格尔写到:“父亲死后 , 儿子必须哀伤三年 , 不近酒肉 。 他经营的业务必须停止 , 就是国家的官职也不得不辞去引退 。 甚至方才承继大统的天子在三年期内也不得亲政 。 守丧期间 , 家庭中不得有婚嫁的事情 。 只有五十岁的人居丧可以比较从宽、使他不致哀毁过甚 , 伤及身体 。 上了六十岁的人更加可以从宽 , 而七十岁以上的人就仅仅以丧服颜色为限 。 ”

黑格尔又说:“中国人把生育子嗣当作一件大事 , 以便死后儿孙能够遵礼安葬 , 四时设祭 , 春秋扫墓 。 一个中国男子虽然可以娶妻数人 , 但是只有一人做得家庭的主妇 , 凡是庶出的子女必须把父亲的正室当作生母 。 如果妻妾都没有生下儿子 , 便可以招收他人的儿子来承继 , 以接替香火 , 因为祖宗的坟墓 , 每年不可以不去祭扫 。 做子孙的年年应当到祖墓那里去哀祭 , 许多人为了尽情哀伤起见 , 时常在墓边逗留一两个月之久 。 亡父的遗体每每在屋内搁置三四个月 , 在这个时期内 , 无论任何人都不得在椅上安坐或者在床上安眠 。 中国每一家族都有祠堂一所 , 全族每年聚集在祠堂内一次 。 在祠堂内 , 曾充显职高官的祖宗都悬有遗像 , 其他在族中较为次要的男女 , 都记名在神主牌位上;全族于是一同进膳 , 比较穷的族人由较富的来担任招待 。 ”

黑格尔虽然是“表面化的” , 但同样是深刻的 。 其敏锐在于他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里 , 所以看到就感到惊奇 。 其深刻在于他观察到的 , 恰好也是中国之伦理化家长制的各种规训 。 显然 , 曾子的诚恳感恩之仁 , 与黑格尔这里记录的繁冗的礼是有距离的 , 这表明到了黑格尔所记录的时代 , 礼虽然反映诚恳的仁 , 但已经异化为对人的约束 。 由此 , 或许增加了对慎终追远的真正敬意了 。 所以 , 在理解黑格尔和感谢黑格尔的意义上 , 我们不能不说 , 这是对于慎终追远有意义的批评 , 虽然他“不够知己” 。

事实上 , 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 , 稍微阅读一点关于慎终追远之古礼的记述 , 其观感不会和黑格尔差多少 。 但是 , 慎终追远的仁 , 不应该远去 。 不应该成为慎终追远的对象 , 而应该生活在日常中 。

责编:高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