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与阳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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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昭炜(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

明清鼎革之际 , 刘宗周绝食而亡 , 黄宗羲及身而止 , “明夷待访”;王夫之隐居林下 , “六经责我开生面”;顾炎武孑然一身 , 游历北方;方以智则以真孤担当 , 屹然挺立 , “九死之骨 , 欲平疗教者之心 , 心苦矣”(《易余·薪火》) 。

回应阳明学是明清之际大思想家的重要议题 。 从对阳明学的批评而言 , 由重到轻 , 依次为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方以智 。 顾炎武认为阳明学导致了明朝亡国:“以明心见性之空言 , 代修己治人之实学 。 股肱惰而万事荒 , 爪牙亡而四国乱 , 神州荡覆 , 宗社丘墟 。 ”(《日知录》卷七)顾炎武的批评与明清之际的实学思潮有关 , 此处有“实学”与“空言”两个对立概念:“空言”指向泰州学派、浙中王门等重视良知超越的左派 , 导致阳明学脱实向虚 。 王夫之认为阳明学害道误国:“王氏之学 , 一传而为王畿 , 再传而为李贽 , 无忌惮之教立 , 而廉耻丧 , 盗贼兴 , 中国沦没 , 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 。 ”(《张子正蒙注》卷九)阳明后学以王畿、李贽之学危害最大 。 他从三个层次批评阳明学:一是直接攻击:王阳明不堪小誉 , 阳明学附会圣说 , 阳儒阴释 。 二是批评王阳明对经典的诠释:王阳明假借经书 , 对格物等妄加诠释 , 歪曲了儒学正统 。 三是批判阳明学致良知、知行合一以及无善无恶 。 以阳明学为对立面 , 王夫之以易知简能、至善无恶、以行兼知构建其学说体系 。 黄宗羲评价阳明学较为客观 , 态度温和 , 但在学术立场与思想深度方面仍具有限制性 。


方以智与阳明学

方以智与阳明学// //

方以智《草书扇面》 资料图片

由顾、王、黄对于阳明学的批评 , 可引出三个重要问题:第一 , 阳明学如何不至于堕落成“空言” , 换言之 , 阳明学如何坚守“实学”;第二 , 批评主要指向泰州学派、浙中王门等重视超越的左派 , 而非江右王门、止修学派等崇尚实修的右派;第三 , 从学理上而言 , 批评王畿之学并未透骨入髓 , 甚至是回避问题 。 与顾、王、黄不同 , 方以智作为阳明学传承嫡系 , 他深入阳明学思想内部 , 充分吸收王畿的良知学之超越 , 并将超越的精神下贯至实学 , 深度回应阳明学的问题 , 尤其是良知道体论之“无”与致良知功夫论之“悟” 。 “偏教医活死麒麟 。 ”(《易余·附录》)《春秋》以西狩获麟结尾 , 麒麟代指儒学 。 方以智的学术理想是医救儒学 , 现实任务便是治疗阳明学之病 , 使得深陷困境的阳明学得以贞下起元 。

方以智的阳明学传承可以概括为:传承泰州学派 , 成于江右王门 。

方以智的思想来源主要是赤、缁、黄三老人及一杖人 。 赤老人方大镇是方以智的祖父 , 方大镇直接传承其父方学渐编著的《心学宗》 , 该书始于尧舜禹 , 终于王阳明与泰州学派的王艮 。 方以智之子方中通续编四卷 , 分列方学渐、方大镇、方孔炤、方以智 , 从而将心学融入方氏四代家学 。 合观《心学宗》的正编与续编 , 可以将方氏家学与阳明学合为一传 , 择要而论 , 是从王阳明至方以智的心学遥接传承 , 从王艮至方以智的泰州学派间接传承 , 以及从方大镇至方以智的直接传承 。 虽然《明儒学案》将方学渐归入泰州学派 , 但与李贽等激进的泰州学派不同 , 他师承张绪、耿定理 , 温和且偏于保守 。 方学渐与东林学派顾宪成、高攀龙的学旨相近 , 重视至善 , 驳斥王畿的“无善无恶” 。 从方氏参与的讲会来看 , 方学渐宗主至善 , 与东林学旨合拍 , 其讲学影响主要在桐城地区;方大镇则进入全国阳明学讲会的中心 , 参与了明末最大的阳明学讲会——北京首善书院 , 并举荐罗洪先、周汝登等阳明学后学 , “以念庵砺 , 完新建政”“善贯有无 , 诚明之究”(《合山栾庐占·慕述》) 。 罗洪先(念庵)是江右王门的巨擘 , 方大镇由学罗洪先以成王阳明之学 , 这有利于方以智承接江右王门 , 并且以“至善”贯通“有”“无” 。 邹元标是江右王门的学术领袖 , 与许孚远的弟子冯从吾为代表的关中学术联动 , 相为盐梅 , 从地方到中央 , 两人共同致力于建设首善书院 。 邹元标、冯从吾引方大镇为同道 , 从《闻斯录》来看 , 方大镇在论学中表现出深刻的思辨力 。 首善书院遭禁毁 , 邹元标退回江右 , 方大镇同人于野 , 隐居浮山 , 与吴应宾论学 。

方学渐、方大镇均以至善为宗 , 而缁老人吴应宾重视无善的超越 , 这亦是方以智阳明学的重要思想资源 。 吴应宾是方以智的外祖父 , 他发扬王阳明的《古本大学》 , 著有《古本大学释论》 , 以“无我”诠释“止至善” , 贯通王阳明的“至善者心之体”与“无善无恶者心之体” 。 吴应宾的讲友有祝世禄、焦竑、袁宏道、袁中道、邹元标等阳明后学 , 吴应宾会通三教 , 受业于憨山、莲池、紫柏等佛教高僧 , 这些高僧与阳明学者有密切互动 , 为方以智提供了一流的佛教思想资源 , 启蒙了“禅净同参”“荆杏双修” 。 吴应宾指出“有”“无”问题导致的阳明学之病:“有”导致“瞪目见花” , “无”导致“失志健忘” , “亦有亦无”导致“寒热交攻” , “非有非无”导致“阴阳俱脱” 。 他应病予药 , 将有无之辩从平面层次的彼此不容转化成立体层次的相互涵摄 , 以“无我”“尽性”立宗 , 从功夫论角度来解决阳明学之病 , 并指出从王畿之学重返王阳明四句教的发展方向 。 (《宗一圣论》)许孚远与周汝登在南京辩《九谛》《九解》 , 延续钱德洪与王畿的有无之辩 。 吴应宾论“无”似王畿、周汝登 , 方大镇持“有”似钱德洪、许孚远 , 两人辨析二十余年 , 共同“孕育”了方以智 , 促成了阳明学理论发展的又一个高峰 。

黄老人王宣祖籍江右 , 受益于方学渐讲学 , 是方以智的启蒙老师 , 其阳明学代表作有《书〈青原惜阴卷〉后》 , 该文以江右王门为主 , 精要评点阳明学者及其学旨 。 吴应宾的师友杖人觉浪道盛属于曹洞宗谱系 , 与焦竑、周汝登、曾凤仪等注重儒佛会通的阳明后学交游 , 为诸公所重 。 三老人与一杖人之外 , 影响方以智阳明学思想的还有泰州学派罗汝芳的后学汪可受、东林学派孙慎行、张玮等 。 在方大镇时 , 方氏家学的阳明学思想资源已有充分储备 , 但未能得时、得位 。 方以智将三老人一杖人之学合为一传 , 晚年驻锡江右 , 主持曹洞宗派祖庭、江右王门讲会的中心青原山 , 以披缁之退路为讲学之进路 , 既得时 , 又得位 , 在邹元标后学等学者的帮助下 , 再现弦歌良会的讲学盛况:“木屖早已传消息 , 一树花开香满山 。 ”(《传心堂约述》)通过“传消息” , 方以智为江右带来蓬勃生机 。

方以智接续阳明学法脉 , 与施闰章(其祖施鸿猷为罗汝芳的后学)重振青原山传心堂 。 《传心堂约述》所述的阳明学传心法脉起于王阳明 , 终于方以智 , 以方以智评王畿与罗汝芳之学为结语 , 表现出阳明学传心的开放性与整体性 。 黄宗羲认为王阳明一生精神 , 俱在江右 , “惟江右为得其传”(《明儒学案·江右王门》) 。

从阳明学发展状态来看:王阳明的第一代弟子与再传弟子以顺境为主;三传弟子后 , 以困境为主 , 这既有张居正禁学等外部原因 , 亦有内在原因:“一似今世讲良知学 , 陈陈相因 , 即阳明子复起 , 未有不唾而走 。 ”(《药地炮庄·总论上》)从学理而言 , 阳明学创造性乏力;从践行而言 , 脱实向虚 , 假道学盛行 , 这是顾、王、黄批评的焦点 。 从阳明学发展的主题来看 , 以王阳明教三变为基础 , 前三个阶段是:第一 , 默坐澄心、静坐 , 江右王门主旨;第二 , 致良知 , 泰州学派主旨;第三:无善无恶、无是无非 , 浙中王门主旨 。 在纠正泰州学派、浙中王门流弊时 , 产生了止修学及关联学派 , 这可作为阳明学发展的第四阶段 。 李材的止修学内生于江右王门 , 其同心友有万廷言、许孚远等 , 借助弟子李复阳知县无锡 , 并由此开启以顾宪成、高攀龙相继主盟的东林学派 。 冯从吾与顾宪成、高攀龙相和 , 亦以至善为宗旨 , 这一阶段的主题是至善无恶、艮背止修 。 方学渐的至善与实学宗旨属于阳明学发展的第四阶段 。 第五阶段以邹元标与方以智为代表 。 邹元标以“学”为宗 , 以“愿学”统摄四大门派良知学宗旨 。 方以智以“藏悟于学”为要:学即是悟 , 是上达 , 是超越;学又是孝 , 是修 , 是下学 , 是着实 。 由此实现悟修合一 , 下学上达合一 , 学、悟、觉、孝、效合一 。 五个阶段的困境及出路如下:第一阶段的流弊在于沉顽空、守死寂 , 出路在于以泰州学派拆穿光景 , 即有而无 , 放开 , 流行 , 乃至超越至第三阶段的无 。 第二阶段的流弊在于杂染情识、任情 。 初学者的出路在于补充第一阶段教法 , 锤炼赤子人心为真心 , 以臻纯良;中学者的出路在于超越至无 , 时时缉熙;老学者应即悟即修 , 悟修合一 。 第三阶段的流弊在于玄虚高妙 , 出路在于补充第一阶段教法 , 如王阳明为王畿治静室 。 以止修学派平衡 , 悟修合一 , 即悟即修 , 即修即悟 。 第四阶段的流弊在于泥迹 , 应以第二段教法流行之 , 推致良知;以第三阶段超越之 , 下学而上达 。 第五阶段的流弊是圆教 , 总体出路指引 , 亦是重回王阳明的天泉证道:“相取为用 , 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 。 ”(《传习录下》)

相应于阳明学发展的五个阶段 , 产生了四种四句教法 。 前三个阶段 , 王阳明的四句教是:“无善无恶心之体 , 有善有恶意之动 , 知善知恶是良知 , 为善去恶是格物 。 ”由此向“无”发展 , 产生第三个阶段王畿的“四无”:“无心之心则藏密 , 无意之意则应圆 , 无知之知则体寂 , 无物之物则用神 。 ”以万廷言为例 , 第四个阶段的学旨为:“至善无恶心之体 , 发窍是知意为足 , 意体物用步步路 , 心意知物止至善 。 ”以方以智为例 , 第五个阶段的学旨是:“湛然则无静矣 , 善用则无动矣 , 因物则无心矣 , 知法则无物矣 。 ”从“有”“无”考量四种四句教:王阳明倡导“有”“无”平衡;王畿单提“无” , 本意是超越“有” , 却暗含了否定“有”的风险;万廷言、李材、顾宪成、方学渐等以至善之实有抵制“四无” , 是“无”之否定;方以智以实有涵盖“无” , 是王畿之学否定的再否定 , 重返实有 。 从方氏家学内部来看 , 方学渐崇尚至善 , 抵制“四无” , “有”“无”势不两立;至方大镇 , 经与吴应宾长期深入探析 , “有”“无”的紧张关系渐趋缓和;方以智兼取吴应宾之“无”与方大镇之“有” , 藏“无”于“有” , 将阳明学的“有”“无”之辩带入一个新高度 。

王畿为阳明学之利根 , 从道体而言 , 王畿之“无”如太阿之剑 , 有利于斩断“有”之泥迹 , 彰显“无”之超越 , 其流弊在于导致“倒持太阿” , 伤害良知 , 成为阳明学发展的“酖毒” 。 方以智批评王畿之学的道体是独心独性 , 而非公心公性 , 流弊为荡漾在一己之私心横行 。 从功夫论而言 , 王畿重视“悟” , 有解悟、证悟、彻悟 , 针对王畿之学由悟导致的脱实向虚 , 邹元标以“修”平衡悟 , 悟修合一 , 方以智以“学”铎人 , 以“学”“修”实之 。 综合方学渐、方大镇、吴应宾的阳明学思想 , 方以智以“至善统有无” , 纠正王畿之学单提“无”的偏失 。 道体分显冒、密冒与统冒 , 合称三冒 。 显冒对应有 , 密冒对应无 , 显密关系如同有无 , 两者分出层次:由显以入密 , 此是超越与上达;由密以返显 , 此是归实与下贯 。 王畿之学超越上达 , 李材、顾宪成、方学渐之学着实下贯;上达与下贯的双向互动 , 从而促进“下学”与“上达”的黏合 , 显密无间 。

阳明学“有”“无”之间的断裂可通过“统冒”来贯通 , 由此三冒 , “实三而恒一 , 实一而恒三”(《易余·三冒五衍》) 。 在静态关系基础上 , 三冒还可以如拨浪鼓一样旋转 , 显密二冒如同拨浪鼓的两个弹丸 , 统冒如中间旋转的鼓柄 。 又如书生鹅笼之喻 , 显密可以吞吐:显冒吞密冒 , 藏无于有;密冒吞显冒 , 隐有于无 。 在吞进后 , 显密一体;又可以随时吐出 , 显密各有其用 。 从功夫论而言 , 三冒以成吾 , 吾是真己、良知 , 从悟、觉(密冒) , 孝、效(显冒) , 学、教(统冒)三方面展开真己 。 即道体即是功夫 , 道体论与功夫论一致:“标性善者 , 生机也;标四无者 , 死语也 。 下学藏上 , 则死语即是生机 。 ”(《周易时论合编·系辞上传》)若偏执王畿的“四无”之超越 , 则破坏道体论的“有”“无”平衡 , 导致功夫论的“下学”与“上达”割裂:“执上达 , 坏下学 。 ”王畿标宗“四无” , 其流弊为顽荒、率兽、一是皆良 , 是死语 , 是绝境;方以智通过“有”“无”的再次平衡 , “藏悟于学” , 重新激活“四无” , 是生机 , 是出路 。 “藏悟于学”即是“下学藏上” , 是“上学”与“下达”的再次平衡 , 映射至道体论 , 即是“藏无于有” 。 “阳明门下一枭龙 , 药地收摄入医笼 。 ”王畿如枭龙 , 既是阳明学理论超越发展的开拓者 , 亦是阳明学因“无”而堕落的始作俑者 。 方以智能够贞定住王畿之“无” , 他以“药地”为号 , 天地互余 , 药地即是药天 , 药天地之病 , 当然也包括陷入困境的阳明学 。 方以智对阳明学之病批判愈深 , 反向表明其爱之愈切 , 愈有利于阳明学的刮骨疗毒 , “冬雷急雨洗晴梅” , 在这个意义上 , 方以智可称之为阳明学“真孤” 。

从宋明理学的心学流派而言 , 较之于象山学、慈湖学、白沙学 , 阳明学在将心之良知作为道德本体时 , 更强调良知的推致:良知必然要转化为行 , 从而关联知行合一;反之 , 知不向行转化 , 则收缩成一己之自适 , 乃至导致虚寂之弊 。 知行合一带来阳明学经世致用的实学特征 , 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及责任担当:以行检验知、增强知 , 从而体现知的鲜活性与实效性 。 方以智的实学注重内在心体涵养及道德境界提升 , 卷裹了“上达”“悟” , 这是超越顾、王、黄之处:方以智吸收了阳明学左派超越的精神 , 再返回实学 , 即虚即实;而顾、王、黄抵制、回避阳明学的超越维度 , 避虚就实 , 执实废虚 。 方以智的实学显然更符合阳明学的精神特质 。 从阳明学发展的困境而言 , 江右王门沉空守寂、泰州学派荡肆任情、浙中王门空亡顽荒 , 均表现为没有实事 , 良知着空 , 这是阳明学因末流牵连而饱受诟病的重要原因 。 如方以智之子方中履所言:“五世相传 , 惟重立志不惑 , 岂敢漫言从心而执无实法之黄叶 , 以扫理而荒学哉!”(《周易时论合编·跋》)方氏家学可视为阳明学实学精神传承发展的缩影 。 王阳明“传习” , 方学渐“藏虚于实 , 潜无于有”(《庸言·虚无论》) , 方以智“藏悟于学” 。 从阳明学的病与药来看 , 阳明学道体论之病在虚无 , 当以实学救之;功夫论之病在超悟、上达 , 当以实修、下学医疗:“学”是最猛烈且最有效的良药 。

当阳明学遭遇寒冬时 , “真孤”不仅传承阳明学法脉 , 而且推进阳明学理论的发展 , 践行阳明学的真精神 , 甚至培养更多的阳明后学传人 。 方以智以真孤担当 , 晚年在青原山疗教救学 , 烹炮诸子 , 建药树堂 , 为阳明学的“核仁”提供庇护 。 外部环境惨烈 , 核仁却能在核室闭藏潜伏 , 完成后熟 , 内在转化 。 冬天愈冷 , 愈是核仁储蓄生机之时 , 愈有利于消除浮躁 , 收敛凝聚 。 当春天来临 , 核仁必然能迅速生根发芽 , 迸发出勃勃生机 , 长成的仁树亦将更富有生意 , 乃至遍地成林 , 这正是方以智对阳明学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期待 。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16日 11版)

[ 责编:孔繁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