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为什么讨厌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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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为什么讨厌李商隐

原创: 读嘉出品 读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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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苏则 (原创)

林妹妹当然是大观园第一诗人 , 但她唯独不喜欢晚唐大诗人李商隐的诗 。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商隐)的诗 , 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 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 ”宝玉道:“果然好句 , 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 , 觉得阴森透骨 , 两滩上衰草残菱 , 更助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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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813年—约858年) , 字义山 , 号玉溪生、樊南生 , 晚唐诗人 , 诗风绮丽精工 , 多用典故 , 在《唐诗三百首》中 , 李商隐的诗作占廿二首 , 数量位列第四 。

一般观点是:李商隐多情诗 , 林黛玉多情 , 多情人不应当窝里斗 。 按国内过度解读《红楼梦》的惯例 , 当然还会有另一种解释:这乃是曹公的叙述性诡计 , 林妹妹这番话只是虚晃一枪 , 其实她最喜欢的就是李商隐了 , 只是她在姐妹游玩的私人时间里 , 受形势所迫 , 不能直说——这里面可能还有一个大伏笔 , 大阴谋……云云 。

然而 , 细考《红楼梦》 , 林黛玉的诗学审美 , 确实和李商隐格格不入 。 她教香菱学诗 , 全未提到晚唐人 , 当然也没有推荐李商隐:

“你只听我说 , 你若真心要学 , 我这里有《王摩诘(维)全集》 , 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 , 细心揣摩透熟了 , 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 , 次再李青莲(白)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 , 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 , 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一看 。 ”(第四十八回)

《红楼梦》里的诗歌 , 林黛玉的诗学观 , 当然全部来自曹雪芹 。 曹雪芹大概也不待见李商隐 。 《红楼梦》的诗词里 , 用李商隐诗的典故相对较少 。 全书第二回 , 贾雨村就正邪并存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大发高论时 , 列了二十几个名字 , 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温飞卿、米南宫、秦少游、唐伯虎、祝枝山 , 也不提起玉溪生 。

所以 , “林黛玉/曹雪芹正话反说” , 是伪命题 。 问题就要回到:“林妹妹为什么讨厌李商隐?”

这个问题同大众读者对林黛玉和李商隐的误解有关 。

先说林黛玉 。 不少人以为 , 林黛玉如此小心眼 , 那么她喜欢的诗 , 一定也是话说三分 , 藏着掖着的那种 。 其实不然 。

《红楼梦》里 , 林黛玉最好的诗不在律诗 , 而在歌行体 。 读者最熟悉的 , 当然是她的《葬花吟》(二十七回):

“……

愿奴胁下生双翼 , 随花飞到天尽头 。

天尽头 ,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 一抔净土掩风流 。

质本洁来还洁去 , 强于污淖陷渠沟 。

尔今死去侬收葬 ,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 便是红颜老死时 。

一朝春尽红颜老 , 花落人亡两不知!”

林黛玉的情诗 , 和李商隐的情诗完全是两个路数 。 林黛玉写诗 , 有感辄发 , 绝少用典 , 其中情绪一望可知 , 又如题帕三绝句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 , 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 , 叫人焉得不伤悲!”(三十四回)她的诗学观点是: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 , 第一立意要紧 。 若意趣真了 , 连词句不用修饰 , 自是好的 , 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 ”(第四十八回)

李商隐却不然 , 他用典极多 , 诗中的情绪 , 即使不是深藏不露 , 也是隐在了云雾里和油彩后 。 李商隐在部分现代读者心目中纯然言情诗人的形象 , 是几个零碎句子、几部大众读物确立起来的 。 实际上绝大多数古人能欣赏李商隐诗的形式美 , 却并不太懂这些诗的真正含义 , 只好哀叹:“诗家总爱西昆好 , 独恨无人作郑笺”(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二)、“獭祭曾惊博奥殚 , 一篇《锦瑟》解人难”(明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 。 “此情可待成追忆 , 只是当时已惘然” , 《锦瑟》里的“情”当然可以是爱情 , 但是前几句“庄生晓梦迷蝴蝶 , 望帝春心托杜鹃 。 沧海月明珠有泪 , 蓝田日暖玉生烟”连用四典 , 庄周、望帝与情爱何涉 , 而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又何解?

李商隐也不是纯粹的绮情诗人 。 他的第二个专业很有意思:他的诗歌常常讽喻现实政治 , 早年诗更以此体为主 。

李商隐是中国诗史上 , 第一流的讽刺诗人 。

中国素来少真正意义上的讽刺诗 。 张国动主编过一部《中国历代讽刺诗选注》 , 选了三百多首 , 但这些诗大多算不上“讽刺诗” , 因为讽刺重在措辞婉曲 , 而这些诗大多是直率的抨击批判——其中就有我们非常熟悉的《诗经·魏风·伐檀》:

“不稼不穑 , 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 , 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 , 不素餐兮!”

这近于指着鼻子痛骂了 。 借用鲁迅的小说分类法来说 , 这是谴责诗 , 不是讽刺诗 。

而真正的讽刺诗 , 《中国历代讽刺诗选注》所选 , 以两位诗人最多 。 一个是罗隐(对 , 就是他写了著名的“采得百花成蜜后 , 为谁辛苦为谁甜” , 这也是漂亮的讽刺句子) , 另一个就是李商隐 。 论桀骜锋利 , 李不如罗 , 论蕴藉精巧 , 罗不如李 。 单比技术 , 李商隐更高一筹 。

举个身边的例子 。

前两年南海紧张 , 国家阅兵 。 我朋友圈里一位写旧诗的熟人兴冲冲地引用了李商隐的《北齐》其二的末两句:

晋阳已陷休回顾 , 更请君王猎一围 。

“虽远必诛”一番后 , 她又引用道:“更请君王猎一围 , 阅兵还要再搞大点哦 。 ”她以为李商隐这两句是对“君王”的赞颂和鼓励 , 然而错了 。

李商隐这两句 , 用北齐冯淑妃典故 。 《北史·后妃列传下》云:“周师之取平阳 , 帝(齐后主)猎于三堆 , 晋州亟告急 。 帝将还 , 淑妃请更杀一围 , 帝从其言 。 ……及帝至晋州 , 城已欲没矣”——这恰恰是嘲讽北齐后主喜好声色犬马的句子 。

这就是李商隐 。 李商隐没罗隐那么直白 , 但一千余年后 , 他那讽刺诗里的暗钩 , 还能用来钓鱼 。

但是:这种精巧的讽刺 , 大概也可以算是林黛玉所说 , “以辞害意”的一种 , 因为李商隐的技巧固然高明 , 却不如《伐檀》这类直白批判 , 能把自己的意思 , 传给所有读者 。

林黛玉使小性子 , 日常挖苦人 , 但绝不写讽刺诗——大观园唯一一首讽刺诗 , 是薛宝钗的《螃蟹咏》——在诗歌里 , 林黛玉的情感至死是直率和炽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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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薛宝钗“眼前道路无经纬 , 皮里春秋空黑黄”的讽刺 , 林黛玉同题《螃蟹咏》 , “铁甲长戈死未忘”、“助情谁劝我千觞” , 是直率抒情的 。

讽刺、用典的技巧 , 终究是诗歌发展的副产物 。 论诗歌的本源 , 大概还是以内容情事为主 。 林黛玉(曹雪芹)、郁达夫、苏曼殊、汤国梨的旧诗 , 技巧未必出类拔萃 , 因情意深挚 , 仍然足以感人 。 考原始诗歌 , 不是直陈其事(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故歌曰:‘断竹续竹 , 飞土逐肉’之谓也”) , 就是直抒其情(《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 , 心悦君兮君不知” , “山有木兮木有枝”大概还是楚国人记录时锦上添花的补笔;考越人原诗 , 几乎只是表达“爱你”而已) 。 但诗歌衍发至后世 , 技巧与情意实在已经成为再难分割的连体婴儿:没有情感的技巧 , 固然不过人体模型上的优孟衣冠;没有技巧的情感 , 终究也只是李春姬的干嚎而已 。

即使如此 , 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 , 仍然可以说是必然的 。 这既不是说林妹妹不懂诗没品位 , 也不是说李商隐不是好诗人 , 这是一个“我想吃苹果你却给了我一箱香蕉”的故事 。 他们两人的诗歌风格 , 几乎就是反义词 。 如果我们仅以重形式和重内容为界 , 可以说 , 林黛玉重诗歌内容 , 为直感派 , 李商隐重诗歌形式 , 为技巧派 。 林妹妹讨厌李商隐的诗 , 实际上就是诗史上直感派和技巧派相争的一个投射 。

类似的例子 , 晚清也有一个 。 论韵律技巧 , 姜白石是宋词顶尖的高手 , 王国维《人间词话》 , 却嫌弃他“隔雾看花” , “有格而无情” , 这正是林黛玉讨厌李商隐的词学翻版 。 如果天地还未变易 , 艺术仍然存在 , 这两个派别的争论还会永远进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