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贯穿历史血脉的路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这一条贯穿历史血脉的路

作者:钟兆云(福建省作协副主席)

“压平路上的崎岖 , 碾碎前面的艰难!我们好比上火线 , 没有退后只向前!”

20世纪30年代初 , 聂耳与电影导演兼词作者孙瑜在上海联袂为故事片《大路》创作这首歌时 , 怎么也不会想到 , 有一群特殊的人也在悄悄地开辟一条路——一条起点在上海 , 比常规筑路更崎岖、更艰难、更危险也更伟大的路 。 这条路的命名也很特别——中央红色交通线 , 后来 , 历史更形象地称之为“苏维埃的血脉”“中国共产党的生命线” 。

今天的人们来到闽西永定金砂乡 , 面对红色交通站态势图 , 注目这条红飘带般蜿蜒的交通线时 , 仿佛能感受到它的隐秘和伟大 。 它的线头握在彼时上海的中共中央手里 , 线尾收官于红都瑞金 。 在其他几条线路先后遭到毁灭性破坏后 , 上海——香港——广东汕头——广东大埔——福建永定——福建上杭、长汀——江西瑞金这条线路 , 始终屹立不倒 。 说白了 , 这条交通线能沟通上海党中央与朱毛红军、中央苏区的联系 。 当年 , 周恩来、叶剑英等要人及重要物资、情报 , 穿过上海、香港、汕头 , 然后隐没在闽粤赣三省绵延数千公里的高山密林 , 在赤白交界地区或昼行夜伏 , 或昼伏夜行 。 面对随处可遇的毒蛇猛兽 , 何以穿越沿途那重重关卡、层层封锁 , 何以闯过国民党军警的盘查、暗哨的追踪 , 何以避开反动民团的袭扰 , 又何以化解叛徒猝不及防的出卖?个个难题 , 招招致命!

这条险象环生、充满挑战的路 ,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 , 能够隐秘地助力革命发展 , 注定是一条担当大任之线路 。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 , 走的人多了 , 也便成了路 。 ”但那个特定的时代 , 要保证这条交通线的安全畅通 , 却比开路还难 , 难于上青天!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血泊中 , 路在牺牲里 。 那些年 , 光发生在伯公凹交通小站的故事 , 就令人动容 。 伯公凹是从广东进入福建的最后一站 , 也是由国统区进入中央苏区的第一站 , 战略地位一目了然 。 邹作仁、邹端仁等七兄弟先后加入地下交通员队伍 , 前仆后继地踏上这条红色交通线 , 用一声声呐喊吓退魑魅魍魉 , 凭一腔腔热血点燃革命的火炬 , 靠一尊尊无畏的身躯填平脚下的坎坷 , “虽九死其犹未悔” , 留下了“伯公凹七烈士”的悲壮故事 。 如此满门忠烈 , 能不惊天地泣鬼神?红色交通线啊 , 点点都凝结着烈士的血泪!

青山作证 , 史册有载:永定交通站即闽西工农通讯社 , 与香港并列为中央红色交通线两大站 , 是设立于内地的唯一大站 , 管辖着周边沿线星罗棋布的中小站 , 在护送领导干部、运输紧缺物资、传递情报等方面居功甚伟 , 这条交通线在强敌多次残酷的“绞杀”中仍如不死鸟 , 前后坚持了五年之久 , 不愧为“苏维埃的血脉” 。

时光荏苒 , 大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 。 曾几何时 , 呈现在中国人眼前的交通线 , 已然天翻地覆 。 1991年夏天 , 大学刚毕业的我 , 来到闽西大山深处著名的“将军之乡”才溪乡 , 采访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进城农民工 。 才溪乡是毛泽东当年写作《才溪乡调查》时三次住过的圣地 。 毛泽东当年由赣入闽 , 策马走九曲十八弯时 , “路隘、林深、苔滑”的第一印象便刻在了脑海里 , 后来情不自禁地写进诗里 。 如果他英灵有知 , 他当年脚下的路竟由这里的进城农民工众筹建起了宽敞的柏油路 , 能不引为“当惊世界殊”之举?这些出自将军之乡兼建筑之乡的年轻后裔 , 刚听说“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 马上组成一支建筑队伍 , 带上“三千榔头八百斧” , 一路豪歌杀向深圳特区 , 成为改革开放基础设施建设的排头兵 , 不少人还成了企业家 , 或扎根城市或重返家园 , 带领大家走上共同富裕之路 。

在这个有着“中央苏区第一模范”之称的地方 , 我特地采访了红军时期的一位老交通员 。 老人最大的愿望 , 就是希望伸手能揽月的障云岭能有一条好路 , 通上拖拉机 , 好让乡亲们上下山走亲戚、做买卖时不再艰辛地肩挑手提 。 几位勇闯特区的后辈得知老革命的愿望 , 马上慷慨解囊 , 众人拾柴 , 修起了一条“天路” 。

又是几年过去了 , 障云岭的路越修越宽 , 越修越长 , 路上随处可见豪华轿车来回穿梭 , 不远处还建起了高速公路 。 有一年我路过障云岭 , 山还是那时的郁郁葱葱 , 路却不是那时的羊肠小道了 , 我的眼前老晃动着那位红色交通员高大坚实的身影 。

驱车行走在被闽西大山层层簇拥的高速公路上 , 我的下一代难以想象当年红色交通线上的故事 , 想象不出披荆斩棘的艰险 , 也想象不到高速公路建设曾经的举步维艰 。

我就和他说到了从这座大山走出的改革先锋项南 。 在改革开放之初担任福建省委书记时 , 项南曾最早提出建设高速公路 。 他的父亲项与年 , 也曾是红色交通员 , 当年为了送绝密情报给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处于危机中的中央红军 , 用石头敲落数颗门牙 , 装疯卖傻一路骗过敌人 , 九死一生地把情报交到周恩来手中 , 使得中央红军及时开启了战略转移之路 , 也就是后来的长征 。

我听项南说过 , 他在参加抗战歌咏队时就听过聂耳的《大路歌》 , 多年后受命回家乡福建主政 , 为改革开放“杀开一条血路”时 , 他还给干部群众唱过聂耳为同部电影所作的另一首歌《开路先锋》:“轰轰轰 , 我们是开路先锋!轰轰轰 , 我们是开路先锋 , 不怕关山万千重!”项南希望大家做改革开放的先锋、闯将 。 改革无老路可走 , 只能开新路 , 逢山凿洞、遇河搭桥 , 完成新的红色交通线!正是那个时候 , 福建拍摄了一部暂名《长城魂》的电影 , 有人对片中出现新潮的迪斯科等颇有非议 。 项南观看后 , 不仅未加禁止 , 还建议改片名为《路》 。 《路》公映后 , 好评如潮 , 揽下“金鸡奖”等桂冠 。

看过《路》 , 走过无数的路 , 始终难忘家乡从红色交通线贯穿过来的路 。 纳山之灵气 , 汲水之膏泽 , 浸润过血的土地 , 再浇注汗水 , 山更巍峨 , 水更澄碧 , 路更清晰 。 凝望这条路 , 我不由浮想联翩:1929年在闽西崇山峻岭间召开的古田会议 , 成为建党建军史上的里程碑 , 从此开辟了革命成功之路;2014年那场被称为“新古田会议”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 , 带领新型军队走上铸牢军魂的强军之路 。 凝望这条路 , 我似乎看到了开国中将刘忠写作《从闽西到将军》背后的行军历程 , 看到了一个个奥运冠军问鼎路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 看到了众多新兴企业从这片红土地冲向世界……

高铁时代的中国 , 已然破除旧式交通的瓶颈 , 大山深处日新月异 。 对先辈们筚路蓝缕并用热血浇筑的路 , 时代没有遗忘 , 一次次用陈列、用艺术的形式展示 。 再新再美的路 , 因为有了红色的气息和标识 , 无论远去的英魂 , 还是离乡的赤子 , 都能找到回家的入口 。

路啊路!我们重走前辈的路 , 也走好自己这段路 , 再领着后辈走上他们那段路 , 义无反顾地承前启后 , 一直走上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 。

本文收笔时 , 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的隆重大典还在震古烁今 , 余音绕梁 , 北京又传来喜讯:经国务院核定公布 , 中央苏区红色交通线旧址入选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 。

这一条贯穿历史血脉的路 , 妥妥地耀眼于现实的视野 。 红色 , 淡不出网络时代的眼球 。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3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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