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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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

学界关于《大学》、《中庸》的文本研究 , 一直集中两书的作者、成书年代以及历代《大学》改本、补传、朱子《章句》本与阳明古本之争、《中庸》经传分离的争辨等问题上 , 尤其集中在《大学》、《中庸》两篇脱离《礼记》作为四书独立之后的情况 。 然而 , 迄今无人关注《大学》、《中庸》在清代重返《礼记》的事实 。 笔者认为 , 明清时代《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重要性决不亚于上述问题 , 本文通过详细描述并考察这两篇重返《礼记》的历程与经典地位的变化及相关问题 , 试论其影响及经学史、思想史上的意义 。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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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中庸》于元代脱离《礼记》及明代的状况

北宋二程表彰《大学》与《中庸》 , 朱子(1130—1200)继起为撰《章句》 , 将此两篇从《礼记》中抽出 , 与《论语》、《孟子》合并为《四书》 。 程朱认为 , 《礼记》一书杂出汉儒之手 , 《大学》、《中庸》是混入《礼记》的重要思想典籍 。

《大学》与《中庸》脱离《礼记》而独立 , 同时也宣告此二篇脱离传统经学的范畴 , 成为理学之宝典、道统之渊源 。 朱子殁后 , 《大学》与《中庸》在文本上 , 至南宋末尚未完全脱离《礼记》 , 如魏了翁(1178—1237)《礼记要义》节编注疏 , 亦载录《中庸》(卷二十七)、《大学》(卷三十一) , 此书乃其《九经要义》之一 , 是从经学研究着眼的经文及郑注、孔疏的节录本 , 属于特例 。 而卫湜辑编《礼记集说》仍录《中庸》(卷一百二十三至一百三十六)与《大学》(一百四十九至一百五十三) , 并会聚郑玄《礼记注》、孔颖达《礼记正义》、陆德明《经典释文》及程朱为首的两宋学者之学说 。

其实 , 对于卫湜《礼记集说》处理《大学》、《中庸》诸家注解的态度 , 黄震(1213—1281)已提出质疑 , 云:

晦庵《章句》虽亦参错其间 , 意若反有未满于晦庵者 。 天台贾蒙又为《集解》 , 杂列诸家 , 晦庵《章句》之说又特间见一二而已 。

卫湜《集说》采录诸家之说 , 而朱子《章句》仅为其中之一家 , 黄震感觉到卫湜对《章句》怀有不满 。 至于天台人贾蒙编撰的《礼记集解》仍是杂列诸家之说 , 而所引朱子《章句》的学说只是零星一见而已 。 贾蒙的《礼记集解》久佚 , 从黄震的记载中可知 , 他也仅仅是将朱子《章句》作为其所选取的二十六家说解之一而已 , 采录很少 。 黄震的潜台词很清楚 , 卫湜、吴蒙的书对于朱子《章句》重视远远不够 , 《大学》、《中庸》的部份专尊朱子一家之说足矣 , 但他并未提出让《大学》、《中庸》完全脱离于《礼记》 。 黄震在《黄氏日钞·读礼记》中 , 《中庸》以朱子《章句》本为主 , 略采诸家 , 间附己意;《大学》则先录《礼记》古本 , 再录朱子章句本 , 最后列董槐改本 。

卫湜、魏了翁、黄震等皆为朱子学者 , 由此可知 , 在南宋朱子殁后 , 作为《礼记》篇章的《大学》、《中庸》 , 与作为四书的《大学》、《中庸》并行而不悖 。

《大学》、《中庸》脱离于《礼记》 , 肇始于元代理学家吴澄(1249—1333)《礼记纂言》 。 《礼记纂言》仿照朱子《仪礼经传通解》的体例 , 统合三礼 , 分别经传 , 归类“仪礼正经”、“逸经”、“仪礼传” , 又以其余《礼记》三十六篇类别为“通礼”、“丧礼”、“祭礼”、“通论”四类 , 而不载《大学》、《中庸》 。 吴澄在《序》中称:

《大学》、《中庸》 , 程子、朱子既表章之 , 《论语》、《孟子》并而为《四书》 , 固不容复厕之礼篇 。

经过程朱表彰的《大学》、《中庸》在并入《四书》后 , 地位骤然升高 , 事实已不容许再留在《礼记》这样的礼学典籍中 。 这是对理学新经典的尊重 , 也显现了吴澄对程朱的无比尊崇 。

此后 , 《礼记》专书之注本遂由四十九篇变为四十七篇 , 陈澔(1260—1341)《礼记集说》乃其滥觞 。 陈澔是朱子的四传弟子 , 在撰于元代至治二年(1322)的《序》中谓:

《戴记》四十九篇 , 先儒表章《学》、《庸》 , 遂为千万世道学之渊源 。 其四十七篇之文虽纯驳不同 , 然义之浅深同异 , 诚未易言也 。

“先儒”无疑是指程朱 , 陈澔认为《大学》、《中庸》已成为千万世道学之渊源 , 地位崇高 , 与《礼记》中的其他礼篇不可同日而语 , 必须脱离《礼记》而独立 。 陈澔在书中仅存篇目“中庸第三十一”、“大学第四十二” , 不录经文 , 并注云:

朱子《章句》 。 《大学》、《中庸》已列《四书》 , 故不具载 。

吴澄、陈澔皆为理学家 , 其言行出于必然 。 元仁宗皇庆、延祐年间恢复科举 , 《四书》成为朝廷取士的必读教科书 , 进一步提升并确立了《大学》、《中庸》的权威性及程朱诸经注释的地位 。 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则以《论语》、《孝经》、《孟子》、《大学》、《中庸》、《尚书》、《毛诗》、《周礼》、《仪礼》、《春秋》三传、《礼记》为十一经 。 《大学》、《中庸》与诸经并列 , 在元代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 。

陈氏之后 , 元明两代的《礼记》注本或礼书重编本等遂不载《大学》、《中庸》 , 俨然成为惯例 , 而多仿陈书之体例 , 仅存篇目而已 。 明永乐年间 , 胡广(1369—1418)等奉敕撰《礼记大全》所用蓝本为陈澔《礼记集说》 , 并参用卫湜《集说》而成 , 《大全》自然遵守陈氏《集说》体例 , 不载《大学》、《中庸》 。 明人徐师曾(1517—1580)《礼记集注》卷二十五《中庸》存篇目 , 卷二十九则载录蔡清考定《大学》致知格物补传八十六字 , 汤道衡《礼记纂注》从之 。 贡汝成《三礼纂注》之《礼记》部份分为十二卷 , 存《礼运》、《礼器》、《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坊记》、《表记》、《缁衣》、《儒行》、《学记》、《乐记》十二篇 , 不载《大学》、《中庸》 。 黄干行《礼记日录》仅存《大学》篇目 , 《中庸》篇目亦不载 , 汤三才《礼记新义》、姚舜牧《礼记疑问》、朱泰桢《礼记意评》、朱朝瑛《读礼记略记》等皆不载《大学》、《中庸》 。

李经纶(1507—1557)《礼经类编》取《周礼》、《仪礼》、《礼记》合而汇之 , 以《曲礼》、《经礼》、《制礼》为大纲 , 而各系以细目 , 三大纲后又有《三礼通传》 , 合并《礼运》、《礼器》、《坊记》、《表记》及《哀公问》等篇 , 又冠之以《大学》 , 终之以《中庸》 。 这应当是沿袭了《仪礼经传通解?学解》收录《大学》、《中庸》的做法 。 明末刘宗周(1578—1645)《礼经考次》归类篇章 , 援引《大戴礼记》之《夏小正》与《武王践阼》入《礼记》 , 并以《孔子家语》补其阙 , 却不录《大学》、《中庸》 。 在明代不仅是出于学者的《礼记》注本与重编本 , 甚至连坊刻白文本《礼记》也大都删《大学》、《中庸》而不载 , 唯独吴勉学刊刻的白文十三经本 , 将《大学》、《中庸》摘出而特置于《孝经》之后 , 可谓平衡权宜之计 。 像为科举而设的徐养相《礼记辑览》、杨鼎熙《礼记敬业》 , 像家塾讲章一类的戈九畴《杭郡新刊礼记要旨》、马时敏《礼记中说》、童维岩《礼记新裁》、杨梧《礼记说义集订》 , 为乡塾课蒙而作的陈鸿恩《礼记手说》、许兆金《说礼约》以及注音本的王觉《礼记明音》皆不录《大学》、《中庸》的内容 , 其实况可想而知 。 卢翰《掌中宇宙》卷八《崇道篇》“十三经条”则以《中庸》、《大学》、《易》、《书》、《诗》、《春秋》、《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礼记》、《周礼》、《仪礼》作为十三经 。 万历年间 , 吴勉学刊刻十三经白文本 , 《礼记》仅存《大学》、《中庸》篇目 , 却在《尔雅》后列出朱子章句本《大学》、《中庸》之白文 , 与十三经对等并列 , 事实上已形成了“十五经” 。 可以说 , 《大学》、《中庸》的经典地位在明代达到了顶峰 。

但是 , 恰恰在这一时代 , 有人开始提出异议 。 祝允明(1460—1527)率先发难:

自宋以来始有“四书”之目 , 本朝因之 , 非敢妄议 。 愚谓《大学》、《中庸》终是《礼记》之一篇 , 《孟子》之言羽翼孔氏 , 然终是子部儒家之一编耳 , 古人多有删驳 , 国初亦尝欲废罢 , 故愚以为宜以《学》、《庸》还之礼家 , 《论语》并引《孝经》同升以为一经 。

祝允明认为《大学》、《中庸》应当归还《礼记》 , 《孟子》则归入子部儒家类 , 《论语》与《孝经》合并升为一经 , 即废除《大学》、《中庸》及《孟子》的经典地位 , 而以《论语》《孝经》取代之 。 祝氏之言 , 看似轻描淡写 , 其实另有目的 , 因为废除《大学》、《中庸》、《孟子》 , 就等于废除“四书”及程朱的四书学体系!

祝氏的反对仅见于言 , 付诸实际行动的则是百余年后的郝敬(1558—1639) 。 郝敬在《礼记通解》书首所附《读礼记》中云:

先儒以《大学》、《中庸》两篇为道学之要 , 别为二书 。 夫礼与道 , 非二物也 。 道者 , 礼之匡郭 , 道无垠堮 , 礼有范围 , 故德莫大于仁 , 而教莫先于礼 。 圣教约礼为要 , 复礼为仁 , 礼仪三百 , 威仪三千 , 致中和 , 天地位 , 万物育 , 此道之至极而礼之大全也 , 故曰:“即事之治谓之礼 。 ”冠、昏、丧、祭 , 礼之小数耳 。 子曰:“民可使由之 , 不可使知之 。 ”世儒见不越凡民 , 执小数 , 遗大体 , 守糟魄而忘菁华 , 如《曲礼》、《王制》、《玉藻》、《杂记》则以为礼 , 如《大学》、《中庸》则以为道 , 过为分疏 , 支离割裂 , 非先圣所以教人博文约礼之意 。 自二篇孤行 , 则道为空虚而无实地;四十七篇别列 , 则礼似枯瘁而无根柢 , 所当亟还旧观者也 。

郝敬强烈批判程朱抬高《大学》、《中庸》之举 , 认为礼与道为一 , 《大学》、《中庸》与其他四十七篇相辅相成 , 不可割裂 , 应当亟还《礼记》一书之旧观 。 郝书反对宋儒以《礼记》作为《仪礼》、《周礼》之传 , 过于重视《大学》、《中庸》 , 视之为“圣人约礼之教”、“先圣传心要典” 。 郝敬在为唐自明《大学原本阐义》撰写的序文亦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世儒疑其肤浅 , 别收戴圣《礼记》《中庸》、《大学》二篇 , 补凑为《四书》 , 专讲性命、明德 , 以为理学 。 夫理者里也 , 一事一物之里 , 而道者蹈也 , 天下古今共由之路 , 理隐而道显 , 理虚而道实 , 圣人言道不言理 , 道达于天下 , 即理行乎其中矣 。 二篇在礼 , 则为根蒂 , 礼失此二篇 , 则成枯槁 , 二篇离礼 , 则堕空虚 。 道与礼 , 礼与性命 , 非二也 。 ”郝氏《礼记通解》卷十八、十九收录《中庸》 , 卷二十一收录《大学》 , 以大篇幅重点加以疏解 。 郝氏认为《中庸》之朱子《章句》大为分晓 , 而郑注、孔疏则孟浪无足观 , 其分章则依据朱子之说 , 略加改订为三十章;至于《大学》 , 则不从朱子经传之分 , 采用古本解之 。 郝敬将《大学》、《中庸》恢复到《礼记》里的做法 , 打破了三百多年来《礼记》著作不录《大学》、《中庸》的惯例 , 此举乃思想史上的一个偶发性的重要事件 。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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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中庸》于清代重返《礼记》及思想界的动向

时至清代 , 学界对于《大学》、《中庸》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 。 最先做出举动的是王船山(1619—1692) , 其《礼记章句》采录《中庸》、《大学》 , 先录朱子《章句》 , 再以《衍》自出己意 。 船山于篇首云:

凡此二篇 , 今既专行 , 为学者之通习 , 而必归之于《记》中者 , 盖欲使五经之各为全书 , 以见圣道之大 , 抑以知凡戴氏所纂四十九篇 , 皆《大学》、《中庸》大用之所流行 , 而不可以精粗异视也 。

船山的《大学衍》与《中庸衍》极力反驳阳明之说 , 可谓朱子《章句》之传疏 , 但其必归《大学》、《中庸》于原书 , 与郝敬的意图略有不同 , 其意在恢复《礼记》经文全貌 , 以显现其书所昭示的儒家之道的整体性 。 但由于船山著作迟至清代后期才行于世 , 故其态度与做法在当时并未产生影响 。 船山所谓“不可以精粗异视” , 即不可将《礼记》中的篇章区分为精粗高低 , 此言当有所指 。 如清初尊朱的学者俞长城就曾提出 , 要将《礼记》从五经中废黜 , 他认为《礼记》出自汉儒 , 其书之精粹在《大学》、《中庸》 , 今二篇已入《四书》 , 其余四十七篇特其粗者 。

值得注意的是 , 清初有不少学者都不约而同地呼吁让《大学》、《中庸》回归于《礼记》 , 刘宗周的弟子陈确(1604—1677)云:“驳归《戴记》 , 犹是以《大学》还《大学》 , 未失六经之一也 。 而遽例以废经 , 尤失情实 。 ”尽管陈确没有撰写关于《礼记》的专门著作 , 也曾指斥《大学》非圣经、背离孔子之道 , 为伪书、为禅学 , 但仍然主张将其回归《礼记》之中 。 相比之下 , 其同门黄宗炎(1616—1686)《周易象辞》卷四的批评更为有力而彻底:

割礼传之《大学》、《中庸》两篇而孤行之 , 盖由视礼为粗迹 , 而别求性与天道不可闻之微 , 以为上达 , 至使“慎独”、“未发”纷纷聚讼 , 岂知“一日克己复礼 , 天下归仁”恐非粗迹所能臻者!《大学》之修、齐、治、平 , 《中庸》直至参赞、位育、无声无臭 , 亦只形容礼之至极尔 。 今欲割去本原 , 别寻妙几 , 何其不入于释氏也!

黄宗炎批评宋儒视礼为粗迹 , 去本别寻 , 误入于禅佛 。 朱彝尊(1629—1709)的态度虽然相对温和 , 但仍对《大学》、《中庸》脱离《礼记》表示出了不满:“朱子分为经传 , 出于独见 。 自《章句》盛行 , 而永乐中纂修《礼记大全》 , 并《中庸》、《大学》文删去之 , 于是诵习《章句》者 , 不复知有《戴记》之旧 。 ”狂批朱子《四书章句》的毛奇龄(1623—1716)亦认为:朱子的“改本虽存 , 犹属私藏 , 不过如二程所改之仅存于《二程全书》之中 , 不必强世之皆为遵之 。 而元、明两代则直主朱子改本 , 而用以取士 , 且复勒之令甲 , 勅使共遵 , 一如汉代今学之所为‘设科射策 , 劝以利禄’者 , 而于是朱子有《大学》 , 五经无《大学》矣!”朱子之改本(《章句》)仅为一家之言 , 而元、明以来则以朱子的本子用于科举取士 , 却令五经之《礼记》因此失去《大学》 。 李塨对经书的定义提出了全新的看法 , 他也认为《大学》、《中庸》应当归入《礼记》 。 钱曾(1629—1701)就批评元人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将《大学》、《中庸》两篇与《礼记》通列为三经的做法 。

几乎在同一时期 , 日本儒学家也提出了极为相似的看法 , 伊藤仁斋(1627—1705)否定《礼记》作为经书的权威性 , 为秦人坑燔之余而成于汉人附会之手 , 《大学》绝非程朱所谓“孔氏之遗书” , 乃未知孔孟血脉而熟读《诗》、《书》的战国齐鲁诸儒之作 , 后朱子妄分经传 , 为害道之尤 , 故而伊藤据郑玄之古本 , 重作《大学》定本;另一方面他还否定《中庸》的未发已发之说 , 视为《论语》之衍义 。 如此 , 伊藤从根本上颠覆了宋儒及道学之理论根基 , 罢黜《大学》、《中庸》 , 而独尊《论语》、《孟子》 。 一海之隔 , 而观点暗合如出一辙 , 足见质疑《大学》、《中庸》两篇的权威地位乃时代大势之所趋 。

清初另一部收归《大学》、《中庸》入《礼记》的著作 , 乃徐世沐(1635—1717)《礼记惜阴录》 。 《礼记惜阴录》成书于徐氏晚年七十四岁即1708年 , 其书不传 , 今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可略窥其书之特色:

是书合《曲礼》、《檀弓》、《杂记》各为一篇 , 删古本上下之目 , 《大学》、《中庸》二篇则仍从古本全录 , 以成完书 。 毎篇之首 , 各注其大意 , 每篇之末 , 各评其得失 。 所注多袭陈澔之文 , 而简畧弥甚 。

徐世沐注文多袭陈澔《礼记集说》 , 馆臣在文末又评其书为“讲学家之谈经类 , 以训诂为末务” , 可知徐氏是一位理学家 , 但其书却摒弃《礼记集说》以来仅存《大学》、《中庸》篇目的惯例 , 收录两篇古本全文 。 此举虽然是为了恢复《礼记》的全貌 , 却又不采朱子《章句》 , 其意图与郝敬、王船山是否相同 , 实在是耐人寻味 。 康熙初年的张怡《三礼合纂》仿《仪礼经传通解》 , 首《通礼》 , 次《祭礼》 , 次《王朝之礼》 , 次《丧礼》 , 其《通礼》则将《大学》、《中庸》置于卷首 , 《大学》弃朱子改本 , 而从王守仁所解古本 。

进入乾隆朝 , 官方编纂的《礼记》著作对《大学》、《中庸》的处理做出了重大举措 。 由张廷玉等奉敕编纂的康熙帝讲筵记录《日讲礼记解义》 , 仍然谨守陈澔《礼记集说》以来的惯例 , 仅存《大学》(卷六十二)、《中庸》(卷五十六)篇目 , 注云“朱子《章句》” 。 然而不久之后 , 成书于乾隆十三年(1748)的官修《钦定礼记义疏》(李绂领纂 , 共八十二卷)却将《大学》、《中庸》二篇重归之《礼记》 , 《大学》、《中庸》皆用古本原文 , 经文之后依序排列郑注、孔疏、朱子《章句》 。 《钦定礼记义疏》书首《凡例》云:

《中庸》、《大学》二篇 , 自宋大儒编为《四书》 , 其后俗本《礼记》遂有止载其目而不列其文者 , 兹仍曲台之旧 , 以尊全经 , 以存古本 , 兼辑朱注 , 以示准绳 , 而《正义》等条 , 概置勿用 。

这是自元代陈澔《礼记集说》四百年来 , 官方的《礼记》注本首次恢复《大学》、《中庸》 。 这一举措的目的甚为明确:尊重《礼记》一书的完整性 , 保存古本的形态 。 不仅如此 , 《钦定礼记义疏》还为收录《大学》、《中庸》二篇而特别设立了与本书其他四十七篇不同的体例:

案《戴记》四十九篇 , 其四十七篇并用《正义》等六条编纂之例 , 独《大学》、《中庸》二篇不拘诸例 , 但全录注疏于前 , 编次朱注于后者 , 一以示不遗古本之源 , 一以示特尊朱子之义 。 全录注疏古本 , 方识郑、孔羽翼圣籍之功 , 方见朱子之精心邃密 , 而注疏之是非得失 , 读者自一目了然 , 故不拘诸例 。

这项特设的体例 , 既体现了三礼馆臣在处理上的谨慎态度 , 也显示了《大学》、《中庸》地位的特殊 。 《礼记义疏》一面不遗古本之源 , 一面特尊朱子之义 , 此乃两全其美的折中之举——为了让《大学》、《中庸》重返《礼记》 , 《义疏》编者在理由说明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与辞墨 。 《大学》、《中庸》作为《四书》行世已久 , 影响深远 , 故恢复二篇入《礼记》自然要慎之又慎 。 《义疏》收录汉唐以来诸家学说 , 惟说之是者从之 , 至于义理之指归 , 则一奉程朱之说为圭臬 。 《四库总目提要》对《义疏》恢复《大学》、《中庸》之举 , 评价甚高:

其《中庸》、《大学》二篇 , 陈澔《集说》以朱子编入《四书》 , 遂删除不载 , 殊为妄削古经 , 今仍录全文 , 以存旧本 。 惟章句改从朱子 , 不立异同 , 以消门户之争 。 盖言各有当 , 义各有取 , 不拘守于一端 , 而后见衡鉴之至精也 。

馆臣严厉批评陈澔《集说》删削古经 , 割裂《大学》、《中庸》之举 , 其称扬《礼记义疏》之词虽略有谀美之嫌 , 但对恢复《大学》、《中庸》做出了积极的正面评价 。 陈澔《集说》在明清两代被奉为科举教材之一 , 要推翻其说、其影响 , 非官方而不能为 。 我们还发现馆臣在《四库提要》论述“礼记类”书籍时 , 尤其对其书是否收录《大学》、《中庸》及所收为古本还是朱子《章句》加以特别关注 。 无疑 , 这如实反映了清代中期官方对《大学》、《中庸》与《礼记》的两者关系的敏感 。

乾隆元年(1736)六月诏开三礼馆 , 聚集人才 , 全祖望、吴廷华、惠士奇等硕儒皆应招入馆 , 开始了一项费时十三年的大型国家事业 , 系统地整理阐释三礼学 , 这项事业在继承前代重视程朱理学的同时 , 还开启了经学研究的新风气 , 而《礼记义疏》恢复《大学》、《中庸》的特别处理 , 无疑广受瞩目 。 参与过《三礼义疏》编纂工作的杭世骏(1696—1772) , 后来以一人之力纂集大型汇编《续礼记集说》 , 其书采录《中庸》(卷八十六至八十九)、《大学》(卷九十七)古本 , 以郑玄、孔颖达之说为主 , 又引清人毛奇龄、姚际恒、毛远宗等人之说 , 其思路是与《礼记义疏》一脉相承的 。

《礼记义疏》恢复《大学》、《中庸》的举措 , 其实在目录学上也有一定的依据 , 因为历来在两篇的性质归属上并无定论 。 西汉刘向《别录》属《大学》、《中庸》为“通论” 。 关于《中庸》的著作 , 《汉书?艺文志》将《中庸说》归入“礼类” , 《隋书?经籍志》及《旧唐书?经籍志》因之 。 宋元时代 , 《大学》、《中庸》在目录书籍分类中多被归入到“礼类”或“礼记”中 , 如郑樵(1104—1160)《通志?艺文略》经类 , 以《论语》自为一门 , 《大学》、《中庸》入“礼记” , 《孟子》则入“子类” , 《郡斋读书志》卷一上、《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卷二皆划入“礼类” 。 元代《四书》学制度化之后 , 元修《宋史?艺文志》、马端临《文献通考》亦承袭宋代的分类 , 归《大学》、《中庸》于“礼类” 。 进入明代 , 目录学典籍方始设立“四书类” , 如《文渊阁书目》等皆归《大学》、《中庸》于“四书类” , 清初所修《明史?艺文志》亦沿用前代惯例 。 但明清著述也有归入“礼类”的 , 如《授经图义例》卷二十将《大学》、《中庸》列入“诸儒著述附歴代三礼传注”类 , 《万卷堂书目》卷一归于“礼类” , 《经义考》则归入“礼记类” , 倪灿(1627—1688)《补辽金元艺文志》则归入“三礼类” 。 《千顷堂书目》著录有明一代书籍 , 亦将训释《大学》、《中庸》之著作皆归入“礼类” , 四库馆臣对此则提出了异议 , 并将二书的相关著作移入《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 , 其理由是:“以所解者《四书》之《大学》、《中庸》 , 非《礼记》之《大学》、《中庸》 。 学问各有渊源 , 不必强合也 。 ”意谓朱子创立的《四书》体系的《大学》、《中庸》 , 与《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乃两套学术系统 , 可并存同行 。 又 , 《续通志》、《皇明通志》亦列入“四书类” , 《清通志》则遵从《钦定续通志》之例 。 然而 , 同时代的《皇朝文献通考》却因为《礼记义疏》的出现 , 并据《文献通考》的分类 , 重归《大学》、《中庸》著作于“礼类”之中 , 其书云:

按《大学》、《中庸》二篇本《戴记》旧文 , 自陈澔《集说》以朱子编入《四书》 , 遂删除不载 , 伏读《钦定四库全书》虽列入“四书类”中 , 而《钦定礼记义疏》则备录全文 , 以复古今之旧 。 今谨遵编次 , 凡《大学》、《中庸》之单行者 , 仍入“礼类” , 且以从马氏旧例焉 。

可见《大学》、《中庸》在目录典籍中的归类 , 明代以后一直摇摆不定 , 存在着矛盾 。 可以说 , 《礼记义疏》恢复《大学》、《中庸》之举 , 引起了目录书籍在分类上的新的分歧 。

一些学者对官方的举措做出了反应 , 如李惇(1734—1784)认为:

《大学》、《中庸》二篇 , 程朱自《戴记》取出 , 以配孔孟之书 。 《大学》改正尤多 , 如临淮入汾阳军 , 一号令之 , 壁垒皆变 。 数百年来 , 遵而从之 , 无可议矣 。 但《戴记》中犹当载其元文 , 使学者知二书本来面目 , 并知程朱改订之苦心 。 今惟注疏本尚载元文 , 而不能家有其书 , 坊刻读本止存其目 , 学者有老死而不见元文者 , 窃谓急宜补刊 , 庶得“先河后海”之义 。

李惇的看法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 因为注疏本虽保存了《大学》、《中庸》古本古注的原貌 , 然世间所通行的《礼记》读本仅存目而已 , 故亟需补入两篇 。 古学兴起 , 汉学家热衷考据考古 , 对于古经古书及金石研究的热忱高涨 , 而古书辑佚工作之兴盛 , 是时代之必然 。 对于本未亡佚 , 却被人为地割裂出原书的《大学》、《中庸》 , 使其重归《礼记》也是理所当然的 。 恢复经书古本原貌 , 对于汉学家来说当然是至关重要的 , 但是他们的目的不仅仅限于此 。 汪中(1744—1794)《大学平议》云:

《大学》其文平正无疵 , 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 , 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 , 于孔氏为支流余裔 , 师师相传 , 不言出自曾子 。 ……诚知其为儒家之绪言 , 记礼者之通论 , 孔门设教 , 初未尝以为“至德要道” 。 ……宋儒既借《大学》以行其说 , 虑其孤立无辅 , 则牵引《中庸》以配之 。

汪中力驳理学家将《大学》作为道德形上学的经典 , 主张此篇与其他一些《礼记》篇章的性质无异 , 故而应当将之归为“记礼通论”即礼学篇章之一 , 他从《大学》的作者与主旨两方面来完全否定其书具有的哲学性质与崇高地位 , 试图彻底推翻《大学》 。 这番露骨至极的反宋学的言论 , 表明了汉学家力图将《大学》、《中庸》归之《礼记》的真正目的 。 《大学》、《中庸》重返《礼记》 , 必将导致两者作为理学经典的色彩的消退及经典地位的下降 。 “四书”的形式将不复存在 , 而程朱以来理学家们苦心构筑的思想体系亦随之瓦解 。 方东树(1772—1851)《汉学商兑》(卷下)还指出汪中甚至认为不应立有《四书》之名 , 有人还屏弃朱子《集注》而禁止子弟不许诵读 , 可见连《四书》是否成立 , 《集注》是否要读 , 都成了汉宋学术之争的一个焦点问题 。 如凌廷堪(1757—1809)云:

《大学》、《中庸》 , 《小戴》之篇也 , 《论语》、《孟子》 , 传记之类也 , 而谓圣人之道在是焉 , 别取而注之 , 命以“四书”之名 , 加诸六经之上 , 其于汉唐诸儒之说视之若弁髦 , 弃之若土苴 , 天下靡然而从之 , 较汉魏之尊传注 , 隋唐之信义疏 , 殆又甚焉!

汪中与凌廷堪的态度 , 与明人祝允明意欲取消《四书》的看法不谋而合 。 清代经学的变化与特征 , 一言以蔽之 , 即五经的地位上升 , 而《四书》地位的相对下降 。 贬低《大学》、《中庸》的学术价值 , 使两篇重归之《礼记》 , 亦昭示着四书地位的下落 。

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五云:

朱子之《章句集注》 , 积平生之力为之 , 垂没之日 , 犹改定《大学?诚意章》注 , 凡以明圣学也 。 元延祐中用以取士 , 而阐明理道之书遂渐为弋取功名之路 , 至《大全》出而捷径开 , 入比盛而俗学炽 , 驯至高头讲章行 , 非惟孔、曾、思、孟之本旨亡 , 并朱子之《四书》亦亡矣!

其言绝非危言耸听 , 朱子的《四书章句》自元代延祐年间成为科举取士的科目以来 , 在明代就已发生质变 , 沦为俗学 , 成为读书人猎取功名的手段 , 而《四书大全》的出现则将四书学本身导向了生死存亡的关口 。 以致于明清两代很多有识之士都对《四书》抱有深深的厌恶之感 , 即不反程朱 , 而反理学、反四书 。 这是《大学》、《中庸》重返《礼记》呼声高涨的背景之一 。

那么 , 主张汉宋调和的学者对此又持有何态度呢?如翁方纲(1733—1818)在《礼记附记》于《大学》、《中庸》着墨最多 , 还批评陈皓《集说》不应当删省《中庸》 , 谓“奚若存《章句》于《礼》注疏后 , 使学者备研核之为得欤!”主张载录《中庸》、《大学》经文 , 并将朱子《章句》排列在注疏之后 , 可谓调停折中之论 。

同时 , 一些成于理学家之手的《礼记》类编本也都开始收录《大学》、《中庸》 。 王心敬(1656—1738)《礼记汇编》取《礼记》四十九篇 , 以己意重新排纂 , 分为三编 。 上编首孔子论礼之言 , 曰《圣贤训拾遗》;次以《大学》、《中庸》;又次以《曾子拾遗》、《诸子拾遗》;又次以《乐记》 。 中编括《记》中礼之大体 , 曰《诸儒纪要》;次以《月令》;又次以《王制》;又次以《嘉言善行》 。 下编聚列《记》中琐节末事及附会不经之条 , 曰《纪录杂闻》 , 以《大学》为“斯礼之包络” , 《中庸》为“斯礼之根柢” 。 任启运(1670—1744)《礼记章句》类编全书 , 则以《大学》、《中庸》冠首 , 作为全书之“统宗” 。 干嘉以来 , 汉学家出于汉宋之争 , 凡所著述直以《大学》、《中庸》归之《礼记》 , 却不称《四书》 。

需要指出的是 , 《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道路并不平坦 , 清初以来一些学者仍然遵循旧例 , 在训解《礼记》的著作中不收录《大学》与《中庸》 , 如万斯大(1633—1683)《礼记偶笺》、李光坡(1651—1723)《礼记述注》、张沐《礼记说略》、姜兆锡《1666—1745》《礼记章句》仅存篇目 , 不解《大学》、《中庸》 。 方苞(1668—1749)《礼记析疑》、吴廷华(1682—1759)《礼记疑义》皆不录或不释《大学》、《中庸》 , 又如礼学家江永(1681—1762)《礼记训义择言》不收录《大学》、《中庸》 , 其另一部著作《礼书纲目》也仅列《大学》、《中庸》为“通礼”第十七、十八 , 存目并注云:“自有朱子《章句》 , 今止存其篇目”、“自有朱子《章句》 , 今亦但存其篇目 。 ”郝懿行(1757—1825)《礼记笺》亦存《大学》、《中庸》篇目而不解之 。 李调元(1734—1803)《礼记补注》谓“原本有《中庸三十一》章 , 今取入《四书》篇内”、“此篇上有《大学第四十二》 , 今入《四书》 , 不载 。 ”刘沅(1767—1855)《礼记恒解》卷三十一《中庸》、卷四十二《大学》仅存目 , 云:“今仍《四书》之旧 , 另有论注 , 兹不复赘 。 ”潘相《礼记厘编》是一部《礼记》类编本 , 其书分十类 , 《大学》、《中庸》与《学记》、《文王世子》、《经解》等三篇被编入为“大学之方类” , 但《大学》、《中庸》不录经文 , 仅各录朱子《章句》篇题下所载二程之语而已 。 上述大多数人的意图不得而知 , 但这些遵循旧例的做法也从侧面反应了朱子《章句》及陈澔《集说》的影响之大 , 在一些学者心中不可动摇 。

实际上 , 如何处理《大学》、《中庸》与《礼记》的关系 , 在朱子学者之间也存在分歧 。 如清代具有代表性的两部《礼记》新疏的处理方法正相反 , 孙希旦(1737—1784)《礼记集解》重视礼义、礼制及义理 , 其书沿袭陈皓《集说》之旧 , 仅存《大学》、《中庸》之篇目而不录正文 , 而时代稍晚的朱彬(1753—1843)《礼记训纂》重视训诂、校勘及名物 , 采录《中庸》正文 , 并录古本《大学》正文 , 继之以朱子所考定《大学》(不录《补传》) 。 孙、朱二人皆为笃实的朱子学者 , 而做法却大相径庭 , 颇耐人寻味 。

当时 , 宋学方面有人对归《大学》、《中庸》于《礼记》的风潮 , 做出了有力的回应 。 冉觐祖(1637—1718)《礼记详说》凡一百七十八卷 , 是继南宋卫湜《礼记集说》以来的大型注释书 , 冉氏于卷首《礼记总论》反驳明人郝敬谓先儒割裂《大学》、《中庸》于《礼记》之说 , 云:

京山立说 , 多与朱子背驰 , 谓先儒以《学》、《庸》二篇别为二书 , 支离割裂 , 当亟还旧观 , 责先儒以割裂《礼记》而不自知 , 其致毁谤《四书》 。 《礼记》四十九篇 , 真赝纯驳 , 杂然并收 , 先儒择其精者 , 令幼学急读之 , 及能治全经 , 则二篇固在 , 又何病乎割裂也!

《礼记详说》书首附陈澔《礼记集说序》 , 理学色彩极为明显 , 书中不录《大学》、《中庸》 , 仅于卷一百五十五、一百六十九存目而已 。 冉觐祖的看法接近宋儒 , 即区分《礼记》各篇的性质 , 评判其价值 , 择其精要者为我所用 , 故而《大学》、《中庸》即使独立亦未尝不可 。 冉氏还回击了诋毁《四书》的声音 , 故其回应对象应该不仅仅是郝敬一人 , 而是当时汹涌的风潮 。 在否定《大学》、《中庸》的背后 , 汉学家们的矛头所指乃四书学体系 , 四书学体系正是程朱理学的理论基盘 , 否定与摧毁四书学体系即意味着程朱理学体系的瓦解 。

《大学》、《中庸》回归《礼记》的声音 , 直至清末仍然不衰 , 俞樾(1821—1907)《取士议》云:“第二场试经义五道 , 仍如今制 , 以《易》、《诗》、《书》、《春秋》、《礼记》岀题 , 《大学》、《中庸》归并在《礼记》中 , 不必别岀试文 。 ”在这篇讨论科举考试科目与内容的文章中 , 俞樾认为《大学》、《中庸》可以归并入《礼记》之中 , 不必单独别岀试文 。 然俞氏弟子章太炎(1869—1936)的态度则更为激烈:“现在只看二程自二程 , 《大学》自《大学》 , 自然应该改还古本 , 又何必用朱子《章句》呢?”“若说实话 , 《大学》、《中庸》 , 只是《礼记》中间的两篇 , 也只是寻常话 , 并没有什么高深玄妙的道理 , 又不能当作切实的修身书 , 只要还归《礼记》 , 也不必单行了 。 ”章氏的这番话若放在学术史上可谓是惊世骇俗 , 然自激荡求变的清末民初时代观之 , 竟是打破一切偶像与传统权威的常识了 。 章氏的这一论调传存至今 , 宣告了程朱理学的彻底没落与衰微 。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

结语

孔门之《大学》、《中庸》本单篇别行 , 在西汉由戴圣编入《礼记》 , 成为礼学通论 , 在宋代经二程、朱子彰显而独立 , 与《论语》、《孟子》形成四书 , 遂成为理学经典 , 最后在清代又重新返回《礼记》 。

我们可以从《大学》、《中庸》的归属变迁中 , 理清与把握儒学发展的一条主要脉络 。 让《大学》、《中庸》重返《礼记》 , 由明代祝允明、郝敬首倡 , 清初王船山等亦持此论调 , 其正式重返《礼记》则是在古学兴起的雍正、乾隆时代 , 此时的思想界提倡尊经崇古 , 回归原典 。 《大学》、《中庸》重返《礼记》 , 积极的意义是恢复了《礼记》的文本完整性 , 再现古本之原貌 , 丰富了礼学研究的内涵 , 而消极的意义呢?晚清的朱子学者郭嵩焘(1818—1891)即指出:“雍、干之交 , 朴学日昌 , 博闻彊力 , 实事求是 , 凡言性理者屏不得与于学 , 于是风气又一变矣!乃至并《大学》、《中庸》之书蔑视之 , 以为《礼运》、《学记》之支言绪论 。 ”这一指摘非常锐利 , 令《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结果 , 致使此二篇与其他四十七篇降为一个等级 , 直接地削弱了其权威性与特殊性 , 导致《大学》、《中庸》所具有的理学色彩全面消退 , 经典地位大幅下降 , 其性质及研究也被经学化、礼学化了 , 导致“四书”的地位亦为之下降 。

《大学》、《中庸》重归《礼记》 , 可谓是清代学术转向的一个重要标志 , 是汉学家对于程朱理学的一个反动 。 围绕着此事的各种著述、议论及反应 , 也映射出了清代学术与思想的纠葛与复杂 。 可是 , 事实上《大学》、《中庸》重返《礼记》之后 , 汉学家们大都采取敬而远之的回避态度 , 并未撰作出一部在思想上能够超越朱子《章句》的注本与解释 , 或以《章句》为主疏解之 , 或是增录郑注、孔疏 , 仅供读书人参考而已 。 至清末为止 , 科举考试所用的及世上通行的《大学》、《中庸》的本子仍旧是朱子《章句》本 , 读书人无不诵习之 。 这场思想运动的结果 , 由于没有出现一个权威的注本(包括《礼记》在内) , 《大学》、《中庸》仅仅是在形式上重返《礼记》而已 。

(本文首发于《国学学刊》2012年第3期 , 注释从略 。 谨以此文纪念石立善先生 。 )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地位的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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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立善教授(1973-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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