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监狱里的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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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

北京大学法史学博士金融学博士后

今天在展的文字中，仍能看到安重根所书的“一日不读书，口中生荆棘”“人无远虑，难成大业”“志士仁人，杀身成仁”“丈夫虽死心如铁，义士临危气似云”等书法。从文到字，无不洋溢出豪迈的气概

1909年11月3日，刺杀了伊藤博文的安重根与禹德淳等人一道，被日本警察押送到旅顺关东都督府监狱署。在这里，安重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144个日日夜夜。

这座监狱位于辽宁省大连市旅顺口区向阳街。日俄战争期间，曾作为沙俄马队兵营和野战医院使用。后由日方进行大规模扩建，牢房由85间增加到253间。

安重根入狱后被关进3舍9号。这是一个单人牢房，紧挨着看守部长的值班室。牢房的条件很差，但监狱对安重根却给予特殊照顾。为他提供了4床棉被褥，一套换洗棉内衣，每天3顿米饭，菜品油水也不少，还有水果、饼干、点心等零食，每天都有放风时间，每周可洗澡一次。这等优待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举世关注的重犯，另一方面也与他常有书法作品赠予狱卒有关。

安重根字写得极好，善于中锋运笔，功力深厚，在楷体的基础上，融入行书笔意，谨严中而不失生动。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开始著述《东洋和平论》。当时法院和监狱的一般官吏，有心把我的墨迹留作纪念，买来几百张绢匹、纸张，求我题字。迫不得已，我不顾自己笔法之拙劣，他人之耻笑，每天都要书写几个小时……”今天在展的文字中，仍能看到他所书的“一日不读书，口中生荆棘”“人无远虑，难成大业”“志士仁人，杀身成仁”“丈夫虽死心如铁，义士临危气似云”等书法。从文到字，无不洋溢出豪迈的气概。

但是，这些书法作品的通容作用也是有限的。其时，世界各地掀起了营救运动。朝鲜、中国和欧美的许多城市举行集会，声援安重根;美洲韩侨还为安重根募集资金7000元，聘请国际知名律师为其辩护。

1910年2月7日，旅顺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开庭，对安重根等人进行公审。预定的300张旁听证被一抢而光。然而，旁听者中只有3名俄国人(俄国驻大连总领事夫妇和一名书记官)、3名韩国人(安秉瓒律师、安定根和安恭根兄弟) ，其余全是日本人。原定安重根的英、俄代理律师，也被法院强行更换成日本律师。

审理中，安重根开门见山地说：“由于伊藤的恶政，如果我不暗杀他，国家就会灭亡，这种思想一直在持续。此次事件，我是作为义兵参谋中将，根据独立战争杀害伊藤博文的计划，在哈尔滨举事。并不是因为个人私怨而采取的犯罪行为，而是以参谋中将的身份举事的，因此，对我应该给予战俘的待遇。然而，今天在法庭当作杀人罪犯受审，甚感遗憾。 ”对此，日本人面面相觑，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再开庭时，安重根没说两句，就被审判官敲锤叫停。如此多次，安重根明白公审不过是走过场。 2月14日，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真锅十藏审判官宣布一审判决：将被告安重根处以死刑;被告禹德淳，处以3年徒刑;被告曹道先、刘东夏分别处以1年6个月徒刑。 “如对本判决不服，可在5天之内提出上诉” 。 5天过去，安重根放弃了上诉。他心中只剩一件事，抓紧撰写自传《安应七历史》和政论《东洋和平论》。

为了完成这两部作品，安重根请狱方将行刑期往后推迟一个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赠送书法，作为答谢。不过，他也不是提笔就写，有求必应。千叶十七是名宪兵，从哈尔滨开始就一直负责看守安重根。他很尊重安重根，两个人相处融洽。一天，千叶站在门外踱来踱去，鼓足勇气说：“我也想要一张您的墨宝。 ”安重根正趴在桌前赶写《东洋和平论》。他停住毛笔，对着门外说：“真抱歉，我今天心境不好，写不了。再找时间吧。 ”

3月25日上午，最后通牒到了。否则，将追究狱方的渎职罪。傍晚，警视酒井奉命走进3舍9号，送来了好酒好菜。安重根异常平静地放下毛笔，说：“可惜了，紧赶慢赶，只完成《序》和《前鉴》这两部分。 ”酒井拿起书稿，叹息不已：“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请你把《东洋和平论》的结论写给我吧。 ”安重根应允，于是挥笔写下：“东洋大势思杳玄，有志男儿岂安眠?和局未成犹慷慨，政略不改真可怜” 。

随后，安重根又与两个弟弟话别：“我死了之后，希望把我的遗骨埋在哈尔滨公园旁，等我们恢复国家主权后返葬到祖国。我到天国后，仍会为国家的独立而努力。你们回去后，向同胞告知，每一个人都应负国家的重任，尽国民的义务和能力，合心合力创下功劳，实现实业。当大韩独立的呼声传到天国时，我会欢呼，高唱万岁。 ”26日，阴雨霏霏，春寒彻骨。安重根却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用过早餐，又将《东洋和平论》修改了几个错别字。 9时许，千叶前来押解安重根去绞刑室。安重根态度和蔼地说：“千叶君，我答应你的事，现在可以兑现了。 ”

千叶听后，目瞪口呆。他赶紧铺好白绢，摆好笔墨。安重根从容挥笔：“为国献身军人本分。庚戌三月于旅顺狱中，大韩国人安重根谨拜。 ”随后，用断了无名指的左手按上了手印。据千叶回忆，安重根放下笔说道：“谢谢你在这里对我的关照，等东洋恢复和平，等韩日友好实现的时候，我再来到这个世界与你相见，谢谢。 ”说完对千叶深深鞠了一躬。

10点钟，绞刑台上，安重根身穿母亲寄来的、亲手用白丝绸缝制的民族服装受刑。行刑后，尸体被塞进一个粗糙的白木桶，埋在了监狱一角的墓地里。出于敬佩之情，监狱特意用松木制作了一口卧棺，入殓后，棺材上又裹了一层白布。

安重根刺杀事件成为日本完全吞并朝鲜的绝好借口。 1910年8月22日，日本迫使朝鲜签订《日韩合并条约》。同年10月1日，日本统监府改为总督府，从此开始了对朝鲜长达36年的全面殖民统治——这个故事的结局另一个无奈之处是：为了防止人们的崇拜，狱方进行的是秘密安葬。安重根的遗体究竟埋在何处，至今无从知晓。

责编：高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