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怎样培养了侯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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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3岁那年和当时已经40岁的师叔郭启儒 , 应燕乐戏园邀请搭档来到天津 , 那一年是1940年 。 他俩首日登台是在端午节前的6月7日 , 白天的节目是《空城计》 , 晚上是《改行》 。 《空城计》那时不叫《空城计》 , 叫《跑龙套》 , 前半段是《挂票》 , 后半段才是《空城计》;《改行》那时叫《八大改行》 , 《八大改行》原本不止八个回合 。 每个演员在表演时 , 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个人条件选择其中的三至四段 。 每说一段 , 都要先把被模仿的艺人所唱的段子唱上一遍 。 那天晚上 , 正好赶上天津电台在燕乐戏园实况转播 , 因为是“打泡”戏(天津方言 , 剧团到一个地方演出头三天的剧目叫“打泡”戏) , 又是实况转播 , 父亲和郭先生演得格外认真 。 再加上他们的段子都经过精心修改 , 与众不同 , 一出台 , 观众就“好”声不断 , 一下子 , 许多的天津人都知道从北京新来了一场相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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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 , 有数家报纸发表文章:《侯郭相声惊人》、《侯郭相声可观》、《侯宝林一鸣惊人》等等 , 称赞二人为“幽默隽材” 。 文章说:“……侯宝林、郭启儒 , 业于日昨登台 , 首日以《八大改行》、《跑龙套》二节打泡 , 居然一鸣惊人 。 座上周郎莫不报以彩声 , 赞为奇才 。 盖侯口技出色当行 , 脱类凡俗 。 ”尤其对家父表演风格的独特新颖给以充分肯定 。 “……今番宝林以口齿清楚 , 词藻新颖 , 推陈翻新 , 不拾前人牙慧 , 遇事讽谏 , 倍觉有味 , 妙语横生 , 足以解颐……”在历数侯郭的优点之后 , 一位评论家语重心长地寄语:“宝林正在青年有为之时 , 万勿沾染嗜好 , 如×××之嗜好累人 , 可为前车之鉴 。 ”一语道出天津观众对他们心中偶像所给予的深情 , 他们不愿意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喜爱的艺人 , 在成名之后染上毒瘾或其他不良嗜好 , 一颗颗“明星”冉冉升起 , 然后又迅速地陨落 。 他们对此往往爱恨交织 。 因此 , 当侯宝林出现时 , 意识到了这是一棵好苗子 , 要先给他一个提示 , 要先给他打防预针 , 他们盼望他能快点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

因此 , 大部分的文章都是既肯定他们的优点又指出不足:“侯宝林、郭启儒在燕乐登台以来 , 人缘极佳 。 使活时口齿清晰 , 抖出的包袱没有不响的 。 虽是一段平常玩意 , 也说得天花乱坠 , 令人捧腹 。 最可贵者 , 侯宝林喉咙甚佳 , 唱时毫无勉强之处 。 评戏大鼓等学来性妙惟肖 , 诚可谓多才多艺 。 惟二人面上时带笑容是其小疵 , 每入活时 , 虽然一气呵成 , 有时说得太紧 , 而将‘相’字失没……”

对于各种表扬和批评 , 父亲和郭先生都能以审慎谦和的态度欣然接受 。 父亲自幼是个孤儿 , 师父们对其管教甚严 , 尤其是教京戏的颜泽甫师父 , 打骂乃平常事 。 现在 , 刚一到天津 , 就得到如此众多听众的厚爱 , 父亲内心对师父们充满感激之情 。

1943年10月 , 著名的剧评家娱园老人戴愚庵在杂志上著文 , 指出戴少甫、侯宝林演唱的“叫马童你与爷忙把路引……”这段吹腔中有错误 , 应该去掉其中的“忙”字 。 显然 , 从字面上讲 , 去掉“忙”字 , 或是将“忙”字改为“快”字似乎更通顺 , 但是演员有时为了就合唱腔 , 就会忽略用词的准确性 。 为了同一句唱词 , 一名普通的“检场”、一位知名的学者 , 使用不同的方式 , 直抒己见表达他们对艺术的执着 , 热心地扶植一个普通的演员 。 几十年后 , 父亲回忆起这些往事深情地说:“我这个演员是天津培养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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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 , 天津人生性外露 , 为人豪爽 , 敢爱敢恨 。 天津又是“杂耍之乡” , 行家里手比比皆是 。 经常有人在报刊发表文章对各行演员及其作品发表评论 , 意见中肯 , 每每一针见血 , 切中要害 。 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 进步很快 。

不久 , 父亲发现有人在报上连续发表措辞严厉的文章 , 批评相声艺人在台上使用“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儿子孙子兔崽子……”一类的调笑语;对这种“爸爸妈妈”式的谩骂以及用扇子敲击对方光头的噱头表示极大的愤慨 。 还有人抨击撂地的相声艺人使用“脏口” , 说他们“满嘴喷粪信口胡云” , 是“下三滥的玩意儿”等等 。 父亲心中很难过 , 他明白 , 说相声的之所以社会地位低下 , 遭人鄙视 , 正缘于此 。 因此暗下决心 , 一定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 然而 , 两个月后 , 立秋的前几天 , 他还是遇到了他来天津后的第一个“黑色星期五” 。 这天 , 他在台上学大姑娘要女婿 , 突然 , 台下一位女观众高呼:“损根子 , 积点德吧!”第二天8月3日 , 此事见报 , 众说纷纭 。 这是父亲在天津第一次受挫 。

这种情形在相声场子里原本并不稀奇 , 说相声的“嘴损” , 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 有人甚至认为 , 说相声的晚景凄凉 , 就是造了“口孽”、遭了报应 。 有心人还将不少相声前辈艺人的“下场”公之于众 。 在报上列举相声大王“万人迷” , “八德”之一的卢伯三(卢德俊) , 父亲的师父常宝臣、师叔焦少海等十多位相声艺人的不幸辞世 , 用以佐证因果关系之说 , 看了叫人不寒而栗 。 其实 , 这一切原本应该归咎于那个病态的社会和那个令人堕落的年代 。 相声前辈们的“身后萧条”完全是件令人同情的事情 。 但它却让父亲从中悟出了另一个道理:不说“荤口”、“脏口” , 仅仅是相声艺德的底限 。 他应该而且必须有更高的追求 。 当时 , 正值抗日战争时期 , 一位爱国的观众 , 以“公开信”的方式谆谆告诫:“我们都是中国人 , 在社会上讨生活 , 都应该互相亲爱才对 , 谁也不要轻视谁 , 哪一行算高?哪一行又算低?难道你们每天拿父母妻子开玩笑算是至高无上吗?你们的损人同样的算是‘自相残杀’ 。 ”显然 , 这已经不仅仅是观众与演员之间的批评与被批评了 , 这是置身于外来侵略者屠刀之下的有良知的国人的呐喊 。 虽然 , 这些并不都是针对父亲个人的 , 但每一次对他的触动都很大 。 相声到底应该说什么?说相声的人到底应该怎样说?父亲不禁感到茫然 , 因为此时的侯宝林还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 , 只懂得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讨生活养家糊口的年轻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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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自幼学习京剧 , 嗓子好 , 模仿能力强 , 因此 , 父亲极力发挥自己的个人优势 。 除了表现京剧唱功的段子外 , 人们开始关注他突出“学”的段子 , 如《卖布头》、《卖估衣》等 。 说他的《卖布头》:“声音洪亮、咬字清脆 , 演来异常精彩 , 真相声中之杰才也!”说他的《卖估衣》:“惟妙惟肖 , 最难得者 , 全身各部分总动员 , 手拍手 , 脚跺台板 , 口似悬河 , 利落悦耳 , 较比真‘喝估衣’者有过之无不及 。 更佐以郭启儒之‘捧哏’得法 , 无漏可寻 , 诚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 致博得全场掌声雷动云 。 ”但是 , 也有人评论说:“侯宝林的《戏迷杂学》(后改名《戏剧杂谈》)(仅)占了一个‘唱’字 。 ”说他“对于昆曲、吹腔、各派平戏——学老生小生皆有独到处 。 ……而美中不足的就是戏路窄 , 假若能将张寿臣的《切糕架子》、《洋药方》、《挑春》、《训徒》等学会 , 将来誉满平津不难” 。 父亲认为 , 这是观众对他提出的新要求 。 诚然 , 观众喜欢他的唱 , 却又不能仅仅满足于听唱 , 他们还要他能“说” 。 为此 , 父亲开始悉心研究他的同行们了 。 先是把马三爷“端着碗片儿汤进剧场”的精彩情节 , 吸纳进《空城计》;看到媒体上评论戴少甫的“刘备摔孩子”(双手过膝) , 是“洞若观火 , 滑稽而有见地” , 就将这一创意和正在流行的著名演员赵丹演唱的电影插曲《春天里来好风光》一起编进了他的《甭批三国》;还通过收音机学习了当时最走红的相声艺人常宝堃的段子 。 演出余暇就去鸟市、三不管那些六七十人的小场子里“偷学” 。 几年的工夫下来 , 技艺在不断增进 , 表演的场次也从开始的前半场 , 渐渐提升至倒三、倒二 。

1942年 , 杂耍乃至整个演艺界的“大反串” , 给了父亲施展全部才能的机会 。 他的“生、旦、净、丑”皆能 , 和“南昆北弋、东柳西梆”不挡 , 使得那些原本只以为他不过是有条好嗓子的人 , 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 观众中有人说:“侯宝林初来津时 , 欣赏其艺 , 觉得除嗓音外别无他长 , 以后始对其艺有真正的认识 。 他的玩意实胜于戴少甫 , 不让小蘑菇 。 一条天赋的好喉咙 , 心思敏捷 , 口齿利落 。 每一上台 , 即以‘方才……’巨声一振 , 顿时压住台下嘈杂之声 , 然后表演下去 , 故男女老幼无不欢迎之至 。 《戏曲大全》、《卖布头》等 , 是其得意杰作 。 皮黄大戏伊亦能之 , 生、旦、净、丑歌来妙肖 。 燕乐每次反串 , 伊均饰重要角色 , 如《打渔杀家》之教师爷、《翠屏山》之潘老丈、《鸿鸾禧》之金松等 。 最难能者 , 厥为《四郎探母》 , 伊竟能饰两个不同工的角色(前太后后宗保)尤属不易 。 宝林年仅25岁 , 即有如此成绩 , 以后对于技艺苟能努力不懈 , 故不难得相当之地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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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绩 , 更没有辜负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观众、听众 。 他知道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中要想立于不败之地 , 就必须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艺能 。 于是 , 他又拜师学习单弦 , 潜心研究不同种类、不同流派的大鼓 , 下决心挽救一些溯临失传的曲种 。 他的努力得到当时著名戏评家——戴愚庵(娱园老人)的充分肯定 。 “相声名家侯宝林专擅杂学 , 有皮黄杂学、鼓书杂学、昆弋杂学 。 今又从某曲词家学得时调杂学 , 内容有新鸳鸯调、东乡调、靠山调等 , 集时调之大成 , 不久将露演云”(娱园按:时调已成广陵散 , 不绝如缕者 , 只靠山调一种耳 , 宝林能集大成 , 藉以流传久远 , 歌场之功臣也) 。 1943年 , 他还于广播电台现场播音时 , 反串过河南坠子 。 此外 , 拆唱八角鼓、莲花落、双簧、三人相声、四人相声、话剧 , 父亲都一一亲身实践了 。 1944年4月《游艺画刊》上说:“侯宝林国剧、评剧、鼓书、岔曲……无所不精 , 所唱莲花落之《锯大缸》尤为清脆可听云 。 ”父亲曾说 , 他在天津这五年 , 就是边演边学 , 边学边改 , 是一个自学的过程 。 这五年 , 他从开场第六 , 一直成长到“大轴”(最后一个节目) 。 还被观众冠以“相声革命家”的称号 。

父亲非常重视“舆论的监督” , 对于善意的批评和建设性的意见 , 父亲都会认真采纳 。 但对那些过于陈腐的观念 , 父亲也会置之不理 。 譬如:有位自称“眼镜先生”的观众说:“侯宝林上电台有时穿西服 , 此处似效法张傻子 , 然张已失败 , 望该艺员戒之!”另有:“侯宝林自年前忽然留起长发 , 油光的上台 , 好像某公司的职员 , 给观众的印象不如秃头秃脑的有意思 。 ”对于个别观众的这类指责 , 父亲认为可以“不予理睬” 。 对于观众一贯的喜欢给艺人起“绰号”这一点 , 父亲更是不敢苟同 。 尽管在当时 , 演员一上台 , 观众齐呼该艺人的绰号 , 被当作是一种时尚 。 我曾留意过 , 当时知名的艺人几乎无一幸免 , 都被冠以各式各样的外号、绰号 。 一些娱乐报刊的采访人员 , 对于收集此类信息更是乐此不疲 。 除了艺人们的绰号 , 还有艺人们的生日、艺人们的爱好、用艺人艺事编的俏皮话等等 , 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当然 , 父亲明白 , 对于“衣食父母”是不可以有怨言的 , 于是 , 父亲编了一段“垫话儿” , 表达了他的“心情”:“某某先生一天晚上与友人打牌 , 起一把清一色条子 , 和一四条满贯 。 霎时 , 对门打下一张一条 , 他老先生以为满贯和了 , 偏巧上家也和一四条 。 他把牌推倒 , 上家也把牌推倒 。 结果挨了个截和 , 急得脑筋进跳 。 打了一夜牌 , 白天到燕乐看玩意 , 到厢里就睡着了 。 可是心里仍撂不下那把牌 , 睡着睡着撒呓障 , 就喊出——好‘幺鸡’!这时候我正上台 , 诸位先生以为喊我呢 , 就把‘幺鸡’这个头衔赐予我啦!您说多倒霉!”父亲用他的智慧表达了自己对旧社会这种不尊重艺人的陋习的不满 。

1947年 , 天津有家报纸举办相声首席、副席的活动 。 结果 , 父亲荣膺首席 。 天津观众对父亲的偏爱 , 使他在短短数年间 , 赢得了一个相声演员前所未有的巨大荣誉 。 但即使如此 , 观众在表达他们爱心的同时 , 也还是铁面无私地指出他表演中的瑕疵:侯宝林是相声中的佼佼者 , 而且是最进步者 , (但是)《妓女打电话》、《逛城隍庙》俗而讨厌 , 此类玩意则可不要……侯宝林说《玉宝钏洗澡》中以山西人抓哏 , 谓山西人语后恒加“咕嘟嘟” , 未免似是而非 。 盖“咕嘟啷”乃打醋声 。 每以山西人作题材 , 但恐惹出意外……相声家既可恨又复可爱 。 我现在难以想象 , 父亲当年听到天津观众对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时 , 是什么样的心情?当我读到这些尘封已久的资料时 , 感激之情难于言表 。 我知道 , 没有这样的观众、听众 , 是不会有侯宝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