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西元1453年5月29日拂晓 , 君士坦丁堡 。

城外 , 奥斯曼帝国的大军向像潮水一样涌入了这座千年帝都;而城内 , 率领着区区五千人不到的东罗马末帝 , 君士坦丁十一世则英勇的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 。

上午八点 , 奥斯曼大帝默罕默德二世进入了这座千年帝都的中心——圣索菲亚大教堂 , 延续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灭亡了 。

这场战争的亲历者 , 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近臣 , 东罗马的历史学家杜卡斯声称 , 作为征服者的默罕默德二世在索菲亚大教堂中突然感到了一种世事无常盛衰如梦的悲凉 , 他于是念了两句诗:

“蜘蛛结网宣室阁 , 鸱鸮忽悲子夜歌 。 江山千古人如此 , 英雄得志奈乐何?

(注:原文为波斯鲁米的诗句 , 曾有多个中文译本 , 这一篇是笔者根据英译本翻译的)”

知道默罕默德二世是不是因为在入城前听到了这个预言而产生了不安 , 并由此引发了胜利之后的幻灭感——因为在君士坦丁堡沦陷之前 , 人们纷纷传说:

“当奥斯曼人攻陷帝都之时 , 罗马人的苦难也就熬到了尽头 , 因为那时会有一位天使从天而降 , 把解救帝国的圣剑交到一个贫穷的少年手中 , 让他为罗马的苦难报仇雪恨 , 于是奥斯曼人会节节败退 , 直到灭亡 。 ”

但此时无论是“君王死社稷”的君士坦丁十一世抑或是大获全胜的默罕默德二世 , 或者是其它的任何一个人 , 都不会知道 , 这个预言 , 正在成为现实 。

炎炎者灭 , 隆隆者绝 。 善恶相生 , 祸福相倚 。

正是君士坦丁十一世在英雄末路之际做出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 , 从而在神州陆沉之前保证了一些流亡者的快艇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渡过那些早已不再属于罗马帝国的海域 , 越过金角湾的横海铁索 , 去迎接永远变幻莫测的未来 。

斜阳之下 , 罗马帝国漫长的阴影被投向了荒凉的北国 。


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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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曼帝国宫廷画师伊凡·艾依瓦佐夫斯基(Иван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Айвазовский , 亚美尼亚人)的代表之作《君士坦丁堡》 , 背景为圣索菲亚大教堂? 。


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

索菲亚源自古希腊语的“智慧”(Σοφια)一词 , 最初的象征是柔和的光、月亮、黑暗中的火 。 在三千年前的古希腊 , 被人格化为智慧女神形象 , 对着应两位智慧女神:母性而智慧的雅典娜(Αθην?);激情而智慧的海伦(Ελ?νη) 。 后来索菲亚逐渐成为女性、美丽、智慧的代名词 。 后来索菲亚的概念被基督教接受 。 并在天主教、东正教的神学体系中象征着源自上帝的智慧 。 仍旧以女性神祗的形象出现 , 所以东正教国家的教堂、城市、人名多以此命名 。

十九年后 , 也就是西元1472年 , 莫斯科城 。 三十二岁的大公伊凡三世再婚 , 迎娶的新娘是一位贫困的公主 , 她叫索菲亚?帕列奥罗格 , 是东罗马末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亲侄女 。 索菲亚·帕列奥罗格的父亲是摩里亚总督 , 为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御弟 , 托马斯?帕列奥罗格亲王 。 在国破家亡之后 , 这位亲王托家带口的流亡到了罗马城 , 在大公教会 , 也就是梵蒂冈教廷的怜悯之下过着对一位亲王来说十分贫困的生活

由于奥斯曼帝国的步步紧逼 , 即使所有的基督教国家都有亡国之虞 。 欧洲诸国 , 尤其是信奉罗马公教的邦国发现他们如果不想步东罗马的后尘 , 就急需来自北方的莫斯科大公 , 伊凡三世的帮助 。

此时 , 这位骁勇的“斯基泰酋长”刚刚从钦察汗国那里独立 , 并且收割兼并了一个又一个邻邦 。 天主教国家的精神领袖 , 罗马教皇西斯科特四世尤其希望伊凡三世可以发兵南下 , 骚扰奥斯曼帝国的北方边境 。 为表诚意 , 梵蒂冈决定将先教皇保罗二世的养女、东罗马先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索菲亚?帕列奥罗格公主下嫁莫斯科和亲 。

索菲亚?帕列奥罗格公主虽然没有金钱和土地做嫁妆 , 但她却为莫斯科公国带来了一份彻底改变历史的厚礼——东罗马帝国的继承权 。 东罗马帝国的惯例允许驸马继承皇位 , 而此时帕列奥罗格皇室的嫡派不是已经遇难就是放弃了复国的理想 , 所以伊凡三世便理所当然的以姑爷的身份成了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 。 预言中的那位“贫穷的少年”的谜底终于揭晓 , 那就是野蛮而年轻的莫斯科公国 。

婚后索菲亚?帕列奥罗格给他的丈夫伊凡三世生养十二个子女 , 也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殊荣:

1487年 , 罗马教皇依诺尊爵八世将来访的莫斯科公使迪米特里和马努伊拉列夫安排在仅次于罗马元老院代表的位置 , 这意味着梵蒂冈教廷以及整个天主教世界都承认莫斯科大公为东罗马皇帝的继承者 。

到了1517年 , 罗马教皇利奥十世正式向莫斯科大公瓦西里三世(伊凡三世与索菲亚帕列奥罗格之子)表示 , 只要莫斯科公国加入反奥斯曼联盟并承认罗马教廷在宗教上的领导地位 , 那么在日后基督教联军光复君士坦丁堡后 , 将正式的承认莫斯科大公为东罗马皇帝 。

而此时的斯基泰人自己也开始认真的对待了这份意外继承而来的遗产:1547年 , 瓦西里三世之子伊凡雷帝(论辈分应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曾外孙)登上帝位 , 自称凯撒 , 同时宣布莫斯科公国升级为俄罗斯 , 为第三罗马帝国 。 于是 , 这位伊凡雷帝在宗教上的身份便由君士坦丁堡教长治下莫斯科教区教民 , 一跃为君士坦丁堡教长的君王 。

至1589年 , 奥斯曼帝国的臣民的君士坦丁堡教长承认俄罗斯总主教为与自己平级的罗马元老 , 完成了帝国遗产的馈赠 。 因为东正教的最高领袖是(东)罗马皇帝 , 而在君士坦丁十一世殉国之后 , 理论上东正教就没有在任的最高领袖 。 而莫斯科总主教的地位一直低于地位是与君士坦丁堡教长 , 而这次表态 , 意味着奥斯曼帝国境内的东正教徒也默认了俄罗斯凯撒对于东罗马帝国的所有权 。

至此 , 俄罗斯将自身的立国之本完全建立在东罗马帝国的正统性上 。


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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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山阿瑟斯精进修行的东正教修士 。 这座圣山在奥斯曼帝国时以“诸侯国”的身份存在 , 至今仍旧被视为东罗马帝国时代的“活化石” 。

在往后的数百年间 , 俄罗斯就由一个独立的“蛮夷之国”戏剧性的成为了东罗马帝国的偏安朝廷 。 从理论上讲 , 东罗马帝国的“帝都”(凯撒格勒)永远在君士坦丁堡 , 而莫斯科城或圣彼得堡则是“行在” , 光复“帝都”是俄罗斯作为第三罗马的先在使命 。 此后的五百年间 , 无论俄罗斯的政权如何更迭 , 光复君士坦丁堡 , 恢复东罗马帝国的辉煌都是所有俄罗斯统治者的终极目标 。 这就是现代人难以理解的历史现象——俄罗斯从来不曾拥有过君士坦丁堡 , 但却永远不能放弃君士坦丁堡 。

东罗马帝国的灭亡意味着俄罗斯帝国的诞生 。 保护东正教世界免受奥斯曼异教徒的剥削欺凌 , 进而收复帝都、重光正统乃是俄罗斯与生俱来的天命 。 所以 , 即使是俄罗斯君王们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罗马凯撒 , 但俄罗斯的百姓却坚定的记着他们是东方的正教徒——“打立陶宛人(其实是波兰人)”、“打鞑靼人”、“打瑞典人”、“打普鲁士人”、“打法国人”这些口号在俄罗斯普通百姓眼中总会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 因为毕竟 , 那只是“老爷们的事” 。 而只有“打土耳其人”才是激起全民斗志的圣战 。 因为每一个东正教徒都明白:是土耳其人为了占领了圣索菲亚大教堂 , 杀害了圣徒君士坦丁十一世 , 所以 , 那些巴比伦猪倌(奥斯曼大帝的蔑称)们是俄罗斯母亲的仇敌!

从1676年起 , 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就乌克兰问题发生冲突 , 一直到1878年1月30日 , 俄军陈兵君士坦丁堡城下 , 奥斯曼帝国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圣斯特凡诺正式签订条约》 , 放弃对巴尔干地区的宗主权 。 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在二百四十一年内发生了十次大战 , 也就是平均每二十年 , 当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 , 两国就会展开一场恶战 。

时至十八世纪末 , 十九世纪初 , 俄罗斯已经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爆发了六次战争 , 而且胜多负少 。 此时的俄罗斯已经占据了比萨拉比亚和南高加索的前沿地带 , 取得了明显的战略和地缘优势 。 可想而知 , 如果不发生意外 , 也就是只要没有外部干涉 , 俄罗斯为东罗马复九世之仇、光复故国、还都君士坦丁堡 ,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 而当时的俄罗斯母亲的化身 , 叶卡捷琳娜大帝已经开始让她的孙子君士坦丁大公学习希腊语 , 准备担任未来的东罗马皇帝 。


肯使神州竟陆沉——俄土恩仇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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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以来最显赫女政治家 , 叶卡捷琳娜大帝 。

然而 , 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 , 俄罗斯和奥斯曼的断断续续的战争 , 开始被西方列强称之为“东方问题” 。 也就是说在西方列强眼中这将不再是东罗马遗民对奥斯曼帝国的君父之仇 , 或者是东正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诸神之战 , 而是欧洲诸国之间的权力游戏 。

整个十九世纪 , 每当战场上同时展开了双头鹰和星月旗帜时 , 回荡着“圣尼古拉斯”和“默罕默德”的呐喊时 , 也必定会看到英国、法国、奥匈、波兰、希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先后参与其中 。 东罗马帝国的幽灵不仅让奥斯曼帝国寝食难安 , 而且也让昔日的“蛮族”如英法等国感到恐怖——谁知道那些斯基泰酋长之中会不会诞生一位查士丁尼大帝?与其说这样还不如保存着那个依旧雍容华贵但早已腐朽堕落的奥斯曼帝国 。 1853年 , 俄罗斯与奥斯曼爆发了彼此之间的第九次大战 , 是谓“克里米亚战争” 。 在英法的支援之下奥斯曼帝国回光返照 , 将俄罗斯帝国逼出克里米亚半岛 。 终战的《巴黎和约》签订时 , 英法又支持奥斯曼帝国迫使俄罗斯吐出了二百年间所有的胜利果实 , 这也是奥斯曼帝国在对俄作战中唯一的一次大获全胜 。

二十年后的1875年7月 , 开始成为帝国坟场的巴尔干地区刀兵四起 , 俄罗斯以保护保加利亚的东正教徒免遭奥斯曼帝国屠戮为辞 , 发兵直逼君士坦丁堡城下 , 迫使奥斯曼签订城下之盟 , 《圣斯蒂法诺条约》 。 三年后的柏林会议是维也纳体系的葬礼 , 新兴的大英帝国扮演了卞庄子刺虎的角色 , 既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奥斯曼帝国为日不落帝国遮蔽地中海之路、也遏制欧洲大陆列强 , 尤其是俄罗斯的野心 。 从而使“七海”之路由大英帝国自家独享 。

这一切使俄罗斯不得不放弃了彻底灭亡奥斯曼帝国的计划 。 而整个十九世纪后期 , 每一次国际会议都在催化瓦解拿破仑战争之后的欧洲 , 加深了各国彼此之间的积怨 。 比如在最后一次俄土战争中 , 俄军已经将君士坦丁堡团团围困 , 光复故都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完成 。 但此时的俄罗斯帝国决定不再重复东罗马帝国的宿命——崇高的充当基督教国家的盾牌 , 保护着欧洲 , 但最后却被盟友出卖 。 于是“斯基泰人”(“法兰克人”就是这么称呼东正教徒的)在巴尔干四处制造事端 , 以便寻找借口再起战端;同时继承了西罗马帝国道统的德意志和奥匈帝国也开始试图对这个世界“虎视鹰扬” 。 而以多元化、包容性为立国根本的奥斯曼帝国则饮鸩止渴的转向民族主义 , 最终与对自己有“存亡继绝”之恩的日不落帝国反目成仇……

很快 , 保加利亚和巴尔干各邦掀起新的战祸 , 最终将全整个欧洲卷入了世界大战的炮火之中 。 这次大战葬送了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 , 也使整个历史行程产生了扭转 。 大战结束前后 , 俄罗斯帝国与奥斯曼帝国几乎同时灭亡 , 然而二者之间的恩仇却直到今日还影响着我们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