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颖超回忆与周恩来参加“六大”遇险事件

1982年夏 , 我翻阅一本《往事回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 书中有一段以《机智的周恩来》为题的文章 , 内容是描述1928年恩来同志和我在大连遇险事件 。 嗣后 , 我又看到过几份资料也提到此事 。 因作者并非当事人 , 都是别人对他们说的 , 内容并不完全 。 1980年《八小时以外》杂志登了一篇文章 , 与事实有很大出入 , 有些情节是作者推测的 。 总之 , 他们所写的情节不很准确和完全 。 我是亲身经历了那次事件的两个人之一 。 虽然恩来同志于60年代初在北戴河召开的一次中央会议上简要地讲过此事 , 但听到的人并不多 。 现在 , 既然有几个刊物先后发表过 , 我想将它的整个经过和真实的情况公诸于众是必要的 。

1928年 , 我们党要在苏联莫斯科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 。 当时 , 由于中国的环境不可能在国内召开 , 故决定在莫斯科举行 。 参加党的“六大”代表 , 将分批出发 , 经大连、哈尔滨这条路线赴苏 。

周恩来同志当选为代表 , 组织上决定我列席大会 。 我们是5月初乘日本轮船离开上海的 。 由于山东济南“五三”惨案的发生(1928年5月 , 日本帝国主义在济南屠杀中国外交官员 , 打死打伤中国军民数千人 , 制造了“济南惨案” 。 因惨案发生于5月3日 , 故又称“五三”惨案) , 我们特别重视事态的发展 , 因此在上船那天 , 将上海的各种报纸买了一份 , 准备在船上翻阅 。 组织上安排我们坐头等舱 , 这同我们当时的衣着和条件是不适合的 。 在船上的两天很少更换衣服 , 也很少同其他乘客交谈 。 坐头等舱的人 , 每餐都到餐厅去吃饭 , 当时有两个人在就餐时总是注视我们 。 听他们的口音是天津人 , 身份是大商人 。 事后 , 我们回想可能是当年在天津“五四”运动时认识我们的 。

船过青岛时 , 有短暂的停留 , 允许乘客上岸活动 。 我和恩来同志上岸进入市区吃了午饭 , 然后又买了青岛市的各种报纸带回船上 。 这样一来 , 可能引起日方侦探的注意 , 当轮船刚停靠大连码头 , 我们正准备上岸时 , 驻大连日本水上警察厅上来几个人 , 对我们进行盘问 。 首先问恩来同志是做什么的?他回答是做古玩生意的(实际我们携带的箱子里一件古玩也没有) 。 又问你们做生意的为什么买那么多报纸 , 我们说 , 在船上没事可以看看 。 他们又问到哪里去?回答 , 去吉林 。 问到东北干什么?答去看舅舅 。 他们当即让恩来同志跟他们去水上警察厅 。 在那里 , 他们又详细询问恩来同志出生年月日、学历、职业等 , 当问到你舅舅姓什么?叫什么?回答他姓周 , 叫曼青 。 问他是干什么的?答:在省政府财政厅任科员 。 他们问你舅舅姓周 , 你为什么姓王?恩来同志说:在中国舅舅和叔叔是有区别的 , 姓氏是不一致的 , 不象外国人舅舅、叔叔都叫 UNCLE , 因此 , 我舅舅姓周 , 我姓王 。 对方又说:我看你不是姓王而是姓周 , 你不是做古董生意的 , 你是当兵的 。 恩来同志伸出手去说:你看我象当兵的吗?他们仔细端详不象当兵的手 , 然后开抽屉看卡片 , 对恩来讲 , 你就是周恩来 。 恩来又反问他们 , 你们有什么根据说我是周恩来呢?我姓王 , 叫王某某 。 他们的一系列的盘问 , 恩来同志泰然沉着的一一作了回答 。 他们为什么怀疑是周恩来 , 可能与在黄埔军校任职有关 , 有卡片 。

让恩来同志跟他们去时并没有涉及到我 , 可我总觉得他一人去不好 , 当时我表示一同去 , 恩来大怒说:你不要去 , 你去干什么?这时他告诉警厅负责人 , 让他们帮我找旅馆 , 并把我送到旅馆先住下 。 于是我与恩来同志分开了 。 我住进旅馆 , 等候恩来同志回来 。 他是凶是吉很难预测 。 当时 , 我的心情是着急、忧虑不安 , 如坐针毡 , 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分秒如年了 , 不知如何是好 。 但我表面上还是沉着、镇定 , 装着泰然无事的样子 。 大约两小时后 , 恩来同志来到我的住处 , 进来之后 , 没有说什么话 , 安然无事的样子 。 然后 , 他低声对我说 , 我们去接头的证件在哪里?要我立即烧毁 。 我马上找出来到卫生间撕碎投入马桶里 。 后来 , 我们还是有说有笑的去楼下餐厅用餐 。

恩来同志被盘问完了 , 他让警察厅为我们代买两张下午去长春(然后再转吉林)的车票 , 车票拿到手后 , 按时去火车站 , 但上车后发现同我们坐对面的乘客是日本人 , 用中国话同我们攀谈 , 我们也同他聊天 。 当时 , 已识破他是跟踪我们的 。 我们在长春站下车时他拿出名片给恩来 , 日本人有交换名片的风俗(我后来才知道的) 。 恩来应立即回片 。 一般人名片都放在西装小口袋里 , 实际我们没有名片 , 恩来装着找的样子 , “嗅!我的名片没有装在口袋里 , 还在箱子里呢!很对不起 。 ”(做要去取的手势)对方说不必 , 不必了 。 终于对付过去了 。 到长春后 , 似乎没有什么人跟踪我们了 。 住进旅馆 , 恩来同志立即换上长袍马褂 , 把胡子刮掉 , 又乘火车去吉林 , 抵达后没敢直接到伯父家去 , 先住旅馆 , 然后写了一封信 , 请旅馆的人送到伯父家 , 正好三弟一看就认出是恩来的笔迹 , 不久就来接我们回家了 。 为什么未直接去哈尔滨而绕道吉林呢?我们怕日本警察厅去查问伯父有王某的外甥没有 , 如果发生这种情况 , 就会惊扰了伯父 。 我们仍然没有脱离侵华日本军人和奉系军阀控制的地区 , 随时可能被捕 。 另一方面 , 当时的形势 , 蒋介石占领南京以后 , 继续经山东夺取东北 , 咄咄逼进 , 使在华北、东北一带奉系军阀和日军认为共产党失败了 , 主要对付国民党 , 对我们有所放松 , 这对我们来讲是有利的 , 但也不能麻痹 。 所以 , 我们在伯父家停留两天 , 我和恩来商定 , 他先走 , 到哈尔滨二弟家住 , 再隔一天 , 由他三弟陪我赶到哈尔滨会合 。 这是我第一次当了周家的媳妇啊 。

我们从上海出发到达哈尔滨 , 一路上的险境 , 由于恩来同志的机智、镇定、沉着 , 泰然无事的对付敌人的盘问 , 终于脱险了 。 可是 , 我们在哈尔滨接头的证件已毁掉 , 无法同有关的人取得联系 。 幸运的是“六大”代表分批出发 , 在我们后面还有一批 , 其中有李立三同志 , 因此 , 我每天到火车站等候李立三同志 , 一连数日都没有接到 , 真是有点着急 , 但还是继续去车站 , 最后还是等到了 , 经过同他的联系 , 再同哈尔滨外国朋友联系上了 。 这样 , 我们才离开哈尔滨去莫斯科参加党的六次大会 。

我从没想到会在57年后的今天 , 满怀偷快的心情 , 在人民的大连回忆这段往事 。 对此 , 我感到无比的欣幸 。

1985年 8月1日于大连

(原载于1985年8月14日《人民日报》)

《不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