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谈《武侠小说为什么不好》

肖伊绯

1932年八九月间，丧偶不久的胡兰成（1906—1981），家居无聊，邀约友人，将赴广西谋职。当时，由在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任职的旧识崔真吾介绍，胡兰成和马孝安、陈海帆一道前往广西谋职，取道上海、厦门、香港、梧州，辗转到达南宁，入广西省一中教书一年。

1933年从南宁转至百色第五中学任教之后，胡兰成又续弦成家，娶全慧文为妻，生活状况更为稳定从容，在文学创作与时政评论方面，也愈发积极。 1935年转至柳州四中任教之后，更涉足文教时政，笔耕颇勤，这一年撰发过《商铺匿产倒闭的防止》《对广西现行规定初中国文课本的一点意见》《武侠小说为什么不好》等文。

胡兰成的这些“业余创作” ，基本都刊发在了广西南宁《民国日报》之上。这些作品，对于了解其早年生平及思想，不无裨益。如今，这些距今已80余年的地方报刊不易寻获，后世研究者与读者对发表其上的胡氏“佚文”更是难得一见。

其中有一篇《武侠小说为什么不好》，于1935年4月27日、29日分两次发表于广西南宁《民国日报》。文中，胡氏深入浅出、简明生动地表述了他对武侠小说的看法，展现出在中国文史、文学、文艺与时事相结合方面的写作才能。文中的一些观点，至今仍不过时，颇有借鉴价值。部分内容如下：

简单的说，武侠小说的思想是悮的，技巧又坏，所以不好。

侠客的起源原是贵族餋养的鹰犬：例如中国的侠客实起源“四公子”的养客，日本的武士道为幕府时代的产物，欧洲的骑士则为僧院及爵邸的卫士。因此，侠客的中心思想是忠于主人的，其对社会秩序是保守的。谁要损害主人的尊严，或是谁犯了三纲五常的细则，谁便成为侠客的不共戴天之仇。自从秦始皇禁止养士，侠客们失去了大靠山，便纷纷投入大地主的旗下，成为员外们的庄客了，这在《水浒》里的史家庄及小旋风柴进的庄子里可以找见许多这样的侠客。这其间，当封建的一统政局重陷于大小诸侯对抗的时候，侠客又在侯邸建立了他们的俱乐部，例如汉景帝时吴王的阴募天下死士，唐末藩镇割据时便出现了红线娘，清初三藩所蓄飞檐走壁的力士，和雍正篡位时诸皇手下飞剑杀人的骇闻，正是惊心动目。在为民间的大地主所豢养的时候，侠客们的对象是处处与贪官污吏为难，因为商业资本的兴起，常有使政府站在另一立场而敲榨地主，压低地主的威严的事实出现，地主唯一的对抗手段即是嗾使侠客替他报仇。《聊斋志异》的田七郎便是一例……

故此，从来侠客的行径，其背景实为封建的地主贵族与新兴商业资本家的斗争，与宫廷争宠的阴谋，与地主贵族经常对于平民维持其尊严的手段。侠客始终只是饰（演）的鹰犬的角色而已。

如果有良好的作家，他能从侠客的灰尘里去认识更深的更广大的对象，客观地反映出封建时代的内在矛盾：地主与商人的冲突，地主与平民的对立，宫庭的腐烂，那么也许可以写出和司各脱与沙士比亚同样伟大的作品。不幸武侠小说的著者多沾沾于侠客个人，著者自己也沉浸在侠客的热狂与麻醉中，从来不能恰当地指出侠客所拈取的时代的地位，这便成为毫无价值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此文之后，笔者几经搜寻，再未发现胡氏在《民国日报》上刊发文章。换句话说，这极可能是目前能够寻获到的，胡氏在广西境内撰发的最后一篇文章。

联系到胡氏生平来考察，此文发表之时，乃胡氏转至柳州四中任教之际，这一年其母逝世，或对其心境与心态有所影响，故而有暂时辍笔之意。次年（1936），应第七军军长廖磊之聘，兼办《柳州日报》，鼓吹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的气运相结合。五月，发生两广兵变，迅即失败，胡氏即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监禁。次年年初，出狱后即取道湖南、汉口、南京、上海，回到浙江嵊县胡村家中。

于此可知，在撰发《武侠小说为什么不好》之后不久，胡氏迭经丧母与入狱两次人生大挫折，终不得不从刚刚才铺排好的安身立命之所折返归去，堕入他原本极为不屑的那种人生境地——如“武侠小说的作者多半是走江湖者” 。从此，他也身不由己地沦为“走江湖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