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

隆长寺山门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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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报子胡同23号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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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门楼上的绘画颇为耐看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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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垂花门楼上的风景画


一寺引出的一厂一街一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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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报子胡同11号

19号院门檐上的精美砖雕 ◎田奕

近日 , 喜闻隆长寺腾退修缮的消息 , 禁不住为相关部门的这一举措叫好 。 由于历史原因 , 位于北京西城区西四北三条胡同三号的隆长寺早已成为大杂院 , 目前的抢救作业将还原寺院真身 。 值得庆幸的是 , 该寺山门、大殿及诗碑尚存 , 假以时日 , 复古工程一定会顺利竣工 , 重现历史光华 。 笔者先试从古文献里寻找和隆长寺相关文字记载 , 并走访了原住户 , 或许对即将开始的修缮工程有所帮助 。

文献记载

报子胡同位于西城鸣玉坊内

隆长寺山门上有题额:“勅建护国圣祚隆长寺 。 ”清《宸垣识略》载:“圣祚隆长寺 , 在西四牌楼报子胡同汉经厂外厂 , 万历四十五年勅建 , 本朝乾隆二十一年修 , 有御制碑并御书联额 。 ”《日下旧闻考》载:“隆长寺 , 在西四牌楼北宣武街西报子胡同 , 明万历间初建碑无存 。 ”

该寺初建于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 , 距今已四百年 。 《行国录》称 , “明代亦设经厂于其地 , 以地安门内有汉经厂 , 故此曰外厂 。 ”汉经厂 , 明代内府印经机构 , 专印汉文佛经 , 区别于番经厂 , 因地安门内已有汉经厂 , 故此处称“外厂” 。 明万历初建寺时立有勅建碑 , 至清乾隆时碑已无存 。 如果复建之前能下挖地下 , 或于隆长寺相邻的“日历厂”及四周院落一起摸探查档 , 深究文献的残踪余影 , 不但能考证隆长寺 , 而且将为上列“汉经厂”以至“宣武街”做出新注 。 一寺所引出的一厂一街一条胡同 , 那座“政府印刷厂”特别值得关注 。

乾隆二十一年(1756) , 对隆长寺进行修缮 。 乾隆皇帝御书匾额、楹联及诗碑 。 据文献记载 , 大殿匾额为“般若观空” , 后殿匾额为“莲花净界” , 对联为“妙谛不多禅一指 , 善缘无量佛千身” 。 今匾额皆失 , 诗碑尚存 , 即媒体报道的被嵌在违建墙内的石碑 , 碑文修正后清楚可读:

“燕都四百载 , 梵宇数盈千 。 自不无颓废 , 岂能尽弃捐 。 间因为葺筑 , 亦以近街鄽 。 重见金轮焕 , 成诗纪岁年 。 乾隆丙子冬御笔 。 ”

旧本清高宗《御制诗集》二集卷六十五亦载此诗 , 内容与碑文完全一致 。 乾隆帝作诗数量绝不在号称万首的陆游之下 , 其“诗多佳作少”的结论未免偏颇 。 他写诗贵在亲临实境 , 为历史研究保存了许多第一手资料 。

嘉庆《大清一统志》云:“隆长寺在宛平县西南 。 ”经查证 , 北京城 , 辽代称燕京 , 始置宛平县 , 取“宛然以平”之义 。 明代万历年间 , 沈榜任宛平知县 , 根据官方档案编著《宛署杂记》一书 , 其中记载:“西城全属宛平 。 ”“县署设北安门之西 。 ”康熙《宛平县志》亦云:“县治在宫城地安门外迤西积庆坊 。 ”北安门即是地安门 , 由此可知隆长寺在宛平县西南的说法没有问题 , 此宛平县与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地宛平城不是一回事 。

隆长寺所在报子胡同位于西城鸣玉坊内 。 《析津志》是一部元末人记述元大都的志书 , 原书失传 。 《析津志辑佚》有“鸣玉坊 , 在羊市之北” 。 明人《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记载有“鸣玉坊 , 箔子胡同” 。 光绪《顺天府志》载:“雹子胡衕 , 雹或作报……正红旗官学在北 , 有圣祚隆长寺 , 明汉经厂外厂也 。 ”可知报子胡同历史悠久 , 元明属鸣玉坊 , 清属正红旗 。 明代称箔子胡同 , 清代改为雹子胡同 , 或作报子胡同 。 1965年整顿地名时 , 该胡同为西四北西侧由南往北第三条胡同 , 所以改名为西四北三条 , 这个保留下来的珍贵有据的地名 , 使我们有了打开历史大门的钥匙 。

胡同里一肚子故事的老住户

笔者有幸采访到两位曾生活在报子胡同的住户 。 第一位老人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初就出生在这里 。 谈起隆长寺 , 老人说寺院和胡同变化都很大 , 连门牌号也变了 , 现在的19号 , 对应之前的“内四区报子胡同甲七号” 。

据老人回忆 , 上世纪40年代时隆长寺有不少僧人居驻 , 每逢初一或十五很多人会到隆长寺拜佛 。 人众流量大 , 又接近街市 , 商贩积聚以出售传统食品和杂品为业 , 兼有说唱表演 。 护国寺、隆福寺、白云观都是如此 。 吃食多样 , 有豌豆黄、糊塌子、煎灌肠、烤白薯、火烧、炸糕等等 , 老人最爱吃的是面茶和炸三角 , 鲜美得很 。 童年的味道 , 似乎还深深地留在老人的舌尖上 。 追问之下 , 老人道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

他听长辈说 , 40年代初 , 日本已占领北京 , 他家曾被迫腾出外院六间房 , 四五年间曾进驻日军不断 , 那叫“侵略占领” 。 1945年他长大些 , 有了印象 , “国军”接续占用那六间房 , 也没人敢说租借 , 于是自家的院落 , 成了“免费的国防院” , 那叫“接收恢复” 。 直到1949年春节 , 北平和平解放 , 时为解放军司令员的吴克华将军派出代表和房东祖母商量租房 , 代表“大娘长”“大娘短”的 , 祖母打心眼儿里欢迎 , 不只说“收啥租” , 还立即再腾出十间正房 , 总计十六间 , 统统让给“大外甥”吴司令一家使用 , 老太太管这叫“解放自强” 。

从此 , 老人家里一下子多了十几二十位可亲可爱的“叔叔”“大伯”和“婶婶” 。 很快祖母发现 , 吴司令的孩子小牛每天清早必替爸妈倒便桶 , 老人说:“没错 , 好人家 。 ”日子一长 , 吴司令和祖母两家逐渐亲如一家 。 几位本院的原住 “闲人”:两位叔叔 , 一位姨娘 , 在那几天纷纷现了共产党员的真身份 , 堂而皇之寻自己的队伍 , 做了干部 。 老人年轻的妈妈代表年长的祖母成了报子胡同的“红人” , 还当上了市妇女代表的常委 。

一年多后 , 吴司令工作变动 , 搬离了报子胡同 , 但之后两家一直保持着深深的友谊 , 常相来往 。 老人一再声明:几句话说不尽 。 说起同住的“矛盾” , 倒是有那么两三件 , 俗话说两家总算不上一家 , 长居一庭 , 哪儿有瓶不碰碗、桌不碰椅情形呢?

第一个“矛盾”是关于房租和电费 。 吴司令亲自出马 , 给祖母送来租金 , 祖母几次推阻 , 最后是祖母派人把钱送到近邻毛家湾那边的司令部 , 又经吴将军深致谢意才算“暂存”那边 。 后经吴将军查实 , 祖母因家中有人在电厂工作 , 所以享受免缴电费的待遇 , 电费问题才稍为平息 。 可租金暂存之事 , 总是念在吴司令心里 , 挂在口头 , 后来成为“变相房租” , 每到假日 , 孩子和闲人们会被军车送至东单“看电影” , 吴将军搬走之后多年间 , 还经常会送票派车 。

第二个“矛盾”更简单 。 一位战士不小心把一张旧硬木桌子碰坏了 , 其实并不影响使用 , 但小战士立即找到老奶奶道歉 , 并买来一张小一点的新桌子 , 于是双方又推让不休 , 后来达成协议 , 共同使用 。 不料过了一月有余 , 吴将军来向奶奶了解情况 , 奶奶想瞒也瞒不住 , 接着是一位拿笔记本的军人找家人“谈话”“记录” 。 几天后 , 又送来一张和原损坏桌子一模一样的桌子 , 于是家中一下子增加了两张桌子 , 好不阔气 。 多年后 , 家人有一次给吴将军写信 , 还提起他们留下的两张桌子 。

老人还说 , 1949年9月30日晚 , 为了迎接第二天的开国大典 , 许多参加游行的群众在当天夜里便整队集合 , 步行前往天安门广场庆祝 。 老人当时年纪尚小 , 没有资格参加 , 在征得隆长寺僧人同意之后 , 他加入有30名僧人的队伍 。 凌晨两三点钟出发 , 手举着五彩缤纷的纸旗 , 一起走出胡同口 , 一路北行 , 经太平仓、东官房、北海后门、东四 , 到东单飞机场休息午餐 , 再往西经长安门街、三座门大街 , 到了天安门 , 见到在城楼上的毛主席 。 典礼正式举行是在10月1日中午以后 , 广场上红旗招展 , 人山人海 , 比过年热闹多了 。 群众游行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左右 , 行走极其缓慢 , 他回到家时已经七八点钟了 。 僧人们以为老人要住庙 , 不知道他是胡同里的小孩子 。 那年老人整九岁 , 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

地震时大殿曾被当仓库用

我遇到的另一位老住户郭琪 , 则是年轻一代人了 , 她1963年出生 , 1975年初随父母搬到报子胡同 , 1988年10月份左右才搬走 。

郭琪告诉我:搬去的时候 , 大庙东西两边都有配殿 , 完全能看到庙的原来格局 , 院落方正规矩 。 当时庙有一个大门 , 朝南 , 开在胡同口 , 因为是进胡同的第一个门 , 故称一号 , 俗称“大庙” 。 另有一个小门在院子的东北角 , 是双开门 , 开在四条胡同 , 俗称“七十二丈处” 。 上世纪80年代初 , 有人在院子西边又私开了一个小门 , 也直通四条受壁胡同 。

那时大院共住有四五十户人家 , 水龙头在屋外 , 还有两口水井 , 厕所最早也在院外 , 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 那个年代 , 大家住在一起很热闹 , 邻里关系好 , 人情味浓 。 1976年北京地震时阴雨不断 , 院子里积水严重 , 严重时白茫茫全是水 , 反显得空旷 , 多数人都在大殿后面的平台上搭起了地震棚 。 雨停以后 , 住户们担心屋顶檐角神兽掉下来砸到人危险 , 便把这些物件卸了下来 , 日子一多 , 就没下落了 。 地震之后 , 各家又不停地加盖房子 , 最后把能盖房的地方都占用了 。

大殿不宜住人 , 就被北京市日杂公司当仓库用了 , 放了很多日杂用品 , 如锅、盆、棉花、被褥、扫帚等 , 全都堆在里头 , 殿里的大佛上也随便堆了一些杂货 。 后来听说大佛被移到法源寺去了 , 庙里有几块破损石碑 , 后来被砌墙修台阶用了 。

钱锺书先生对“水寺”问题 念念不忘

此后 , 我又去拜访了一次前面提到的老先生 , 和他说起隆长寺修复的进展情况 , 他兴趣依然 。 他告诉我 , 乾隆三十三年(1768)七月 , 山东、江浙一带 , 发生偷割发辫案 , 每日均有数起 , 这在清代是重罪 , 朝廷惊动 , 人心不安 。 后缉获匪犯两名:蔡廷章和靳贯子 , 供出同犯僧人吴元、通元、玉石、净涵、扬明、晓明、普辉等 , 其中玉石和通元 , 均为宛平县人 , 于是宛平所属寺院成为衙门重点察访这些“反清义士”的地方 , 因此隆长寺、松筠庵便显得特别重要 。 “隆长寺”和“松筠庵”是相邻的两个寺 。 二者或许一个是“上大寺” , 一个是“下小庵”;一为僧寺 , 一为尼庵 。 从事件发生的过程来看 , 两寺关系非常 , 需要深入查证 。

老先生建议我去报子胡同19号再看一看 , 并叮嘱我 , “看仔细些 , 要像看书一样 。 ”

于是我花半天时间 , 去报子胡同19号观赏了一番 。 嘿!那简直是个巨大的美术会展 。 大门门檐处的砖雕 , 古朴精致 , 美轮美奂 。 院内垂花门楼上的绘画 , 古色古香 , 年代距今在三百年以上 , 画作总计十幅 , 分两类 , 一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生活场景 , 多取自古代经典和民间故事 , 平淡而祥和;二是闲景风光 , 所画屋宇风景多取材于眼前近处 。 从大量存留的长廊绘图看 , 写景一定是近处实景 , 画人一定是古代典故 。 令人称奇的是 , 全部五张写景之作竟有四张画的是水中殿宇楼舍 , 虽小有夸张 , 但也合乎艺术审美 , 所依据的应是老旧绘画原作 。

看过之后我急忙又去见老先生 , 并呈上所拍照片 , 老人看过后颇为赞赏 , 随后建议说:“我觉得古寺复修 , 应先从大方向着手 , 隆长寺到底起兴于何时 , 有什么特点 , 和一般佛寺有何不同 , 解决了时代和特点等基本认识 , 便会案上有图 , 心中有底 。 ”

谈起文化古迹的话题 , 老先生回想起他的恩师钱锺书和前辈吴晓铃两位先生 。 他说 , 1978年至1979年 , 钱先生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期间 , 曾让他跟随吴晓铃先生去陕西和山西 , 主要考察当地寺庙内的戏台 。 他们断断续续跑了一年多 , 逐一考察两省寺庙 , 留下了极其宝贵的资料 。 在查考戏剧舞台的同时 , 钱先生还私下交代了任务:即寻找白居易《晚兴》诗中“水寺”一词的根底 。

老先生说:白居易《晚兴》诗“草浅马翩翩 , 新晴薄暮天 。 柳条春拂面 , 衫袖醉垂鞭 。 立语花堤上 , 行吟水寺前 。 等闲消一日 , 不觉过三年”中提到的水寺 , 钱先生一直心有挂念 , 可惜我和吴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两手空空 , 只知道有一种可能是河流流经的寺名 , 问题没有获解 , 需要扩大寻找范围 。 我告钱先生大搜捕以失败告终 , 钱师不以为然 , 只说等着瞧吧 。

但钱锺书先生对“水寺”这一问题仍念念不忘 , 又指导老先生用计算机做“古典数据库” , 现今古典数据库字数已超十亿 , 查“水寺”果不出钱先生所料 , “水寺”在数据中竟成批存在 , 但至今仍无人对此进行过研究 。

宋元明清四代史书都有记载 , 北京一直是一座盛水城市 , 当时没有过缺水记录 。 北京城西北众多泉水聚集 , 流入城内 , 汇于积水潭 , 汪洋如海 。 道光十二年(1832)七月 , 只护城水一项 , 其河面“宽六七丈” , 河底“宽五丈” 。 同治年间 , 积水潭、什刹海并南北中三海为北京的主要水源 , 此处所说的是城区 , 南边有永为水患的永定河 。 另有元初郭守敬主持修建的通惠河 , 当年元世祖还京 , 见商船聚集 , 非常高兴 , 将其命名为“通惠河” , 这条河道一直使用到清代末年 。 而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东西两方来水 , 即积水潭之水 。

前些年在报子胡同附近的西四十字路口地下 , 发掘出了一段南北走向的石制水道 , 这条水道宽1米、深1.65米 , 石壁上刻有“致和元年五月石匠刘三”字样 。 有关专家称 , 此为“元大都下水道” 。 “下水道”的结论 , 似缺乏证据 , 但不论“上”“下”水道 , 都足以证明元明及前清时 , 流经报子胡同一带的水量充足 。

按照通行的说法:根据建筑地基的分层状况 , 寺庙在原建筑倒塌后会缩小再建 , 如果能够初步认可“水寺”一说 , 隆长寺院内那么多台基的存在便合情合理 。

隆长寺院内据说遗存着两口水井 。 水井遗迹是考古学中往往不为学者关注的文物 。 有人可能会问:“隆长寺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水啊?”这是因为在华北平原日渐少水的情况下 , 维持一个大水寺的用水 , 非常艰难 , 僧众不知用多少汗水才换来了水寺的存在 。

“水寺”的建造 , 不论复古还是现代 , 成本都不会增加 , 或许像欧美人喜欢在庭院中加设游泳池一样平常 , 但“水寺”将以奇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中国古代文化增添真实的花瓣和枝叶 。 北京很大 , 每寸土地都有说不尽的故事 。

供图/田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