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感恩:与其成为责任,不如“回向”世界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谈感恩:与其成为责任 , 不如“回向”世界

2007年夏天 , 上海社科院组织一批青年科研人员赴西北考察 。 我忝列其中 , 负责全程摄像 。

在兰州 , 我们到了一个由几位志愿者维持着的公益幼儿园 , 在一个普通居民小区的一套底层的公寓里 , 总共也就十几个孩子 。 我们送给他们一些学习用品 。 然后 , 很自然的 , 孩子们给我们表演了几个节目 。

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 七八个稚气十足的小朋友 , 在我们面前跳起简单的舞蹈 , 很认真地唱着:感恩的心 , 感谢有你……

他们很用力的举起小手 , 在头顶上 , 做出一个个心形 。

刹那间 , 我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 后脑勺一阵发麻:我们这些人啊 , 凭什么可以让他们作出如此这般的表达?我们拿什么来接受如此这般纯真无邪的心?

你是不是想说 , 这也太矫情了吧?确实 , 当时的情形 , 分明可以说其乐融融:孩子们都很开心——只要有人来看他们表演 , 他们就很来劲了;而我们这些人 , 看着他们表演 , 分享他们的喜悦 , 同时沉浸在一种施予者的满足感里 。

可是 , 我只能说 , 我的感受也是真真切切的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儿子刚刚一岁多一点 , 所以对于小孩身上发出来的信息都特别敏感 。 反正 , 那些孩子击中了我心里的某个特别软弱的地方 , 让我羞愧难当 , 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要不是手里有摄像机 , 要完成任务 , 就一定从屋子里逃出去了) , 同时 , 也特别希望有人表示谅解 , 安慰我的无辜 。

从那之后 , 那首歌也成了我肉中的刺 , 总是不忍卒听 。

不知从何时起 , 感恩成了一个常见的话题 。 报纸、广播、电视、网络 , 各种媒体 , 各种公益广告、商业广告 , 动不动就拿感恩说事儿 。 2006年 , 大陆歌手陈红翻唱来自台湾的《感恩的心》 , 在这一道感恩的潮流中翻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

而在陆续翻版进来的洋节日之中 , 好像就数着“感恩节”最没有违和感了吧?(有人甚至建议 , 我们也设立一个自己的感恩节 , 殊不知传统习俗中的“祝福” , 或称“祝年福” , 已然带有感谢上天和列祖列宗的意思 。 这里暂且置之不论 。 )那些洋节日进来之后 , 统一改造成了吃吃喝喝买买买的模式 , 感恩节总算在此之外 , 提供一个契机 , 引发一些感恩之情 。 我不否认自己也曾经被某一口感恩节鸡汤灌得泪眼朦胧 。

本来 , 感恩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 问题在于 , 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把一个观念、一个口号、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东西搞成一场运动 。 有那么一阵子 , 感恩也有点那个意思 , 可谓虽不及亦不远矣 。

就像要搞素质教育了 , 就来一场一千台钢琴(而且全都是三角钢琴)的大合奏 , 要教育孩子感恩了 , 就组织一千名家长 , 在广场上 , 整整齐齐排排坐 , 每人脚下放一个塑料盆 , 让各自的孩子给他们洗脚 。 这是他们在自己家里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 几十年来的“独生子女”政策 , 有效地颠覆了几千年来的家庭伦理 , 早就有人觉得必须加以反拨、矫正了 。 这一场感恩的潮流倒也来得正是时候 。 至于为什么是洗脚而不是梳头、捶背 , 或者更斯文一点 , 比如奉茶什么的 , 成了各种宣传画里表现“感恩”的标准动作呢?我猜想 , 多半是这个动作的体势 , 可以隐约召唤起跪拜、磕头之类的传统记忆吧 。 其实 , 给人洗脚表示尊敬和礼遇 , 好像更是西方曾经有过的习俗 , 比如奥德修斯的奶妈给他洗脚 , 耶稣为门徒洗脚等等 , 中国历史上好像没这习惯 , 直到这几十年里 , 忽然遍地都是足浴店——这又扯远了 。

反正 , 在整个人类史上 , 恐怕很难找出 , 有哪个民族 , 在哪个时代 , 像我们这里 , 在这些年里 , 有这么多声音 , 组成了一场多声部大合唱:要学会感恩!要懂得感恩!要感恩!感恩!感恩!

像感恩——更何况是对父母的感恩——这样的伦理准则 , 实属天经地义 , “从来不需要想起 , 永远也不会忘记” 。 如此大张旗鼓 , 嚷嚷着感恩 , 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 甚至 , 不禁让人有些怀疑 , 是不是这些个“恩”本身也有什么问题?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


谈感恩:与其成为责任,不如“回向”世界

谈感恩:与其成为责任 , 不如“回向”世界// //

自从盘古开天地 , 三皇五帝到如今 , 在中国 , 对父母的感恩 , 一字以蔽之曰:孝 。

这“五帝”中的最后一位 , 舜 , 正是孝的典范 。 舜的名下似乎没有什么历史性的、开创性的贡献 , 这也怨不得他 , 因为轮到他的时候 , 该有的基本上都有了(况且伏羲、神农他们的功劳也不一定全是首领亲力亲为 , 古今皆然) 。 舜的事迹 , 最为后人所知的大概是他对父亲和继母的孝 , 到了一般人做不到的程度 。 他似乎就是凭感天动地的孝 , 才得以列入“五帝”(“五帝”有不同的说法 , 舜或在列 , 或不在列) 。

后来 , 我们的老祖宗们发现 , 孝还真是个好东西 。 《论语》第一章第二则记录孔子弟子有子的话说 , 一个人能做到“孝弟” , 基本上就不会犯上作乱 , 非常有助于社会和谐 。 更进一步提出:“孝弟也者 , 其为仁之本与?”这就给兼具形而上学和实践含义的“仁” , 确立了一个极其切近而实在的前提 。 《孝经》第一章 , 子曰:“夫孝 , 德之本也 , 教之所由生也 。 ”则是明确指示了从“孝”到“教”(政教、教化)的路径 。

到了汉代 , “在伦理上 , 则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观念” 。 (吕思勉《中国简史》)从汉武帝开始 , 以孝治国 。 两汉皇帝 , 除刘邦和刘秀之外 , 都以“孝”为谥号 , 如孝惠、孝文、孝武等等 , 以此引领风向 。 更有诱导作用的 , 可能还是官吏选拔中采用的“举孝廉” 。 而在思想上 , 汉儒特别注重《论语》和《孝经》 , 作为主要教材 。 汉末 , 佛教进入中土 , 结合孝道传教 , 成为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宣扬孝道 , 极尽能事 , 强调对父母的感恩、报恩 , 在意识形态上与世俗政教互相支持 。

如此 , 孝道变成了一种统治术 。 于是 , 有人看不过去 , 出来唱反调了 。 最典型的大逆不道的言论 , 恰恰出自孔门后代 , 就是那个四岁让梨、名列“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 。 他竟然说:“父之于子 , 当有何亲?论其本意 , 实为情欲发耳 。 子之于母 , 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 , 出则离矣 。 ”这种“父母无恩论”并非孔融首唱 , 但是他的调门响亮 , 引人瞩目 。 这么一来 , 早已对他恨得牙痒痒的曹操可算抓到了借口 , 把他连妻子儿女一起咔嚓了 。 孝道之名 , 可以用来杀人 , 够厉害了吧?

一直到了现代 , 孝道才受到了真正的挑战 。 鲁迅曾以“二十四孝图”为靶子 , 使出了他的“投枪”和“匕首” , 虽然他那篇文章的本意在于儿童教育——启蒙与反礼教 , 包括反孝道 , 原本就是同一回事 。 在此之前 , 他着意“研究怎样改革家庭”的文章是1919年10月写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 文章重复表明了他的期望:“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 , 肩住了黑暗的闸门 , 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 , 合理的做人 。 ”而在同年3月 , 胡适的长子出生 。 适之先生写了一首白话诗《我的儿子》:“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 , 不要做我的孝顺儿子 。 ”可谓异曲同工 , 标明了一个时代的风尚 。 有意思的是 , 虽然这两位都明确赞同“父母无恩论” , 强调父母对子女的责任 , 可是 , 我们知道 , 胡适和鲁迅对各自的母亲(两人都幼小丧父)都非常孝敬 , 他们反对孝道 , 乃是他们所肩负的文化使命中的一部分 。 与这两位相比之下 , “五四”青年反叛专制家庭之激烈 , “文革”小将断裂亲子关系之决绝 , 那才叫登峰造极——二十世纪真是一个革命的世纪 , 不管怎么样 , 它已经过去了 , 但愿那些推倒了的东西不要重新翻转过来才好 。

有一次 , 不知道什么缘故 , 子夏问孔子:“居父母之仇 , 如之何?”孔子的回答大致是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 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了仇人 , 就不要转身回家去拿家伙了 , 必须不管三七二十一 , 直接上去就干 。 (《礼记·檀弓上》)一向温柔敦厚的老夫子的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人意料吧?后人把这理解为“礼”的要求 , 抬高其权威性 , 超乎孔子本人之上 。 其实 , 孔子回答子夏的时候 , 大概并未想到它会变成一则教条 。 孔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僵化 。 他经常鼓励别人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 比如 , 为父母守孝三年 , 有人觉得太久 , 他就说 , 短一点也不要紧 , 只要你心安就可以了 。

到了隋朝的时候 , 山东即墨人李某在斗殴中杀死同乡王某 , “弃家亡命” , 当时王某的儿子君操六岁 。 到了贞观初年 , 李某觉得事情过去了 , 回到乡里 , “诣州府自首” 。 王君操“密袖白刃刺杀之 , 刳腹取其心肝 , 啖食立尽 , 诣刺史具自陈告” 。 他当堂陈述:“亡父被杀 , 二十余载 。 闻诸典礼 , 父仇不可同天……”州官判处死刑 , 上报 , “太宗特诏原免”(事见《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孔孟之乡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 一边做得出白刃杀人、啖食心肝的事情 , 一边也知道引经据典:王君操所说的“典礼” , 应该就是上面引述的《礼记》 。 而唐太宗是亲自给《孝经》作过注的 , 他会赦免王君操 , 也一点都不奇怪 , 因为 , 在这里 , 复仇就是报恩 。 太宗赦免复仇 , 实则意在鼓励报恩 。

大凡寻常人等 , 容易感情用事 , 容易走极端 , 何况是报恩、复仇这种事情 。 更何况像王君操这样的二十多岁、血气强盛的年轻人 , 根本用不着礼法的鼓励 , 也顾不得律法的约束 , 总要快意恩仇 , 做个了断再说 。 正因为如此 , 古往今来的戏剧、传奇、小说、电影 , 不知道演绎了多少报恩和复仇的故事 。 然而 , 现实总是比虚构更精彩 。 王君操复仇算是一例 , 更加惊心动魄的是司马迁笔下的刺客豫让 。

晋人豫让是一个游士 , “事智伯 , 智伯甚尊宠之” 。 后来 , 赵襄子灭智伯 。 豫让为智伯报仇 , 改名换姓 , 混进赵襄子宫中行刺 , 未遂 , 被捕 。 赵襄子认为是“天下之贤人” , 把他放了 。 不久 , 豫让“漆身为厉 , 吞炭为哑 , 使形状不可知 , 行乞于市 , 其妻不识也” 。 然后再次埋伏行刺 , 不幸还是被擒 , 最终“伏剑自杀” 。 (见《史记·刺客列传》)

豫让为智伯报仇 , 自称“士为知己者死” , 就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 。 豫让先前事范氏和中行氏 , 智伯“尽灭之” , 豫让就没想过为他们复仇 , 因为这两家都没有赏识、尊宠豫让 , 而智伯却以“国士”的礼遇对待他 。 另外 , 整个过程中还有两个有意思的细节:其一 , 豫让拒绝朋友的建议 , 不愿意委身臣事赵襄子而伺机刺杀 , 他说 , 那就是“怀二心以事其君” , 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 , “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其二 , 他临死之际 , 要求剑击赵襄子的衣服 , 以戏剧化的形式 , 虚拟完成复仇 , 如此 , “可以下报智伯矣” 。

所以 , 豫让的报恩、复仇 , 乃是他认定自己作为“士” , 尤其是“国士” , 必须完成的天命 。 他将由此实现自我 , 给后人树立榜样 。 在他的意念之中 , 整个事情的重心不是在智伯或赵襄子那里 , 也不在事情本身 , 而是在于他自己 。

总之 , 报恩、复仇 , 在豫让这里 , 已然变成了实现另一个目的的手段和形式 。 而王君操虽然以遵从典礼为名 , 还得到唐太宗的背书 , 他的行为之极端、出格 , 终究令人生疑 ,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

利用孝道作为统治术 , 鼓励报恩 , 纵容复仇 , 终究还是要不得的 。 毕竟 , 复仇不同于自卫:自卫是在当下以暴制暴 , 而复仇是在事后以恶报恶 。 再者 , 让平民百姓可以自行动用武力解决问题 , 容易出乱子 , 搞得法纲混乱倒还在其次了 。 有鉴于此 , 唐朝后来的皇帝 , 比如玄宗 , 碰到类似的情况 , 就不像太宗那样“特诏原免”了 。 到了宋代 , 转向文官政治 , 尚武之风逐渐衰退 , 更不允许私自复仇 , 换句话说 , 平民百姓还能做的 , 简直就只有报恩了 。

在西方 , 在基督教的传统中 , 对复仇的态度也经历过一些转变 。 在《旧约》里 , 倒还主张“以眼还眼 , 以牙还牙”(《申命记》19:21)——首先是有罪必受惩罚 , 以诫效尤 , 其次是惩罚必须得当;它强调的是律法公正 , 对于复仇未置可否 。 到了《新约》 , 就变成“有人你的右脸 , 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马太福音》5:39)——要求完全放弃复仇 , 最终为了彰显耶稣对所有人的恩典 。

一点也不奇怪 , 基督教的爱(或者恩典)遭到了尼采的质疑:“上帝爱世人有一个先决条件 , 这就是世人要相信他;谁不相信这爱 , 他就给谁投去凶神恶煞似的眼神 , 以示威胁!……这爱从来没有遏制他的名誉心和复仇欲念啊!”(《快乐的科学》第141节)他感叹说 , 这样的上帝 , 过于犹太化了:把爱也成了一种等价交换 。 因为得不到爱的回报 , 就此翻脸 , 未免大煞风景 。 尼采援引歌德的名言:“如果我爱你 , 这与你何干!”接着来了一句:“用这句话来评价整个基督教就足够了 。 ”(同上)

连上帝都不能遏制复仇的欲念 , 就更不用说世人了 。 然而 , 说到底 , 复仇也好 , 报恩也好 , 如果有可能的话 , 还是从中解脱出来为好 。 博尔赫斯说:“惩罚的理念 , 奖赏的理念 , 是与我完全格格不入的 。 这些理念在我看来甚至是不道德的 。 ”(《最后的对话》)那么 , 报恩和复仇呢?它们真的那么道德、那么天经地义吗?

据说 , 歌德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既不报仇 , 也不报恩 , 只有少数特殊禀赋的人才能做到(这是很久以前 , 在某个已故的当代作家的文章里看到的 , 可惜至今没有找到歌德这句话的出处) 。 相比之下 , 不报仇 , 甚至以德报怨 , 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 至于不报恩 , 就让人觉得难以启齿了 。 可是 ,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 , 我一直觉得 , 歌德说的是对的 , 只不过 , 它实在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世俗所能接受的层次 。

正如好人之为好人 , 已然是好人的福报 , 而坏人之为坏人 , 乃是坏人的厄运 , 同样的 , 施恩也是施恩者的自我实现 , 报恩(复仇)也是报恩(复仇)者的自我实现——两者实际上都跟相关的对象没有太大的关系 , 它们都只是需要一个对象来实现自我 。

通常 , 施恩者总是较有能力、较为强势的一方 , 而报恩者相对处于弱势 。 处于弱势的报恩者的报恩 , 倘若只是为了报恩而报恩 , 给人锦上添花 , 实在没有必要 , 倒不如把自己曾经受到的恩德散发出去 , 去帮助比自己更弱势的人 , 或者是那些处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困境中的人 , 如此一层一层散发开去 , 可以给更多的人雪中送炭 。 要不然 , 施恩、报恩 , 形成一个闭合结构 , 就好像借钱、还债 , 就此了结 ,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更为糟糕的则是 , 譬如 , 甲曾经救了乙的命 , 甲方的子子孙孙就继承了甲的功德 , 而乙方的世世代代必须感恩戴德、歌功颂德 , 那就近乎高利贷了 。

想要打开这个闭合结构 , 倒是可以借用佛教所特有的一种修行法门:回向 。 有回向偈云:“愿以此功德 , 普及于一切 。 我等与众生 , 皆共成佛道 。 ”佛门弟子、教徒、信众通常(甚或是必须)把自己念佛、诵经以及其他功德回向给法界一切众生 , 包括冤亲债主 , 祈愿众生离苦得乐 , 获得无量福田 , 共成佛道 , 如此等等 。

感恩的心 , 也不妨如此这般“回向”给所有人 , 尤其是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 不要让感恩成为一种负担 , 一种责任 , 而是把它变成一种主动的担当 , 变成“回向”世界的动力 。 由此 , 报恩者也就成长为施予者、馈赠者 , 从弱者成长为强者 , 而这也是最初的那一份爱心所能得出的最好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