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盛子胥

从关注现实到投向历史 , 作为知识人的许知远正在寻求自己的身份确认 。 尽管他的历史写作已有几年 , 但都不足以奠定其历史写作者的地位 , 更不能满足其写作的抱负与雄心 。 一定意义上 ,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是其角色转换的结晶——一方面 , 他要借此完成从新闻写作者到历史写作者的真正蜕变;另一方面 , 他自觉不自觉在梁启超身上寄予了很多的个人期许 , 甚至自我的投射 。 向这位100年前的思想先驱和前辈文人、新闻人致敬的同时 , 许知远也在无意中展示了当代知识人的困境 。


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 , 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 , 许知远著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版 , 68.00元 。

相对而言 , 许知远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书写对象 。 作为晚清的言论界巨子 , 梁启超在一定的时间段是执舆论牛耳的人物;作为政治变革的倡导者和行动者 , 梁启超青年时期即介入政治 , 其后被各方势力所拉拢;作为学者 , 梁启超在生命最后十年左右才专心治学 , 涉及数量和门类却令人惊叹 。 比较一下许知远与梁启超 , 或许更有助于理解《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所呈现的青年梁启超形象 。 在志向上 , 无论梁启超还是许知远 , 都希望立功、立言;在追求上 , 两人都有家国情怀 , 都有自己的现实关切;在操作上 , 两人都关注天下大事;在职业上 , 两人都是新闻人和有影响力的知识人;在写作上 , 两人都是才子 , 文章有才气 。

作为一部非虚构作品 ,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是一部才子之书 。 它保持了许知远新闻写作的特点 , 全书文气充沛 , 纵横捭阖且起伏跌宕 。 其次 , 它信息量大 , 不仅描写了梁启超本人的思想和经历 , 而且涉及了众多与历史人物和事件 , 勾勒出晚清知识人的群像 。 第三 , 本书的文字组织技巧高超 , 尽管引文甚多 , 但写作总体流畅易读 。 以上三点 , 都是本书明显的优点 。

以具体的内容而言 , 许知远深得非虚构写作与新闻写作之长 , 以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准备流亡为开始 , 然后追溯梁启超的出生、成长、求学及参加科举的经历 。 梁启超12岁就考中秀才 , 被誉神童 。 然后从新会来到广州 , 辗转进入几家书院 , 17岁以广东第八名与谭鑣、张元济同榜中举 , 此后参加会试却一败再败 。

认识康有为并执弟子礼是梁启超思想觉醒的开始 , 他的目光从八股、辞章投向了更广阔的知识领域 , 其关注范围也从中国转向了世界 。 几次会试不第虽然阻挡了他谋取功名的脚步 , 但却让他交游的范围大大拓宽 , 对于西方的知识也逐渐增加 。 近代之后 , 清廷在西方列强面前一败再败 , 1894年甲午战争又惨败于日本 。 这让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知识分子群体产生了深刻的忧患意识 , 他们于1895年四五月间参与了公车上书 , 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影响 。 正是在这一年的会试中 , 康有为考中供事榜第五名 。 作为新科进士 , 他几次上折 , 提出自己的改革设想 。

1895年8月17日 , 康有为创办的双日刊《万国公报》开始正式刊行 , 梁启超和麦孟华“试着充任主笔 , 负责论说文字” 。 这一尝试获得了意外的成功 , 每期可送出两三千册 。 三个月后 , 又改为《中外纪闻》 , 梁启超与汪大燮一起出任主笔 。 1896年3月下旬 , 梁启超来到上海 , 不久之后与黄遵宪、汪康年等人一起创办了《时务报》(旬刊) 。 有了前面的职业积累 , 作为《时务报》主笔的梁启超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采 , 几乎每期都有梁启超气势恢宏、文采斐然的文章 。 他批评时政、呼吁变法更是引起了许多大臣和士大夫的共鸣 。 几期下来 , 《时务报》的影响迅速扩大 , 发行量节节攀升 , 梁启超一举成为深具影响力的名人 , 其名声遍及全国 。 1897年初 , 梁启超前往武昌拜见张之洞 。 此时的张之洞乃清廷重臣 , 洋务派的实际领袖 。 在学界 , 他以《书目问答》一书而著称 。 当他得知梁启超来拜谒时极其兴奋 , 破例打开武昌城中门 , 以厚礼迎接梁启超入城 。 梁启超拜见张之洞那天 , 恰好张之洞侄儿结婚 。 张之洞丢下宾客 , 和梁启超畅谈“至二更乃散” 。

欲戴王冠 , 必承其重 。 二十三四岁成名 , 固然让梁启超名利双收 。 但是 , 其知识不足的缺陷也很快暴露出来 , 1897年初 , 严复给梁启超写了一封长信 , 称梁启超的文章放纵粗陋 , 不了解变革的逻辑 。 对于梁启超在《古议院考》中 , 称西方议院中国古已有之的说法 , 严复表示质疑 , 对于孔教 , 严复认为 , “教不可保 , 也不必保” 。

这些犀利的批评 , 让如日中天的梁启超而言犹如当头一棒 。 他一直拖延到3月末才写了一封回信 , 称自己过于繁忙 , 来不及对文章做更多的推敲和论证 。 而《古议院考》是一篇旧稿 , 为了凑版面才拿出来 。 而严复 “教不可保 , 也不必保”的观点 , 让梁启超深受启发 。


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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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接受南都采访

应该说 ,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着意凸显了梁启超作为报人在言论上取得的成功 , 这一部分叙述较为充分 。 接下来 , 许知远还写到了《时务报》的内部矛盾 , 以及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戊戌变法中的经历 。 如果说 , 后面部分的内容因为利用茅海建等人既有的学术成果而比较准确 , 那么 , 对于梁启超与汪康年因为时务报过分成功而引发矛盾的叙述 , 则与马勇等学者的研究颇有出入 。

在许知远的叙述中 , 报馆总理汪康年自认为出力甚多 , 但外界都将荣誉归于了梁启超 。 而黄遵宪规定的薪酬等级中 , 主笔优于总理 。 他花费大量时间用于吃花酒 , 认为是联结网络、获取新闻的重要手段 , 但这一点却遭到指责 。 而梁启超则认为 , 汪康年兄弟主将将报务纳入己手 , 聘任人员也很少征求他的意见 , 自己不像是《时务报》创办人 , 而像供稿机器 。 此外 , 汪康年还对康有为的学说“颇多讥讽” 。

相比之下 , 马勇2006年发表的论文《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试论时务报内讧》中的研究 , 对于这一事情起因、过程和发展的描述更为客观、细致和准确 , 也更具解释力 。

按照马勇的叙述 , 黄遵宪主张选举一个比较超然的董事会 , 负责制订章程和制度 , 但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施行 , 这为后来的争执打下了伏笔 。 梁启超在《时务报》第五期发表《变法通议》 , 批评张之洞似有媚洋嫌疑 , 并称满族人为“彼族” , 第十期发表的《论学会》等文章 , 都引发了张之洞的不满 。 为了《时务报》生存 , 汪康年开始调整过激言论 。 1896年11月17日 , 回乡省亲的梁启超给汪康年写信 , 说准备在澳门创办一份仿《时务报》的旬刊 , 取名《广时务报》 。 《广时务报公启》在时务报发表后 , 引发了各方注意 。 很多人对汪康年说 , 梁启超同时担任这两份报纸的主笔不可取 , 而且《广时务报》不宜与《时务报》产生联系 。 后来 , 《广时务报》更名为《知新报》 , 梁启超只任一般撰稿人 , 这导致梁启超产生不满 。 他提议设立报馆董事会 , 汪康年辞去总理 , 改任总董 。 后来 , 这一矛盾经各方友人劝说而暂时平息 。

但是 , 梁启超不久违反报馆创立时的承诺 , 大肆宣扬康有为的“三世说”“大同说”并主张创立孔教 , 而报馆内康有为的门人鼓吹康有为为“教皇”、“南海圣人” , 这引发了另一主笔章太炎的不满 , 并与康门弟子发生打斗 。 1897年4月 , 章太炎辞职回了杭州 , 外界盛传《时务报》将“尽逐浙人而用粤人” , 汪康年和梁启超是两方首领 , 这传衍加深了他们的猜疑 。

此时 , 黄遵宪到湖南就职 , 得知湖南创办时务学堂后 , 向陈宝箴推荐梁启超为总教习 。 经过协商 , 梁启超与1897年11月到湖南就任 。 汪康年担心梁启超不能及时供稿 , 《时务报》销量下滑 , 于是准备聘请郑孝胥为总主笔 , 梁启超改任正主笔 , 这引发梁启超大怒 , 和他彻底翻脸 。 而汪康年也逐渐将《时务报》变成自己的私有产业 。

此时 , 康有为受到光绪重用介入戊戌新政 。 在弟弟康广仁及梁启超的建议下 , 通过御史宋伯鲁上书光绪 , 建议将《时务报》改为官报 , 并由梁启超主持 。 光绪批给孙家鼐酌情处理 。 此时 , 康有为以小小的工部主事 , 因为被光绪看重而气焰嚣张 , 得罪了众多朝中重臣 , 在有关大学堂人事布局方面 , 康、梁主持的大学堂章程明显侵犯了作为管学大臣孙家鼐的利益 。 于是 , 孙借机打压康有为 , 他借口梁启超已经奉旨办理译书局事务 , 建议由康有为督办改为官报之后的《时务报》 , 并提出了严格的管理建议 , 其真实意图是将康有为赶出京师 。 对此 , 康有为只得将计就计 。

梁启超和康有为利用政府权力接管《时务报》 , 反而导致汪康年获得了道义上的支持 。 汪康年不愿将《时务报》平和交出 , 在张之洞的帮助和谋划下 , 他将《时务报》改名《昌言报》继续出版 , 将《时务报》的空名留给康有为 。 刘坤一上走之后光绪大怒 , 派黄遵宪彻查此事 。 知道内情的黄遵宪尚未想出合适的处理办法 , 戊戌政变就已经发生 , 康、梁流亡国外 , 此时也就不了了之 。

马勇的研究对于梁启超和汪康年之间矛盾的产生、势态的发展 , 以及双方之间的争夺和较量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 展示了作为历史学者的史识和史料辨析能力 。 反观许知远在《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中的叙述 , 关于这一纠葛的经过和某些环节虽然也被提及 , 但是未能梳理出这一纠纷的要害和逻辑关系 。 在与此内容相关的第11章到第13章中 , 注释部分没有看到马勇的这篇论文 。 显然 , 许知远对于已经学术研究成果的利用尽管下了很大功夫 , 但仍然不够充分 , 而他自己爬梳史料的能力不足 , 因此导致了这部分的叙述事实模糊不清 。

而《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给读者留下的印象 , 是许知远受到康有为、梁启超两人自己的历史叙述影响太深 , 对传主的热爱使之与传主过于亲密 , 未能拉开合适的距离 , 以理性的眼光作出冷静的审视 。 在我看来 , 理性、冷静而客观的历史书写 , 较之“同情之理解”更为可取 , 因为前者可以提供更接近真相的史实 , 而后者很可能滑入价值观虚掷或事实不清的陷阱 。 就此而言 , 许知远的非虚构写作尚显不足 。

在论及自己回忆录四部曲的写作时 , 王鼎钧先生把作品分成三级:初级是职业认可,中级是社会认可,高级是历史认可 。 以王鼎钧的标准 , 许知远《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可以获得职业认可和社会认可 , 但不能获得历史认可 。 但即便如此 , 此书仍不失为优秀的非虚构作品 , 只是没有许知远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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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许知远的梁启超书写:不失为优秀 , 但没自我期许的那么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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