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日本仍是个谜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许知远:日本仍是个谜

单读开放许知远专栏 。 今天的第一篇专栏文章 , 许知远带我们一同认识日本当代重要的思想家鹤见俊辅及其著作《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 , 从中管窥“二战”战后至今日本社会之状 。

这篇文章同时作为导读收录于《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中文版 。

异端之必要

许知远

在一家过分拥挤的意大利餐厅里 , 我们谈到了鹤见俊辅 。 这是纽约 4 月的一个傍晚 , 我与坂本龙一斜对面而坐 。

比起工作室内的不无拘谨 , 此刻的坂本情绪亢奋 , 不无孩子气式的调皮 。 比起谈论我不在行、他或许也感到厌倦的音乐话题 , 日本的思想传统更激起彼此的兴趣 。

他说 , 要是碰到吉田松阴 , 就会猛击他一拳——正是这位长州藩士最先提出入侵朝鲜与中国 ;他还说 , 与夏目漱石最有共鸣 , 因为他也身处东西文明之间 。

在一张餐巾纸上 , 我写下了几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名字 , 丸山真男、加藤周一以及鹤见俊辅 。 在我有限的理解中 , 他们是战后日本社会的关键人物 , 他们的思想与行动塑造了一代人的成长 。 出生于 1950 年的坂本龙一虽以作曲家享誉世界 , 他的青年时代却恰好与战后的思想自由、社会介入、反叛意识紧密相连 。 在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中 , 英俊少年坂本龙一 , 坐在抗议的人群中 , 弹奏一首德彪西 。 看到餐巾纸上的这些名字 , 坂本更为激动 , 他回忆起父亲的文人朋友 , 以及自己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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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 , 1952 年 1 月 17 日出生于日本东京都中野区 , 日本歌手、曲作者、音乐制作人、演员、钢琴师 , 东京艺术大学音乐系作曲专业学士、音响研究科硕士 。

对丸山与加藤 , 我尚读过一些著作 。 对鹤见俊辅 , 我的印象则来自于刚刚读过的访谈录《战争留下了什么》 。 在其中 , 他谈论自己的童年、所经的太平洋战事、创办的杂志、对战后政治与思想世界的介入、学生运动 , 以及他著名的“转向”研究——一代日本知识人在战争中如何放弃自己的立场 , 投身于军国主义 。

他直率、顽童般的个性 , 一下子征服了我 。 他说自己是个典型的不良少年 , 十二三岁就逃学、喝得烂醉 , 混迹于东京的风月场所 , 多次想自杀 , 有一次吞下了一百五十粒安眠药 , 幸亏警察制止及时 。

这自我伤害的冲动源于家庭 。 他外祖父后藤新平 , 曾出任台湾的民政长官、满铁总裁与东京市长 , 是明治、大正年代著名的政治人物 , 参与了日本陡然的对外扩张 。 母亲是位控制狂 , 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爱着儿子 , 甚至因偷吃华夫饼而体罚他 。 她期望将儿子培养成一位“绝对正确”的男人 。 父亲鹤见祐辅正是这样的“正确”男人 。 他以一高第一名考入东京帝国大学 , 接着成为一名自由派作家与政客 , 以成为总理大臣为己任 。 他把自己的雄心传递给儿子 , 为他起名俊辅 , 正是取自第一任总理大臣伊藤俊辅(即伊藤博文) 。

鹤见俊辅是这个贵族之家的反叛者 。 十五岁拍摄的照片上 , 他理着寸头 , 满脸的桀骜不驯 。 这是 1937 年的东京 , 日本正全面卷入与中国的冲突 。 为了将他从自虐的境遇中解脱出来 , 父亲送他前往美国 。 凭借勤奋与天资 , 他进入哈佛攻读哲学 , 老师包括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等著名人物 。 尽管受实证主义训练 , 他却对怀特海(A.N. Whitehead)的一句话记忆尤深 , “Exactness is afake”(精确是虚假的) 。

太平洋战争的爆发 , 他因日本身份以及对无政府主义著作的偏爱 , 被送进拘留所 , 在马桶上完成学位论文 。 1942 年 , 他被遣返回日本后 , 发现这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国家 。 从前的自由主义和社会批判力量几近消失 , 人人生活在被监控的恐惧中 , 似乎日本自身而非美国才是敌国 。

他随后被派往爪哇 , 为海军翻译敌台新闻 。 在这热带岛屿的军营里 , 思想自由几乎是不可能的 , 周围人皆沉浸在日本必胜、干掉“鬼畜美英”的情绪中 。 他每日紧绷嘴唇 , 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讲 , 只有在独自阅读宗教作品或收听印度的广播时 , 才稍感安慰 。 他发现印度的 BBC 广播节目内容尤其好 , 后来得知它的制作人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 。 恐惧渗透入他的肢体动作中 , 被长官问话时 , 为了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 鹤见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裤子蹭来蹭去 , 将白裤蹭成黑色 。

他躲过了死亡 。 返回日本不久 , 在收音机里听到天皇宣布终战的消息时 , 他记得热海车站中 , 候车室的人“都不说话 , 谁都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坐着” 。 美军的到来 , 并没有将鹤见从孤立中解救出来 , 他反而陷入双重的羞愧 。 他既内疚于没有在战争时期做出公开反抗和遭 到逮捕 , 也内疚于自己曾跟着美军返国又会说英语 。 随着占领军的到来而萌生的屈辱 , 让他尽管英语流利 , 又有不少哈佛的同学在驻军工作 , 却始终没有加入这股新潮流 。

1946 年初夏 , 他找到了表达自我的方式 。 他参与创办了一份只有三十二页、纯粹出于兴趣的杂志——《思想的科学》 。 这本杂志所提出的“多元主义”正契合新的时代精神——正是一元的权力与价值系统 , 将日本拖向了毁灭 。 创办者中的丸山真男、都留重人皆是正在崛起的年轻思想家 。 也是借由这本杂志 , 二十四岁的鹤见俊辅展露出他的独特的思想方式 。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 , 鹤见俊辅成为了动荡、却也充满活力的政治与思想生活中 , 最令人难忘的角色之一 。 《思想的科学》引介美国哲学、思想启蒙 , 前往各地组织读书会 , 征集年轻作者 。 鹤见还公开抗议政府的举措 , 辞去教授职位 , 更组织“越平联” , 抗议越南战争、营救美国逃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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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俊辅(1922 年 6 月 25 日-2015 年 7 月 20 日) , 日本思想家、大众文化研究者、社会运动者 。

这些行动也代表着他的思维方式 , 把各种事物、现象 , 都作为思想的日常形态加以考察 。 比起抽象、绝对的观念 , 他更信任个人经验 , 尽管这经验可能是片面的 。 他的家庭、他父亲 的选择、他的战时体验 , 都成为他研究的出发点 。

他最重要的“转向”研究也是如此 。 1959 年至 1961 年间 , 他与合作者完成了三卷本《转向》 , 追溯并讨论为何在战时日本 , 知识分子们 , 不论他们是马克思主义者、自由派 , 还是宗教人士 , 皆在国家权力的强制下 , 半强迫、半自愿地转变了思想 。 “转向”肇始于 1933 年 5 月 , 东大新人会的发起者 , 也是当时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佐野学与锅山贞亲 , 撤回了他们之前的主张 , 包括废除天皇制、赋予包含殖民地在内的各民族的自治权 , 也不再反对“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 , 反而宣称要从苏联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 尊重天皇代表的文化价值 。 与欧洲不同 , 自由主义、人道主义、实证主义对日本的影响一直微弱 , 马克思主义是对现实最有力的批判武器 。 它的失败 , 意味着批判力量的放弃 , 而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更是毫无抵抗力 , 社会旋即滑向法西斯主义 。

鹤见俊辅想要探究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 他说 , 这项研究是他对父亲经验的回应 。 他的父亲是著名的自由主义者 , 说一口漂亮的英语 , 但战事一起 , 他立即投身于军国主义 , 没有做出任何抗议 , 美军到来后 , 他又期望能担任首相 , 并在最终出任了厚生大臣 。 在鹤见眼中 , 父亲正是日本的缩影——充满明确的外部目标 , 内在却极为空洞 。

我想象了“亲子丼”的香气 。 鸡蛋包裹着鸡肉的盖饭 , 在审讯室中一定散发着无法抵御的诱惑 。 这是战前的日本警察对付激进大学生的方法 , 在严刑拷问后 , 警察局局长会自掏腰包 , 叫来这道流行的料理 , 在你吃饭时 , 不谈政治思想 , 只说些“你的母亲很担心你”的话 。 这些年轻人很少不为此打动 , 承认思想的错误 。

在《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上 , 我读到这个小小插曲 , 它是生动、难忘的历史细节 。 鹤见俊辅绝大部分作品尚未进入中文世界 , 包括著名的三卷本《转向》 。 因此这本两百多页的演讲集 , 或许是个理解鹤见俊辅的便捷入门 , 你可以一窥他的问题意识与思想方式 。 它其中充满了“亲子丼”式的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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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

[日] 鹤见俊辅 著

邱振瑞 译

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 出版

“从现在开始 , 我要谈论的主题是 , 1931 年至 1945 年的日本精神史” , 鹤见以这句话开始了演讲 。 这是 1979 年秋天的蒙特利尔 , 他为麦吉尔大学的年轻学者讲述战时日本 。 尽管只有十个学生 , 这持续了七个月的讲座 , 给五十七岁的鹤见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多年研究的机会 。 使用英文而非日文授课 , 更为这种审视增添了新维度 。

十五年战争 , 鹤见俊辅富有创建性地提出了这一概念 。 按照西方世界的眼光 , 日本人的战争直到 1941 年的珍珠港事变才开始 , 而按照中国的视角 , 它其实从 1931 年就已发生 。 而按照鹤见的个人经验 , 尚在读小学的他记得 , 政府用“满洲事变”“上海事变”“日支事变”这些声明 , 令人觉得它们都是孤立的事件 , 但事实上 , 它们是连续的战争状态 。

这十五年 , 因为其极端性 , 也是理解日本的最佳切片 。 一个因为明治维新而成为东方楷模的国家 , 一个在大正时期展现出世界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国家 , 如何突然变成了一个反西方、高度专制的国家?那个以礼貌、美感闻名的民族 , 如何突然变成了杀戮机器?这一段时光 , 是日本历史中的偶发事件 , 还是具有某种必然性?

这些日本问题 , 就像希特勒时代的德国 , 或是墨索里尼时代的意大利一样 , 不仅与本国相关 , 更具有普遍的意义 。 专制 , 这种政治生活之癌 , 是如何一点点侵蚀一个健康肌体 , 而人们又是怎样丧失抵抗能力的 。 与德国、意大利不同 , 日本从未有过一个魅力四射的独裁者 , 一个总是掩藏于幕后的天皇与一群技术官僚 , 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 他们似乎既全能又无能:他们可以动用各种强制力量 , 消除异己声音 , 但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 , 却无力结束战争 , 只能被动地跟随形势 。

在这本小册子中 , 鹤见俊辅对这种矛盾性做了一次妙趣横生、富有洞见的导览 , 它与历史、现实、未来都紧密相关 。

他提及了地理位置给予日本人的双重感受 。 住在四面环海、被神护佑的土地上 , 日本人有种特别的安全感 ;但他们又觉得自己被隔离在世界更普遍的文明之外 , 而有某种自卑感 , 经常陷入强烈的求知冲动 。 即使黑船来航后 , 这种锁国倾向也未真正改变 。 外来的思想、语言 , 似乎难以真正改造这个民族 。

这种矛盾性也表现在对“国体”的理解 。 早在幕末时 , 吉田松荫就与山县大华展开一场争辩 。 前者相信 , 日本的国体以万世一系的天皇为中心展开 , 具有绝对的独特性 ;后者则认为 , 每个民族都有同样的推进力量 , 日本并不特殊 。 这场争辩贯穿了之后的岁月 , 日本第一部宪法也体现出这种矛盾 , 在这个框架中 , 天皇拥有不受制约的权力 。 20 世纪 30 年代 , 美浓部达吉遭到批判 , 象征着普世说的失败 。

教育也是如此 , 在小学与士兵的教育中 , 采用以天皇神话为中心的世界观 , 而高等教育则以欧洲为模板 , 相信天皇的权 威要被限制在宪法之内 。 前者是“显教” , 后者则是“密教” 。 在鹤见俊辅看来 , 明治时代的缔造者们设计了一套方案 , 希望 “显教”与“密教”共存 , 彼此制衡 , 但最后显教部分吞没了密教部分 。

面对复杂的国内矛盾 , 日本政府没有进行相应的社会改革 , 反而开始军事扩张 。 鹤见俊辅也描述了日本对于中国、朝鲜、缅甸、印度尼西亚的态度 。 日本具有“大亚细亚主义”的传统 , 期望缔造亚洲联盟 , 声称要将亚洲各国从西方殖民者手中解救出来 。 但这些国家很快就发现 , 作为殖民者的日本 , 甚至更为残酷 。 其中的朝鲜受害尤深 , 在日本心里 , 全世界的民族中 , 朝鲜永远处于最低的位置 。

令鹤见俊辅欣慰的是 , 战时日本不仅有“转向”与狂热 , 也有日常的反抗 。 家庭主妇不理会政府的配给管制 , 想尽办法从黑市获得食物 , 养活家人 。 男人的离去令她们更独立 , 对于政治宣传也有天然的免疫力 。 灯台社的少量信徒 , 坚持自己的信仰 , 在法庭上留下这样的证词:“现在 , 跟随我的只剩下四个人 , 加上我一共五人 。 这是一场一亿人对五人的战争 。 到底是一亿人获胜 , 还是五人所说的神谕赢得胜利?不久就能获得证明 。 我确信这一点 。 而且我们处之泰然 , 毫无所惧 , 何必多言 。 ”即使神风特攻队中 , 也有青年在窒息的氛围中展现独立的思想 , 意识到日本必将失败 , 自己的死亡是无意义的 , 并把自己的想法写下 , 寄给哥哥 。 很可惜 , 他们都在孤立中死去 。

这些例证使鹤见寄望于普通人 , 他们仍拥有日本村落中的自治与宽容精神 。 这是日本重要的自由传统 , 只要对方是村中的居民 , 就不会被排斥 。 在鹤见眼中 , “通过生活方式互动所得的正直感 , 远比知识分子操弄的意识形态更具重要的精神意义” 。 他在战后积极参与的市民运动 , 也正是来源于明治以前的村治传统 。

这本小册子有一个明确的标题 , 它要探究战争时期日本社会的精神状况 。 它的结构略微松散 , 你常抓不到核心 。 不过 , 它反而给予一种特别的开放性 , 将我引导至很多方向 , 开启了 新的好奇心 。 其中很多例证 , 比如昭和研究会的尾崎秀实、关于朝鲜的小说 , 都打开了你理解战时日本的新视角 。 它从十五年战争出发 , 通向日本的过去与未来 , 更通往亚洲与世界 。 倘若你不把它当作严密的分析、论述 , 而是作为一个妙趣横生的导览 , 你会发现一张历史与意义之网 。

鹤见俊辅在麦吉尔大学演讲时 , 战争已结束三十年 , 在世界眼中 , 日本不再是那个被原子弹摧毁的国家 , 而是咄咄逼人的经济强权 , 一些人宣称“作为世界第一的日本” 。 这个日本仍不可理解 。 人们曾难以理解冲向美国舰队的神风敢死队 , 如今则好奇于日本商社如何制定战略 , 穿着统一西装的职员们又为何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 。 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西方化 , 日本仍是个谜 。

当我在 2019 年读到这本书时 , 日本的形象再度发生变化 。 经历了泡沫经济的崩溃 , 刚刚结束的平成年代与才开启的令和年代 , 给予日本一种平静、美丽的新形象 。 但在很多地方 , 日本仍是个谜 。

在此刻 , 回顾十五年战争的意义何在?鹤见俊辅记得 , 他的哈佛同学充满饥渴地想了解战时的日本经验 , 因为他认定这对美国也至关重要 。 事实的确如此 , 敏感的日本人一定可以在麦卡锡主义中辨认出似曾相识的因素 。 日本的故事 , 不仅仅属于日本 。 历史也从来不仅是历史 , 它仍强有力地影响着现在 。 “领导者对日本与假想敌国在军力和经济力上的差距 , 一直提供给国民相反的资讯 , 导致自己也因此陷入自我欺骗的境地 。 对国家的领导者而言 , 要从对国民的持续欺骗中 , 保持自我的清醒 , 是非常困难的 。 ”当你读到这种语句 , 你也会清晰地意识到 , 它不仅是战时日本的写照 , 也是所有权力高度垄断社会的症结 。 它出现过 , 也可能再度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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