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派视角下的明代诗学论争

作者:郭皓政(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流派论争是明代文学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 。 在诗学领域 , 论争尤其激烈 。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感慨道:“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 。 ”陈衍《石遗室诗话》指出:“自来文人好标榜 , 诗人为多 , 明之诗人尤其多 。 以诗也者 , 易能难精 , 而门径多歧 , 又不能别黑白而定一尊 , 于是不求其实 , 惟务其名 , 树职志 , 立门户 , 是丹非素、入主出奴矣 。 ”这段话亦见于钱基博《明代文学》 , 字句略有出入 , 但大体意思相同 。

所谓文人好“标榜” , 主要指文人并称 。 陈衍举例如下:明太祖时 , 吴则有“北郭十子” , 越则有“会稽二肃” , 粤则有“南园五子” , 闽则有“十子”;景帝时有“景泰十才子”;孝宗时有“前七子” , 又有所谓“十才子”;世宗时有“嘉靖八才子” , 有“后七子”“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 , 有“南园后五先生”;神宗时 , 有“嘉定四先生” , 又有“公安派”“竟陵派”等 。

严格说来 , 文人并称现象 , 不能一概视为流派 。 如唐代“李、杜”并称 , 但李白与杜甫诗风截然不同 , 显然不能视为同一流派 。 风格是衡量文学流派的重要标准 。 文人并称也罢 , 文学社团也罢 , 若没有统一、鲜明的风格 , 流派就难成立 。

陈衍所举的明太祖时的几个文学社团 , 能否算是流派 , 也许尚存异议 。 但若将它们视为地域诗学流派的代表 , 则是可以成立的 。 胡应麟《诗薮续编》云:“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 , 越诗派昉刘伯温 , 闽诗派昉林子羽 , 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 , 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 。 ”胡氏此说影响甚广 , 后人对明初诗坛的梳理 , 大都沿袭此说 , 但其说也有可议之处 。

首先 , 我们应认识到 , 此说包含着胡应麟本人的流派论争策略 , 是其盟主意识的体现 。 胡氏将吴诗派排在首位 , 越诗派紧随其后 , 固然是因为高启、刘基的诗歌创作成就比较突出 , 但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 吴中诗学之盛 , 在明代首屈一指 。 王世贞早年背离吴中诗学传统 , 追随李攀龙 , 倡导复古 。 名成之后 , 王世贞与李攀龙渐起嫌隙 , 对吴中诗学则津津乐道 。 所以 , 胡氏推尊吴中诗学传统 , 迎合了王世贞晚年的诗学主张 , 隐含有推尊王世贞之意 。 后来 , 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痛诋胡应麟 , 但对其明初“诗分五派”之说却并无异议 , 且对王世贞多所回护 , 也与钱谦益是吴人有关 。 胡应麟是越人 , 王世贞曾许胡应麟“狎主齐盟” , 胡氏本人对此也极为自信 。 胡氏《诗薮》注重对越中诗学传统的深入阐发 , 目的就是给自己的“诗坛盟主”身份背书 。 其实 , 若论对明诗之影响 , 闽派、岭南诗派、江右诗派均不在越派之下 , 但在胡氏笔下 , 其余各派也只能屈居越派之后了 。

其次 , 明初“五派”能否涵盖当时诗坛全貌 , 这也是一个有待辨析的问题 。 中国幅员广阔 , 各地区呈现出不同的地域文化风格 , 在文学方面都有自己的“小传统” 。 不但吴、越、闽、岭南、江右等诗派有自己的风格 , 齐、鲁、燕、赵、关、陕、川、滇等也各有诗学传统和地域风格 。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可能被后人忽略了 , 即:明初“五派”均为南方诗派 。 确实 , 明代前期 , 南北文化发展水平存在一定差异 。 南方诗学氛围浓厚 , 而北方文风较为质朴 。 南方文化与主流诗学关系密切 , 北方文人则在科场、政坛和文坛上都受到一定压制 , 但明初北方诗坛未必就是一片空白 。 至明代中期 , 前七子崛起 , 大力倡导以汉魏古诗和盛唐诗为典范的复古诗学 ,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看 , 正是北方诗学对南方诗学的一次有力反拨 。

地域诗学流派之间的竞争 , 贯串了整个明代诗史 , 但大多数时间内 , 都只是暗流涌动 , 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 真正激烈的明代诗学论争 , 要从前七子开始算起 。 《四库全书总目》为李梦阳《空同集》所作提要 , 称其为“风会转变之由 , 与门户纷竞之始” 。

前七子的核心人物大都是北方人 , 只有徐祯卿一人来自吴中地区 。 徐祯卿力洗吴习 , 方得到李梦阳认可 。 前七子大力倡导复古运动 , 标举汉魏古诗和盛唐诗 , 意在以时代风格取代地域风格 , 打破明前期诗坛固有的沉闷格局 , 将《诗经》和汉魏以降的北方诗学传统重新发扬光大 。

前七子的文学主张极为鲜明 , 后人简单地将其概括为“文必秦汉 , 诗必盛唐” 。 如果不深入考察前七子复古运动兴起的复杂背景 , 仅就上述口号本身而言 , 无疑是偏激的 , 极易引起论争 。

事实也正是如此 。 与前七子同时或者稍后的不少诗人 , 已经意识到复古运动的偏激 , 纷纷标举六朝体、初唐体、中唐体、晚唐体、宋诗风等 , 以纠“假盛唐”“瞎盛唐”之流弊 。 但盛唐毕竟处于中国诗史的顶峰 , 学习盛唐 , 有其不可动摇的合理性和煽动力 。 所以 , 嘉靖年间 , 诗坛又有后七子崛起 , 扬前七子之余波 , 其声势不亚于前七子 。

与前七子相比 , 后七子的地域色彩不那么鲜明 。 后七子以南人为主 , 只有李攀龙、谢榛是北方人 。 王世贞考取进士后 , 没有加入以吴中诗人为主的刑部“白云楼社” , 反而积极向李攀龙、谢榛、李先芳等山东人组成的诗社靠拢 。 不久之后 , 李先芳离京 , 谢榛也遭到摈斥 , 李攀龙出守顺德 , 王世贞遂成为诗社的灵魂人物 。 后七子中 , 不少成员都是经王世贞介绍加入诗社的 。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 “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四十子”等名目 , 均由王世贞所定 。 从流派建设的角度看 , 王世贞的作用更胜于李攀龙 。 王世贞羽翼丰满后 , 与李攀龙渐起争名之意 , 两人诗学思想之间的裂痕迅速扩大 。 王世贞后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抬高吴中诗学传统之意 , 就是与李攀龙抗衡的一种手段 。 通过在北方诗学传统与吴中诗学传统之间游走 , 王世贞成功奠定了自己文坛盟主的地位 。

明代的诗学论争 , 在晚明时期达到高潮 。 明末文人范景文《葛震甫诗叙》云:“余尝笑文人多事 , 坛坫相高 , 其意莫不欲尽易昔人所为 , 独雄千古 。 不知矫枉有过 , 指摘适滋 。 往者代生数人 , 相继以起 , 其议如波 。 如吴下之正用修 , 近代之翻王李 , 后必非先 , 沿为故事 。 今则各在户庭 , 同时并角 , 其议如讼 。 拟古造新 , 入途非一 。 尊吴右楚 , 我法坚持 。 彼此纷嚣 , 莫辨谁是 。 ”从前七子到公安派 , 明代诗学论争大体以波浪式形态纵向演进 , 一波未平 , 一波又起 。 而晚明诗学论争 , 则是各种诗学主张同时并存 , 莫衷一是 。 复古派、性灵派余波未息 , 各种地域诗学流派纷然杂兴 , 不同文学思潮相互激荡 , 共同成就了晚明诗学的大合唱 。 晚明与清初诗坛联系紧密 , 不宜截然割断 。 目前 , 学界对晚明诗学论争的研究尚有待深入 。

对明代诗学流派论争 , 清人大都持批判态度 , 视其为标榜之习、门户之见 。 清代郭起元《明诗派说》云:“大率声名盛而实学衰 , 标榜多而性灵少 。 诗道之降而日下也 , 非派别阶之厉欤!”但若将流派论争一概视为门户之见、沽名钓誉 , 也不免失之片面、武断 。 大凡一个文学流派的兴盛 , 其理论必有可取之处 , 其倡导者也往往有鼓动人心、左右风气的力量 。 后人在研究文学流派时 , 应时刻保持警惕 , 形成理论自觉 , 不要轻易地被研究对象所左右 。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26日 13版)

作者:2019年08月2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