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恺:历史如风,众生如苔,却执念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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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恺 文学报
周恺:历史如风 , 众生如苔 , 却执念前行// //
话说晚清年间的四川嘉定(乐山) , 富商李普福家财万贯 , 妻妾六房 , 却无一子嗣承续香火 , 正巧碰见一户桑农生了对双胞胎 , 便抱养了其中一个 , 取名李世景 , 而另一个孩子后来被取名为刘太清 , 从此两兄弟际遇悬殊 。
“90后”作家周恺的长篇小说《苔》 , 以两兄弟的不同命运为线索 , 再现了蜀中百年前的地方风情和民间野趣 。 江湖之上 , 人来人往 。 茶馆、酒肆、青楼、丝行 , 袍哥、山匪、买办、纤夫 , 周恺钻进家乡(乐山)的方志、族牒、掌故、民间故事 , 在一段消失在历史烟云中的家族故事中 , 再现了蜀中各个阶层的人物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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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周恺/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5月版
有评论将《苔》称为“乐山地方知识的集大成者” 。 “从《苔》和《繁花》往前追溯 , 可以看见的是一条从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到曾朴的《孽海花》 , 到曹雪芹的《红楼梦》 , 再到明清话本的清晰的营养链 , 不同时期的文学风景扎根于不同的地理和历史 , 但它们血脉相通 , 共处于多元化的世界文学的同一生态位 。 诚然 , 地方性的写作会提高交流成本 , 一部30 万字的中文小说可能不符合英语出版市场适当可控的字数标准 , 但作家不以市场为导向的写作以及他们作品中的地方印记 , 才是真正有机的世界文学图景的构成要素 , 它们是从不同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千差万别的植物 , 而非工业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 。 ”作家欧宁在序言中如此写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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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恺
“人生是久长的 , 似若江河 , 不可逆返 , 流过一地 , 便该往下一地去 。 可也总有个尽头 , 汇入湖海可算得善终 , 并非每人都有这等好运气 , 绝大数河流终是汇入另一条河流 , 绝大数人终是汇入另一人的生命里 , 借由另一条河流继续流淌 , 借由另一人的生命继续活着 。 ”在小说中 , 周恺则这样写道 。
大历史风云变幻 , 小人物命如苔丝 , 活得卑微 , 却执念而行 。
有关《苔》 , 有关郭长生
周恺
用电脑写作 , 有个好处 , 可以精准地记录何时创建的文件 , 《苔》是2017年3月14日的晚上九点开始写的 , 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 , 至于为什么写这部小说以及那前后发生了什么 , 都已经不确切了 。 有时候 , 我觉得 , 可能是受到那前后读到的有关历史的书的影响 , 有时候 , 又觉得 , 可能是因为郭长生 。 那年的六月初 , 我记了段类似日记的片段:郭长生开始讲胡话了 , 念的是一串串名字 , 听我妈说 , 全是已经死了的人 , 他喊上一会儿 , 就说一句 , “进来坐 , 茶水泡归一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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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长生是我舅舅 , 1949年出生 , 跟我妈同母异父 , 他的父亲和我妈的父亲是叔伯兄弟 , 因为这一点 , 他们小时候虽常受侮辱 。 听我妈说 , 有一次 , 我家婆引他们赶了场回去 , 被侧边生产队的人嬉说 , “那个嫁了小叔子的女人 。 ”郭长生当时没吭声 , 天黑了以后 , 提起镰刀去割了人家半亩地的烟草 。 那些年 , 他是他们屋头的壮劳力 , 不光要挣自己的工分 , 还要帮到我妈和我四嬢挣工分 , 木讷寡言 , 但有使不完的力气 , 在他眼中 , 世上似乎只有两件事 , 种土地 , 收粮食 。 七几年的时候 , 他结过一次婚 , 没两年 , 女的就跑了 , 据说是因为他骂人家懒 , 还打人家 , 我家婆气得大病了一场 , 后来 , 又托人给他介绍对象 , 一个都没成 , 我记事的时候 , 已经没人再指望他能再娶了 。 那会儿 , 我四嬢做起了煤炭生意 , 我妈接了我家公的班 , 屋头的土地租了出去 , 他闲了一阵 , 有回在酒桌子上 , 某人提了句 , 让他帮到他们干活路 , 包食住 , 没工资 , 他就去了 , 像长工一样 , 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 , 直到满脑壳都冒得是疔疔疮 , 直到检查出淋巴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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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下《苔》的第一个字时 , 郭长生正躺在红会医院肿瘤科的病房里 , 他没有文化 , 不识字 , 不晓得自己得的是啥子病 , 只能我们几个侄儿轮流去看他 , 先开始 , 他还笑说 , 哪间病房又死了个人 , 亲戚些哭成啥子样 , 后来 , 情绪就愈来愈低沉 , 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 。 五月间 , 有一次 , 我看完他 , 正准备走 , 他喊住我 , 问我啥子时候结婚 , 他说他怕等不到那时候 , 就要掏钱给我 , 我只说 , 等得到 , 等得到 , 把钱塞还给了他 , 出了医院的门 , 我听到他在哭 , 很是后悔 , 我想 , 他大概已经望见死亡了 。 果然 , 六月初 , 他就认不得人了 , 开始讲胡话 。
我们把他从城里的红会医院转回了乡场上的医院 , 我爸爸在那里上班 , 他可以照顾到他 。 那时 , 《苔》正写到刘基业偷拿生丝 , 那是一处困境 , 我不愿离开电脑 , 有很长一阵 , 没回去看郭长生 。 直到7月30日 , 如多数人一样 , 我觉得心神不宁 , 就跟我妈说 , 我想回安谷看一趟舅舅 。 到了安谷医院 , 进到病房 , 满屋子都是臭气 , 那是他的疔疮散发出来的 , 他躺在床上 , 腹部薄得像层纸 , 大张着嘴巴呼吸 , 我妈有点怕 , 喊了声哥哥 , 就退到了走廊上 。 我抬了根凳子在病床边坐着 , 就那么看着他 , 兴许过了半个小时 , 兴许只过了十分钟 , 我妈站在门口说 , 该回去了 , 过两天又来嘛 , 我起身 , 我妈跟他说了句 , “哥哥 , 我们走咯 。 ”回去的路上 , 下起了雨 , 我盯着车窗外头 , 就跟真真见到一排排穿着的土布衣裳的人 , 在细雨中往反方向走 。 当天晚上 , 医院就打来电话 , 郭长生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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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 , 在当时 , 我并没有感到多悲伤 , 极冷静地赶到医院 , 和表哥一起给他数青绳 , 换老衣 , 装进尸袋 , 到第二天 , 将要火化的时候 , 我是给他盖面布的人 , 也就是看他最后一眼的人 , 我替他盖上 , 轻微地鞠了个躬 , 很轻微 , 因为怕身后的亲戚些笑话 。 我以为 , 在他离开前 , 在他火化前 , 我都没有悲伤的感受 , 今后也不会有 。 似乎也是这样 。 此后的一个月间 , 郭长生钻进了我的梦里 , 并非像老人所说的托梦而已 , 而是他的一生 , 极为庸碌的一生 , 在我的梦里头过河蹚沟 , 在我的梦里头收割粮食 , 我并不害怕 , 我在梦里看着他 , 就像看着小说里形形色色的人物 。 那一阵 , 《苔》的写作也格外顺畅 , 有时候一天写两三千字 , 有时候甚至能写到五六千字 , 整部小说就这么收尾了 。 那是九月底 , 写完 , 我就把它放到一边 , 忙别的事情了 , 大概两个多月后 , 一个朋友读完初稿 , 给我发来了些修改意见 , 那天晚上 , 我失眠了 , 我记得 , 我先是努力回想小说里的人物 , 想着想着 , 郭长生的影子就出现了 , 那种强烈的悲痛感猛然朝我袭来 , 我发现 , 他们全都是朦朦胧 , 模模糊的 。
《苔》节 选
周恺
山上的日子是平静的 , 若非偶尔念起嘉定城还有两个同伙 , 念起巧圣祠还埋得有铜钱 , 刘太清和五个石匠恐怕都已忘记犯下的事情 , 仿若他们将永远过着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 。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 , 留在嘉定城巡风的石匠找来了 。 刘太清正巧同女娃子在劈柴 , 见到他们 , 便跟女娃子说 , 他要去商量事情 , 让女娃子莫跟到他 。 他带着他们去找另五个石匠 , 巡风的两人说 , 捕快已经从巧圣祠撤走 , 他们到竹林地看过 , 铜钱还在那儿 。 不过 , 近几日 , 城门口兵勇查得紧 , 官府已经描出了刘太清的画像 。 八人合议了一宿 , 决定由没有露过脸的两人以及在嘉定城巡风的两人 , 佯装成菜贩子 , 去把那些铜钱挑回来 。
翌日 , 天未亮 , 那四人便出发 , 先到白庙场买了四双箩兜 , 装起洋芋 , 又一人买了顶草帽子 , 盖在脑壳上 。 赶在落更前 , 他们进了城门 , 再到无人处 , 将洋芋倾一半到河沟头 , 挑起剩下的一半 , 去了水井冲的护国寺 , 要了柴房的四张铺 。 到半夜 , 四人爬起来 , 从侧门往巧圣祠的竹林地去 , 两人徒手挖铜钱 , 两人各站一头放哨 。 箩兜底下垫一层洋芋 , 中间放铜钱 , 铜钱使备好的土布包好 , 面上再覆一层洋芋 , 走动的时候 , 就不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 装好后 , 四人继续回去睡到五更 , 然后挑起箩兜 , 从护国寺正门出去 , 走到虾蟆口 , 等城门一开 , 混在众多的商贩中出去 。
刘太清本是想跟到一路去 , 可别的石匠不准 , 说官府已经晓得他的模样了 , 他若跟到去 , 只会平添风险 。 那四人出发后 , 刘太清就坐立不安的 , 下午 , 他担起水 , 跟女娃子到山脚洇地 , 一面洇 , 一面望到山路 。 那四人哪会这么快就回来 , 这会儿 , 恐怕都还没有走拢嘉定城 。 他是放不下心 , 他总觉得他们要出岔子 , 他怕他们在城门口就遭拦下来 , 怕捕快从巧圣祠撤走 , 只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 若那四人被逮到了 , 得不得供出他们躲在官帽山 , 兵勇得不得按起过来?
女娃子说:“太清 , 你莫再浇了 , 菜都遭你洇死完了 。 ”
刘太清丢了粪勺 , 找块石头坐到起 。
女娃子问:“昨天来的两人是哪个?”
刘太清说:“石匠 。 ”
女娃子问:“他们今早走了?”
刘太清说:“你莫问那么多 。 ”
女娃子小声说了一句:“我晓得他们去了嘉定城 。 ”
刘太清侧过头盯到她 。
女娃子翻弄地上的石子 , 说:“我还晓得他们去搞啥子 。 ”
刘太清吓一跳 , 赶忙说:“你可乱讲不得 。 ”
“我不得跟别个说 。 ”女娃子望到他说 , “我还以为那两个生人是来引你们走的 。 ”
刘太清说:“我们不得走 。 ”刘太清猜到 , 昨天她定是在洞口偷听到了 , 又说一道:“你莫对别个讲 , 要砍脑壳的 。 ”
女娃子说:“打死我也不得说 。 ”沉默一阵 , “太清 , 你娘没有给你说过媳妇子?”
刘太清这时才放松了些 , 笑起来说:“还小嘞 , 再说 , 哪有女子肯嫁给我们石匠 。 ”
女娃子有些急 , 说:“天下女子那么多 , 你咋个晓得没的?”脸上突然起了一团红 , “我是说 , 女子的心思 , 你们猜不透的 。 ”可愈解释 , 愈慌乱 。
刘太清低声哼:“东边下雨西边晴 , 子规只歇大树林 。 鲭鱼吃的是铜河水 , 妹儿么只爱富家弟 。 ”
女娃子说:“瞎唱 。 ”
刘太清问她:“哎 , 你婆婆咋个没有给你剃度?”
女娃子说:“本来说 , 今年四月初八剃的 , 我不肯 。 ”
刘太清问:“你不肯当尼姑?”
女娃子说:“不甘心在这山上待一辈子 。 ”
刘太清不开腔 。
女娃子嘴一撇 , 说:“可不做尼姑 , 我还做得来啥子?”
刘太清说:“吃佛家饭好 , 体面 , 又受菩萨护佑 。 ”
女娃子的眼泪水顺到脸蛋儿流 。
刘太清见到 , 赶忙说:“女娃子 , 我打胡乱说的 , 你莫哭 。 ”
女娃子站起来 , 默默地朝山上走 , 刘太清挑起担子 , 跟着 。
这天夜里 , 刘太清没有睡觉 , 他爬到高处坐着 , 时不时站起来 , 朝山下望一眼 , 望一眼山下 , 又望一眼观音庵 , 望一眼老尼姑她们睡的那口洞 。 他想 , 女娃子这时候是不是也睡不着?身上一层层冒着细汗 , 哎呀 , 女娃子那副要哭要哭的样儿 , 真是揪得他心窝子痛 。 偶有一两声獾子叫 , 个女娃子呀 , 你咋个不肯把话说透嘞 , 可他不是也不敢把话说透么?清风吹来 , 山上的树林子在响 , 他欢喜女娃子 , 他晓得 , 女娃子也必必是欢喜他的 , 这便是石匠些唱的情爱哟 , 这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爱哟 。
那四个石匠从嘉定城出来 , 没有走白庙场 , 而是坐船到杨家 , 在杨家场买了粮油酒菜 , 再过麦子坳 , 沿鸭口山山回官帽山 。 这条路要比走白庙多费点船钱 , 也要更快当点 , 到山脚下时 , 天还没有黑 , 刘太清与另三个石匠正等着他们 。 两个石匠先将洋芋和粮油、酒菜挑上山 , 其余的人抽出六十吊钱 , 再把大头使土布包起 , 埋到了对面的山坡上 , 插上树丫子作记号 。
将铜钱埋到了泥巴头 , 刘太清的心才算落了地 , 这几箩兜铜钱够他们过一阵阔绰日子了 , 至于花完了咋个办 , 刘太清想不到那么远 。 他们好几日没有沾过油荤 , 这会儿 , 只想大吃大喝一顿 。 他叫上刘谭氏 , 同石匠们一起 , 走到帽儿顶 , 将白宰鸡、油烫鸭、卤蹄花和几坛子烧酒摆出来 , 点起一团篝火 , 围到坐 。 石匠们个个都脱成了光膀子 , 抱起坛子 , 大口喝 , 烧酒顺到嘴角 , 流到胸膛 , 流过黑黝黝的皮肤 。
一个石匠说:“打一个碌碡 , 连石料一起 , 才挣三百文 , 只怕把嘉定城的碌碡都打完 , 还挣毬不到恁呃多钱 。 ”
一个石匠说:“日他的娘 , 那鲁班会会首 , 可年年都有恁多钱儿收 。 ”
一个石匠吼:“该杀 。 ”
一个石匠说:“除了鲁班会 , 还有卖匹头的三黄会 , 裁衣裳的轩辕会 , 打铁的老君会 , 卖膏药的药王会……”
一个石匠说:“数不尽哟 。 ”
一个石匠吼:“都该杀 。 ”
刘谭氏说:“吃酒 。 ”
今日新媒体编辑:金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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