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本上的伪印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宋元本上的伪印

【编者按】 作者系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 , 本文由作者撰写的《古籍善本》修订版中截出改写 , 该书即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

版本鉴定是版本学的主要内涵与功用 , 起源于明代中期 。 当时宋代刻本已成稀见之物 , 以苏州地区为中心的江浙一带藏书家、出版家出于为古籍续命 , 争相翻刻宋本 。 这些翻本与过往翻刻书籍仅注重文本者不同 , 还注重宋本版刻形制面貌的留真 , 如版式、行款、字体乃至避讳、刻工等 , 一依宋本原貌 , 其中刊刻精美者仅下真迹一等 , 被书林称为“仿宋刻本” 。

仿宋刻本的出现 , 反映了人们已认识到书籍不仅具有文献价值 , 而且具有文物价值 。 与此同时 , 在流通领域发生了书估每用仿宋刻本作伪冒充宋本的现象 , 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表明 , 彼时在人们的心目中至少宋本已成为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物 。 假宋本的出现 , 导致人们开始讨论研究如何鉴定版本 。 因此可以说 , 版本学是由鉴定宋版发端的 。

书估以明刻本冒充宋刻本的作伪手段大凡是:撕去明刻本的序跋 , 剜改新刊牌记;将书纸染色做旧;加盖伪印 。 这种作伪的案例在现存古籍中并不少见 , 较为典型者如云南大学图书馆藏明刻本《春秋经传集解》 。


宋元本上的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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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纸经染色 , 但未染匀称 , 每显斑驳;在书中前后钤有明代开国文臣金华人宋濂(1310—1381)及明嘉靖时期藏书名家常熟人杨梦羽(名仪 , 1488—1560)的印章(因未钤在卷端 , 故提供之书影不反映) , 两者前后相距百余年 , 其篆刻与印色却完全相同 , 显然是伪印 。 当然 , 最为主要的是该本字体之写刻较寻常仿宋刻本更差 , 毫无宋版气息 。 由于该本误以宋刻收入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 将来有机会应予以纠正 。

而在这里我想着重讲的是 , 版本本身不假、却钤有伪印的案例 。 上海图书馆藏有宋刻本《东观余论》 , 在其开卷的《总目》之叶 , 明代的钤印有“玉兰堂”“梅溪精舍”“翠竹斋”“铁研斋”“桃花源里人家”“五峰樵客”“放情山水之间”“王履吉印”等白文印 , 还有“竹坞”“江左”“辛夷馆印”等朱文印 。 “王履吉印”“辛夷馆印”应当是王宠(1494—1533)之印 , 据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二言 , “铁研斋”亦王氏印 , “五峰樵客”是文征明侄儿文伯仁(1502—1575 , 号五峰山人、五峰樵客)之印(一说为文嘉之印 , 未知依据);其余则多为文征明(1470—1559)之印 。 这些印章的钤盖杂乱无序 , 在叶面中间挤成一堆 , 大名家如此不讲究钤印章法 , 不免令人生疑 。 尤显突兀的是 , 晚于文征明、王宠之后项笃寿(1521—1586)、项元汴(1525—1590)昆仲的印章(前者有 “项氏万卷堂图籍印” , 后者有“项元汴印”“墨林秘玩”) , 赫然钤在版匡内右下方、表明率先获得该本的位置 , 如果该本曾经文征明、王宠收藏 , 那么同样不合明清藏书家钤盖藏印的习气 。 根据卷末项元汴的题跋 , 此本乃其兄项笃寿于隆庆二年(1568)所赠予(时文征明、王宠皆已去世) , 在此之前收藏该本者为华夏 , 有丰坊嘉靖二十八年己酉(1549)观于华氏真赏斋之题跋 , 而丰、项二氏之题跋一字未提该本曾经文征明、王宠收藏 。 进而细审文、王二氏及文伯仁之印章 , 印色完全相同 , 当同时钤盖 , 其字形刀法亦出一手;检上海博物馆所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 , 载有文征明之“玉兰堂”印 , 王宠之“王履吉印”“辛夷馆印” , 但与此本所钤者并不相符 , 尤其是白文“玉兰堂”印、朱文“辛夷馆印” , 此本所钤者明显有仿刻痕迹 。 也就是说 , 这批文、王之印系伪造 , 而不是后人据真印钤盖 。 清季叶昌炽因曾受潘祖荫之聘编撰《滂喜斋藏书记》而注意到这部《东观余论》 , 认为文征明、王宠的印章“杂厕不分” , 乃是王氏遗书尽归文氏的缘故 。 这是说不通的 。 显然他未注意到文、王、项诸家钤印位置的反常及文、王二氏及文伯仁印章面貌的可疑之处 。 叶氏还提及滂喜斋另有元本《扬子法言》之钤印与《东观余论》相同 , 且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两家之书也有类似情况(详见《藏书纪事诗》卷二) 。 过去不曾在意 , 此番引起了我的兴趣 。


宋元本上的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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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本《东观余论》

今“元本《扬子法言》”不知所踪 , 兹就案头所备参考之书粗事检览 , 钤有类此文、王伪印者尚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广韵》、宋刻本《管子》(常熟瞿氏旧藏)、宋刻宋元递修本《冲虚至德真经》(常熟瞿氏旧藏)、宋庆元六年(1200)华亭县学刻本《陆士龙文集》(该本卷端所钤“赵子昂氏”、“唐伯虎”两朱文方印亦颇为可疑 , 但与文、王伪印並不同类)、 宋临安府陈宅经籍铺刻本《朱庆余诗集》、元大德八年(1304)丁思敬刻本《元丰类稿》、元延佑七年(1320)叶辰南阜书堂刻本《东坡乐府》 , 辽宁省图书馆藏宋绍定六年(1233)临江军学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 上海博物馆藏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诗笺》 , 上海图书公司藏宋刻本《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 , 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宋末积德堂刻本《慈溪黄氏日抄分类》、宋绍兴间刻修补本《歌诗编》、宋咸淳九年(1273)刻配影宋抄本《百川学海》 , 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藏南宋临安府陈宅书籍铺刻本《李群玉诗集》《碧云集》、宋咸淳九年(1273)刻《百川学海》本《李涪刊误》 , 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宋嘉定刻本《历代故事》、宋淳熙七年(1180)刻元修本《夷坚志》、元西湖书院刻本《国朝文类》 , 以及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宋淳熙五年(1178)滁阳郡斋刻本《汉隽》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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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本《管子》(常熟瞿氏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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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庆元六年(1200)华亭县学刻本《陆士龙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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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德八年(1304)丁思敬刻本《元丰类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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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绍定六年(1233)临江军学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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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诗笺》


宋元本上的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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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临安府陈宅书籍铺刻本《李群玉诗集》

这些本子相关印章的钤盖多寡不一 , 有的或钤有《东观余论》所无之文征明“春草堂印”白文方、王宠“古吴王氏”白文方等印 , 其篆刻风格亦相一致 。 至于钤盖位置 , 也大多不合情理 , 如辽宁图书馆之《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 除钤有“梅溪精舍”“辛夷馆印”“桃花源里人家”三印外 , 还有王世懋(1536—1588)之“敬美甫”白文方印 , 钤在右下角标志最早收藏的位置 , 而在其出生前三年 , 王宠已经去世 , “辛夷馆印”却钤在版匡右外边上 。

人们可能不会相信或很难接受宋元本上钤盖伪印的现象:这些声名显赫的珍贵版本本身并无问题 , 无需作假 , 有必要钤盖伪印吗?而且 , 有的本子钤印分散于各卷册 , 或仅盖三、二方 , 具有迷惑性 , 不易被人们所察觉 。 事实上 , 之前也从未有人公开提出怀疑 。 但我不相信老辈版本专家会熟视无睹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 他们很可能也曾有疑惑 , 却因为版本本身不错而忽略了 , 何况清代那么多的著名藏书家没有怀疑在前 , 而旧时包括《藏书纪事诗》在内的文献又每令人先入为主 。

说实话 , 我虽提出疑问 , 一下子也难以作出充分合理的解释 , 勉强说来 , 或许有两种可能:一 , 明末清初之时 , 版本学尚处于起步阶段 , 人们虽然知道古刻旧椠具有文物价值 , 但真正精于版本鉴定者无多 。 而文征明、王宠等属于明代中期版本学发端时的那一拨开山人物 , 若经他们这样的权威专家鉴藏 , 买书者或许会更加放心 。 二 , 即使版本不假 , 如果文、王二氏的印章亦真 , 其文物价值岂非更高 。 当年黄丕烈跋元本《东坡乐府》就说过 , 此书“前明迭经文、王两家收藏 , 本朝又为健庵(徐乾学)、沧苇(季振宜)鉴赏 , 宜此书之增益声价矣”(但我又注意到黄丕烈在其所藏宋本《管子》《冲虚至德真经》《朱庆余诗集》《碧云集》等题跋中 , 于文、王藏印却不著一词) 。 时至今日 , 人们不也都这么认为的吗(参见《中华再造善本总目提要》相关版本介绍)?

那么 , 这些伪印究竟钤盖于何时呢?在我看来 , 应当是在清初大藏书家季振宜的生前或身后售书之时——因为上述所有版本都曾经季振宜收藏 。 至于钤盖伪印是季氏本人抑或其后人或书估所为 , 以我的直觉 , 不太可能是季氏 , 因为他毕竟是内行 , 怎么会不讲法度将这些印章乱盖一气?而这些印章并非出现在所有季振宜收藏的宋元本之上 , 于是想到有无这样一种可能:凡无伪印者 , 散出于季氏生前;钤伪印者 , 售出于季氏身后 。 作出如此推断并非想当然 , 因为在台北“国家图书馆”所藏钱谦益原辑、季振宜重编的《唐诗》稿本上 , 竟然也出现同样的“玉兰堂”白文方印 。


宋元本上的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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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是季氏本人所为 ,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 然而 , 有些问题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答案的 , 甚至将来也很难能弄个水落石出 。 兹撰写这篇小文的目的 , 只是将此在宋元本上钤盖伪印的现象揭示而出 , 如此而已 。

需要强调的是 , 出现文征明、王宠等伪印 , 并不意味否定他们当年曾热衷收藏、鉴定宋本的故实 , 恰恰反映出他们是那个时代人们心目中鉴定版本的翘楚 。 此外 , 藏书是注重收藏源流的 。 我原来一直沿袭旧说 , 即宋本《东观余论》先后经文征明、王宠等递藏 , 现在看来要作改变 。 至于该本原有丰坊、项元汴的题跋 , 以及清代季振宜、徐乾学、惠兆壬、韩泰华、潘祖荫等收藏钤印则未发现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