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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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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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诗笺释》

《陈寅恪诗笺释》初版于2008年 , 至2013年刊行增订本 , 增补部分以出处例证为多 , 凡有关诗意者 , 要者已见于《〈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订正举要》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6月17日) 。 当日以为既多承专家学友指正 , 自己亦随时留意 , 谬误“或不外如是” , 岂知学如积薪 , 错如扫叶 , 真无止境 。 忽忽六年将过 , 在例证与诗意方面皆有不少可增订之处 , 今以辑录我所撰陈寅恪论文的机会 , 姑将关涉诗意及明显错谬者先行写出 , 其余琐屑支离者 , 尚俟异日 。

本篇体例是先录出陈诗原文 , 以黑体字表示;为便于理解内容大概 , 亦包括部分《笺释》既有的解说;加黑的“按”字之后 , 则是此次补正的内容 。

1916年《寄王郎》:泪尽鰤鱼苦不辞 , 王郎天壤竟成痴 。

鰤鱼 , 似不经 , 疑为鳏鱼之误;传说鳏鱼之目不闭 , 故借指无妻或丧妻的男子 。 王郎天壤……原指谢氏轻视其夫婿王凝之 , 此处当系仅借用其辞 , 扣紧王氏其人 。 以上两句当指王姓友人丧妻 。

按:此诗由赵灿鹏检出 , 载北京《民苏报》民国三年10月17日 (《陈寅恪佚诗一首》 , 《读书》2011年第二期) 。 原不知此诗来历 , 亦不知“王郎”为谁 。 今疑其人乃王浩(1894-1923) , 江西南昌人 , 与其长兄王易皆用力于诗 , 以乡谊的关系 , 同属于陈三立的诗弟子之列 。 陈寅恪1912年有寄胡朝樑(字梓方 , 号诗庐)诗 , 而王浩与胡氏更是极为密切的诗友 。 是陈氏与王浩有交往实甚自然 。 而考王浩身世 , 曾有两次婚姻:初婚于1912年 , 其事仅见于《倚柱词》(1913年与王易词合刊为《南州二王词·虚明室甲稿》) , 其女名姓、生平俱不可知 (赵宏祥《王浩先生年表》 , 《南州二王诗词集》附录 , 黄山书社2018年版);第二次婚姻的对象系江西名宿程汪山之女 , 事在1916年之后 (据胡先骕《评亡友王然父思斋遗稿》 , 原载《学衡》第五十一期;见《思斋诗》附录 , 《南州二王诗词集》) 。 以陈氏此诗对照王浩事迹 , 联系其交游 , 可推测“王郎”即其人 , 二者恰可互证 , 亦可互补 。 王氏第一任妻子当于1916年或稍早去世 , 而此时陈氏正在湖南任职 , 故能知王浩此耗 , 并特意寄诗挽之 。

1927年 《王观堂先生挽词》:尧城虽局小朝廷(《水经注》有囚尧城) 。

此注不尽确 。 尧城见于《水经注》凡二处……所记似皆为尧之故城 , 而未说明是囚尧之城 。 按:《史记正义》注《五帝本纪》有云:“《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 。 《竹书》云昔尧德衰 , 为舜所囚也 。 又有偃朱故城 , 在县西北十里 。 《竹书》云舜囚尧 , 复偃塞丹朱 , 使不与父相见也 。 ”可见 , 是《括地志》或者《史记正义》才将尧城与囚尧城混为一谈 。

按:此条实以不误为误 。 原来是据哈佛燕京学社《水经注引得》查对 , 然其索引并不周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 。 《水经注》确有“囚尧城” , 见卷二十四瓠子河部分:“瓠河故渎又东径句阳县之小成阳 , 城北侧渎 。 ……二说各殊 , 以为成阳近是 , 尧冢也 。 余按小成阳在成阳西北半里许 , 实中 , 俗喭以为囚尧城 , 士安盖以是为尧冢也 。 ”清人倪璠注庾信《哀江南赋》已拈出此条 (《庾子山集注》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 上册124页) 。 有关“囚尧城”传说出现的历史背景 , 可参陈登原《太白读书记》第三编“囚尧城”条 (《陈登原全集》第五册 ,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1930年 《阅报戏作二绝》之一:自由共道文人笔 。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引录此诗有注云:“早年潘伯欣北京打油诗 , 有‘欲将东亚变西欧 , 到处闻人说自由’之句 。 ”潘伯欣 , 疑即潘式 , 字伯鹰 。

按:此条误 。 陈友康指出蒋天枢所引诗系濮伯欣之作 , 原诗曰:“欲将东亚变西欧 , 到处闻人说自由 。 一辆汽车灯市口 , 朱三小姐出风头 。 ”濮、潘形近 , 或是书写或排印之误 (《濮伯欣非潘伯鹰》 , 《读书》2014年第十期)

1932年 《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

之一:故国遥山入梦青 。

按:此处的“故国” , 原以为与1927年游静明园诗“园林故国春芜早”同义 , 隐指前清而言 , 透露出陈氏的遗民心态 。 今觉不确 。 此题两首皆应针对南京而作 , 陈氏少年时随父定居彼地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 19-27页) , 因此以“故国”称之 。

之二:钟阜徒闻蒋骨青 , 也无人对泣新亭 。 南朝旧史真(一作皆)平话 , 说与赵家庄里听 。

所谓“南朝旧史” , 实际上兼指南朝新史 。 国民党政府建都南京 , 且其直接控制的核心地区也仅限于江南一带 , 亦南朝耳 。

按:原注殊不充分 , 此诗实有具体的时事背景 。 此年1月28日 , 日军借故对上海闸北十九路军发动进攻 , 至3月2日占领上海 , 是为“一·二八淞沪抗战”(日方称“上海事变”) 。 因上海逼近首都南京 , 战事甫一发生 , 国民政府迅即决定迁都洛阳 , 于1月30日发布宣言;后战事平息 , 同年12月始由洛阳迁返 (《中华民国实录》二卷上 , 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 1562页) 。 是年3月3日 , 由陈氏领衔 , 与容庚、吴宓、叶崇智、俞平伯、吴其昌、浦江清六人联名对国民政府发表公开电:“洛阳国民政府钧鉴:沪战连日退却 , 传说原因不一 , 是否政府实行妥协?今日之事 , 敌兵在境 , 岂可作城下之盟 , 置东省失地、淞沪牺牲于不顾?政府对日 , 当有一贯主张 , 不主妥协 , 即主抵抗 , 不用岳飞 , 即用秦桧 。 若用秦桧 , 即请斩蔡廷锴 , 以谢日本 , 万勿阳战阴和 , 以欺国人 。 家国飘摇 , 生灵涂炭 , 瞻望京洛 , 哀愤交并 。 ” (见《北平晨报》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五日 , 题为《平教育界痛陈利害 请定救国大计 不用岳飞即用秦桧 各校抗日工作趋紧》 , 此据周运披露 , 见其新浪微博2017年10月30日;又见《世界日报》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五日 , 题为《陈寅恪吴宓等电国府 质问对日方针 “不主妥协即主抵抗 不用岳飞即用秦桧”》 , 此据肖伊绯《陈寅恪抗战遗事》 , 载《中华读书报》2017年12月8日) 。 此外 , 陈氏曾拟参加当时国民政府招集的国难会议 , 浦江清日记此年2月2日:“彼言或将赴洛阳 , 参加国难会议 。 陈公素恬退 , 此次为国难刺激 , 甚激烈 。 ” (《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 , 三联书店1999年版 , 69页;此据张求会《陈寅恪家史》第六章 , 待刊)但至3月13日 , 陈氏又对学生表示:“国难会议列吾名 , 不拟参加 。 今日当对日绝交 , 以便用政府之力为经济断交 , 方可见效 。 ” (《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 , 79页)凡此可见陈氏对时局的关注及对政府的失望 。 此诗实即针对南京政权迁都等有关时事而发 , 盖借“南朝旧史”比拟南京蒋政权的销沉 , 此所以有“也无人对泣新亭”的沉痛语 。 只不过陈氏未作说明 , 时过境迁 , 此诗遂似泛泛而作 。 近人王陆一当时有《迁都》十绝 (《长毋相忘诗词集》 , 《罗卓英·王陆一·王世鼐诗词集》 , 黄山书社2018年版 , 132-133页) , 与陈诗实为同咏一事 , 可对照 。


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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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

1942年 《壬午五月发香港 , 至广州湾舟中作 。 用义山无题韵》

广州湾 , 湛江旧称 。

按:此注未说明历史背景 。 广州湾位于雷州半岛东部 , 自1899年成为法国租借地 , 其首府称“白雅特城” , 二战后归还中国 , “白雅特城”始更名湛江 。 1942年 , 日本占领军因物资困难 , 准许寓港难民返回内地;因日军封锁珠江 , 取道广州湾入桂是两大路线之一 , 且相对最为安全 (参[法]伯特兰·马托《白雅特城:法兰西帝国鸦片销售时代的记忆》 , 李嘉德、惠娟译 , 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 149-150页;景东升、龙鸣主编《广州湾史料汇编》第二辑 ,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 215-216页、297-322页) 。 故陈氏一家亦经过此地 。 另 , 钱锺书1941年自湘西返回上海 , 亦经由广州湾 , 只是与陈氏反方向 (参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的生平与学术》 ,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 225页;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 , 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 129页)

1945年 《夏日听读报》:掉海鲸鱼蹙浪空 , 蟠霄雕鹫喷烟红 。

按:原已指出此诗当咏美、日海战 , “雕鹫”当指战机坠毁 , 但具体时事未详 。 承周运查检(成都)《新民报晚刊》 , 此年5、6月间多有海战消息 , 特别是6月28日头版有通讯《十秒钟生死关头 海空战惊险一幕》 , 引“路透社驻英太平洋舰队特派员讯”云:“美军于大琉球岛登陆时 , 英舰队突击先岛列岛 , 以响应美军 , 于该岛附近遭遇日自杀机之攻击 。 有一日机 , 突出三千呎高之云雾中 , 以五百哩之时速 , 对航舰‘显赫号’直冲而下 。 该舰当时仅有十一秒钟之自卫时间 。 第一阵齐射流砲 , 将日机之尾部击毁 , 距航舰仅有五百呎之空隙 , 又击落其一翼 , 日机遂在高空瓦解 , 破碎零件纷纷散落于舰上 。 残骸自舰身擦过时 , 仅余之一翼且触及甲板 。 残骸落于海中 , 激起巨大之水柱 , 破碎之日飞行员肢体及汽缸等散片溅满甲板 , 英舰无恙 。 ”此通讯的时间、内容皆吻合于陈诗 , 陈氏或即缘此而作 。

1950年 《叶遐庵自香港寄诗 , 询近状 , 赋此答之》:道穷文武欲何求 。

陈永正谓语本《史记·孔子世家》“吾道穷矣”语 , 文、武指周文王、武王而言 , 如此则意指当时时局纷乱、礼乐皆废;但由上下文看 , 此诗前两句皆宜自指 , 则文、武或指文才、武略而言 , 盖自嘲文、武皆无所能耳 。 此句似针对叶诗“知尔南来道益尊”一句而言 。

按:原注未谛 。 《论语·子张》:“子贡曰:‘文武之道 , 未坠于地 , 在人 。 贤者识其大者 , 不贤者识其小者 , 莫不有文武之道焉 。 ’”其文、武宜指周文王、武王 。 故仅论字面 , 陈诗此处“道穷文武”可视为兼用“吾道穷矣”与“文武之道”两语 。 然而考虑此诗所涉的时事 , 陈氏当别有典据 。 《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五述梁元帝结局:“将自赴火 , 宫人左右共止之 。 又以宝剑斫柱令折 , 叹曰:‘文武之道 , 今夜尽矣!’” (顾亭林诗《赠潘节士柽章》:“文武道未亡 , 臣子不敢诬 。 ”似即用梁元帝事 。 )就历史背景而言 , 梁朝的灭亡正类同于国民政府的败局 , 故此事方契合陈氏的真正用意 。 梁元帝的“文武之道”似指文韬武略而言 , 陈诗“道穷文武”当亦承之 , 更可能是针对时局而言 。

1950年 《庚寅人日》:黄鹞鲁连羞有国 , 白头摩诘尚馀家 。

黄鹞鲁连 , 已见1927年《王观堂先生挽词》“鲁连黄鹞绩溪胡”句 , 余英时谓此当仍指胡适 , 甚确 。

按:“黄鹞鲁连”亦可解为陈氏自况 。 《王观堂挽词》去此时已二十余年 , 虽用同一典故 , 未必即指同一意义 。 盖陈氏自己本来亦有为鲁仲连流亡海外之意(1949年诗“避地难希五月花”、1950年诗“望海蓬莱苦信真”、1951年诗“浮海宣尼未易师”皆可见) , 至此却留在国内 , “不帝秦”只成虚愿 , 故有“羞有国”之语 。 则此处“黄鹞鲁连”“白头摩诘”两句皆属陈氏自拟 。 从整体看 , 此诗全篇皆陈氏自咏 , 实更为合理 。

1950年 《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之二:简编桀犬恣雌黄 。

按:原注以为此句隐指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 , 并谓陈氏所见应为《简编》的1943年延安版 , 书前冠以范氏《研究中国历史的钥匙》《论正统》两文 。 承李孝迁指出 , 此误 。 《研究中国历史的钥匙》《论正统》两文系1948年始补入 (见《中国通史简编·再版说明》 , 人民出版社1950年上海第一版) , 则陈氏所见应为1948年之后的再版本 。

1951年 《寄瞿兑之》:独乐园花入梦秋(丁巳秋客长沙 , 寄寓寿星街雅礼学会 , 卽文慎公旧第也) , 诗筒惊喜见公休 。

文慎公 , 即瞿鸿禨 , 瞿兑之父……同情新学 , 曾举荐康有为、梁启超 , 属清室官僚的所谓清流;后因忤慈禧旨意被黜 。 以清遗老终于上海 , 溥仪谥号文慎 。 陈氏当时寄居瞿氏旧居 , 故瞿氏答诗之七云:“知君点笔题诗处 , 是我趋庭问寝来 。 ”独乐园 , 司马光晚年在洛阳的宅第 , 《资治通鉴》即在此完成;此处借指瞿氏旧宅 。

按:清末清流派颇以风义自许 , 其诗文每引北宋元祐党人相比附 。 如张佩纶诗《岁暮怀人》之一:“却怜迂叟犹京辇 , 无计归营独乐园 。 ”张之洞诗《李文正故宅》:“独乐园中花药荒 , 思贤重上读书堂 。 谁编元祐初年事 , 且喜诸郎尚有康 。 ”皆以司马光退居独乐园事比拟李鸿藻 (据陆胤《“哀六朝”:晚清士大夫政教观念的中古投影》 , 《皇帝·单于·士人:中古中国与周边世界》 , 中西书局2014年版) 。 尤其张之洞诗“且喜诸郎尚有康”的“康” , 亦即陈诗“诗筒惊喜见公休”的“公休” , 乃司马光之子司马康 , 字公休 。 瞿鸿禨亦属清流派 , 官至军机大臣 , 以独乐园拟其旧居亦甚恰当;而陈氏之祖陈宝箴亦属清流阵营 , 则陈氏用此典 , 或即承受清流派的诗文作风 , 其相合非纯属偶然也 。

1952年 《偶观〈十三妹〉新剧戏作》之一:塗脂抹粉厚几许 , 欲改衰翁成姹女 。 满堂观众笑且怜 , 黄花一枝秋带雨 。

此处明写剧中表演者的扮相 , 暗喻思想改造中“人人过关”之状 。 如时任岭南大学校长的陈序经 , 在全校师生面前自我检查四小时 , 不禁落泪;冼玉清谓:“群众说陈序经是美帝分子 , 斗他时斗到他流眼泪 。 ”

按:在思想改造中 , 冯友兰(时年五十七岁)检讨数次皆未过关 , 最后一次竟至“泣不成声” , 始得通过 (据《在如来佛掌中——张东荪和他的时代》 ,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 390-391页;参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 , 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 372页) 。 又 , 李四光(时年六十三岁)也曾在中国科学院会议上因遭批判而流泪 (据陈徒手《陈垣校长入党前后波澜》 , 《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 , 三联书店2013年版) 。 论名望、年岁 , 此二人亦可入“衰翁”之列 。

1954年 《无题》:处身夷惠泣枯鱼(昔年跋春在翁有感诗云:“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 。 ”) 。

泣枯鱼 , 暗用成语涸辙之鲋 , 典出《庄子·杂篇·外物》……此处当是陈氏以“枯鱼”自况 。 按:1948年底陈氏与胡适同机飞离北京 , 以后胡氏远走美国 , 而陈氏长留岭南;此时举国批胡 , 陈氏忆前事 , 观手迹 , 当不免感叹胡氏的先见之明 , 而有自伤沦陷之意 。

按:原注指“泣枯鱼”的出处当误 。 《庄子》“枯鱼”之典最常见 , 然古籍中字面相同者尚多 ,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粝饭菜羹 , 枯鱼之膳 。 ”汉乐府诗《枯鱼过河泣》:“枯鱼过河泣 , 何时悔复及 。 ”《孔子家语·致思》:“枯鱼衔索,几何不蠹 。 ” (庾信《哀江南赋》:“惟枯鱼之衔索 。 ”即用此事 。 )庾信《道士步虚词十首》之二:“坏机仍成机 , 枯鱼还作鱼 。 ”而无论就字面、就内涵而言 , 陈氏皆更可能用乐府“枯鱼过河泣”一语 , 表示懊悔之意 。

1957年 《丁酉七夕》:右袒香肩梦未成 。

右袒 , 脱去衣袖露出右臂;“右袒香肩”云云 , 字面上指女子 , 呼应上句“低垂粉颈”之状 , 但实际的用意当落实在“右袒”二字 。 “右袒”一般有二义:一用西汉初年颠覆吕氏后党事……后以“右袒”表示袒护不义者一方;一指佛教服饰礼仪 。 此处若用第一义 , 辞义似难贯通;“右袒”既为贬语 , 又何能以“右袒”为梦?故疑用第二义 。

按:原注游移不能确定 。 今疑陈氏系据韩偓诗《八月六日作四首》“左牵犬马诚难测 , 右袒簪缨最负恩”两句而寄托其意 。 陈氏校读《韩翰林集》时对此诗有批语云:“韩公意谓朱友恭、氏叔琮等之被朱全忠所诛 , 诚难测 , 但其右袒朱梁 (按:即朱温朱全忠)则真负恩矣 。 ”盖谓朱友恭、氏叔琮辈为朱温所杀 , 虽似可悯 , 但他们原来支持朱温 , 早就等于背叛唐室 , 有负皇恩 , 实属自取其祸 。 陈氏当中借此“右袒簪缨”比拟民盟知识分子群体 , 回想其在四十年代内战时的选择 , 至此遇到“反右”(参下两句“原与汉皇聊戏约 , 那堪唐殿便要盟”的解释) 。 如此则较为简明易解 。 至于陈氏对韩偓诗的理解是否准确 , 则系另一事 (参吴在庆《韩偓集系年校注》 , 中华书局2015年版 , 上册422页)

1959年 《春尽病起 , 宴广州京剧团 , 並听新谷莺演〈望江亭〉 。 所演与张君秋微不同也》:天上素娥原有党(钱受之中秋夕《效欧阳詹翫月》诗云:“天上素娥亦有党 。 ”) , 人间红袖尚无家(谓座客之一) 。

素娥 , 即嫦娥 , 原代称月;此处借指年轻女子 。 根据吴宓批语 , 此句仅指来访的演员之一为党员 , 似含微讽 , 但未必另有深意 。

按:关于此句所指 , 汪荣祖曾谓:“以志老友陈垣党之感 。 原有党者 , 乃隐指陈垣曾是曹琨时代的议员 , 恰似梁启超‘旧是龙髯六品臣 , 后跻马厂元勋列’ 。 ”汪自谓此“承蒋秉南先生相告 , 蒋氏得之陈氏本人” (《陈寅恪与胡适》 , 汪著《陈寅恪评传》附录 ,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 276页) 。 但以“素娥”指称陈垣 , 终是不伦不类 , 且就全诗来看 , 更是前言不搭后语 , 极为突兀 , 亦不合陈诗写作的习惯 。 故虽曰“得之陈氏本人” , 仍可存疑 。 今疑此句另有本事 , 系指此年梅兰芳加入共产党事 。 梅氏身在京城 , 名声、地位亦高 , 可谓“天上”;梅之为花洁而清 , 可谓“素” , 梅氏所从事的角色为花旦 , 可谓“娥” , 而且他早年首出古装新戏即《嫦娥奔月》 (参李伶伶《梅兰芳全传》 ,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 152-157页) , 正宜以“素娥”称之 。 梅氏早年多与名士交游 , 其周围的名士被好事者目为“梅党” (参《梅兰芳全传》 , 88页) , 此时旧党魁又成新党员 , 陈氏顺手借用钱谦益旧句 , 以“原有党”戏咏之 , 可谓丝丝入扣 , 妙契无间 。 梅氏申请通过成为预备党员 , 在是年3月16日 , 即广州京剧团诸演员探访陈氏的后一日 , 至同年7月1日正式宣誓入党 (《梅兰芳全传》 , 598-601页;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 ,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二版 , 335页、338页) 。 但此事在京剧界自是大新闻 , 或者此前已有传闻 , 诸人身在行内 , 理当有所耳闻 , 并在访问陈氏时相与闲谈 。 而陈氏作此诗 , 更在探访之后 , 也完全可能从其他渠道了解此事 。 陈氏对梅兰芳向来甚为关注 , 可见其1949年《报载某会中有梅兰芳之名 , 戏题一绝》、1960年《又别作一首》两诗;故此时闻其入党 , 正式跻身“进步”之列 , 乃在诗中稍作揶揄 。 陈诗由京剧演员登门到访而起 , 指梅兰芳完全顺理成章 。 “天上素娥”跟“人间红袖”皆京剧圈内事 , 亦正相衬;相反 , 若是影射陈垣 , 则上下文意思不能连贯 , 诗亦不成章 。

1964年 《甲辰春分日赠向觉明三绝》之一:慈恩顶骨已三分 , 西竺遥闻造塔坟 。

陈诗所谓“三分” , 似当指玄奘顶骨当时分置于中国(包括台湾)、日本、印度三国 , 台湾不应算作独立的一处 。

按:亦有一种可能 , “三分”未必是实指 。 《大唐西域记》卷第六载如来舍利事:“佛入涅槃后 , 涅叠般那已 , 诸八国王备四兵至……即作三分:一诸天 , 一龙众 , 三留人间 , 八国重分 。 天、龙、人王 , 莫不悲感 。 ”是陈氏或借如来舍利分配的古代传说以指称玄奘顶骨事 , “三分”只是泛指顶骨分藏各处而已 。

1965年 《乙巳清明日作 , 次东坡韵》:德功坡老吾宁及 , 赢得残花溅泪开 。

刘永翔指出此诗所次东坡韵 , 同1949年清明诗 , 即苏诗《海南人不作寒食……》一首 , 诗中有“鹿门山下德公回”一句;德公 , 即东汉末隐士庞德公 , 则陈诗此句“德功”当即“德公”之讹 , 盖亦抄诗时记音之误 。 其说甚是 。 ……陈氏1962年清明诗:“鹿门山远庞公病 , 望断东坡岭外云 。 ”清明感咏而亦以庞德公、苏东坡并举 , 正同此例 , 恰可互证 。

按:苏轼诗另有《寒食日答李公择三首次韵》之二:“寒食德公方上冢 , 归来谁主复谁宾 。 ”又《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三首》之三:“德公方上冢 。 ”又《送千乘千能两侄还乡》:“鹿门上冢回 。 ”皆用《襄阳记》所记庞德公事:“司马德操尝造公 , 值公渡沔 , 祀先人墓 。 ……须臾德公还 , 直入相就 , 不知何者是客也 。 ”苏诗《海南人不作寒食……》“鹿门山下德公回”云云实亦暗用同一事 , 以反衬自己无法回乡拜祭先人 。 而陈诗复承苏轼用意 , 自谓虽不能与德公、东坡相提并论 , 但欲致礼于先人的心情则同 。 陈氏1962年清明诗“鹿门山远庞公病 , 望断东坡岭外云” , 亦同此意 。 盖父亲陈三立之墓远在杭州 , 自己年迈目盲 , 此生已无由致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