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 在历史的漫长预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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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在历史的漫长预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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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恺 , 1990年生于四川乐山 。 2012年在《天南》发表小说处女作《阴阳人甲乙卷》 , 2013年获香港第五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 。


《苔》 在历史的漫长预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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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再现了蜀中百年前的地方风情和民间野趣 , 所涉人物包括袍哥、山匪等 。 图为龙泉驿的乡场首领 , 估计是一个袍哥 。 照片由美国《生活》杂志摄影采访人员C·麦丹斯于1941年在龙泉驿拍摄 。 资料来源:格蒂研究所


《苔》 在历史的漫长预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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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作者:周恺

版本:楚尘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5月

《苔》的故事 , 从四川乡绅李普福迁宅回乡开始讲起 。 李普福回乡的声势是浩大的 , 一方面大在那明摆着富甲一方的家业阵势 , 另一方面——或许是在市井民众眼中更直观更本质的一个方面——是大在他足足六房的妻妾身上 。

妻室与子嗣 从隐喻谈起

李普福娶有六房妻妾 。 这当然会使我们联想到《白鹿原》那个著名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 只不过 , 李普福六房女人的故事终究是难以“引以为豪壮”的 , 它甚至还藏了些许难言之隐在里面:纵然已经有这么多妻妾 , 李普福仍然没有男性子嗣可以继承香火(从小说后文还可得知 , 回乡时的李普福已经失去了实质上的性能力) , 以至于回乡后第一件事 , 就是琢磨着再娶第七房姨太太 , 看看能否生个儿子出来 。

当然 , 李普福没有男性子嗣 , 这件事情对《苔》的故事来说既重要也不重要 。 不重要是因为 , 这颗看似了不得的、在经典故事套路里足够牵出千条线索万般冲突的“雷” , 在楔子部分就被一位过继过来的男婴云淡风轻地拆除了引信和雷管 , 从此之后再没有掀起什么实质性的情节波澜 。 重要则是因为 , 一个不具有血统关系的继承人 , 在《苔》这样围绕旧式家族展开故事的小说中出现 , 显然具有鲜明的隐喻意义 。 对李家而言 , 它意味着一个强大家族在血统层面上的消亡与落幕;而放眼于整个故事我们会发现 , 子嗣断绝、血统改换的设置 , 其实同小说中那段清末历史 , 存在着内在的同构性——王朝没落、乱世将临、古老的封建制度即将成为历史、异质性的时代新生事物正不断涌入并掀起波澜 。 周恺所书写的 , 实际是历史的落幕、历史的消亡、历史的挽歌与再生 , 写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 这一点 , 跟《白鹿原》倒是的确相似 。

历史叙事 在纸页翻过之前

透过李家由盛而衰的故事 , 周恺在小说中折射出清末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 , 如长江沿线商口开埠、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废除科举、清廷预备立宪、革命党人早期暴动等 。 周恺在小说卷一第一章的开头 , 便借刘基业之口明晃晃亮出一句话来:世道要变了 。 《苔》的故事 , 依托于这将变的世道建构起来 , 翻过身来 , 也极幽微、极生动地折射和记录了世道变化的过程 。 今天的读者对于这段历史的重大意义自然是了解的 。 清朝的最后几十年 , 是封建王朝秩序由病到死的历史 , 是现代民族国家孕育破茧的历史 , 坐标体系扩大一些 , 则是中国最初被纳入全球化体系的历史 。 在中学时代的历史教科书上 , 它往往是一章的终了 , 几句话几幅插图 , 带过民不聊生和积重难返 , 并不需过多流连赘述 , 因为一页翻过去 , 便是辛亥革命 , 那是有关现代中国的新的一章 。

历史的逻辑 , 永远是向着未来、向着跨越、向着必然 。 时候到了 , 纸页翻动的一响 , 必将是清脆利落、势不可挡 。 然而文学 , 却往往倾心于世事变迁中更复杂暧昧的部分 。 《苔》这部小说 , 讲的是历史、却又是别样的历史:它是时代大风云、历史大轮廓下散落生长的众生表情 , 是风雷骤起、地覆天翻之前不可思议的平和甚至迷醉 , 是行船即将驶入历史三峡以先 , 那些看似与平日无异、实又意味深长的川江号子:“推船人本是 , 苦中苦 , 风里雨里 , 走码头……那纤藤盛得起 , 千斤重担;那篙杆盛得起 , 万水千山 。 凶险莫过牛中滩 , 偏要把这滩来过 , 使把劲哟 , 扯起走哟……”

历史教科书上一页翻过之前 , 周恺在小说里 , 把这段日子细细地翻了510页 。 《苔》这部小说所书写的 , 其实是那早为世人熟知的重大历史时刻 , 在漫长的预感中激起的绵密、幽深、融化在民间生活缝隙里、几乎已难于辨识的气味与响动 。 往小处说 , 这是我喜爱《苔》的地方 。 往大处说 , 这其实也正是文学面对历史的时候 , 自身的价值与尊严所在 。

如苔众生 纸上复活的旧乐山

文学写历史 , 说到底 , 是通过写历史中的人来实现的 。 周恺的这部小说也是如此 。 《苔》的腰封上印有“历史如风 , 众生如苔”的字眼 , 这八个字自然是贴切的 。

就这部小说而言 , 我非常喜欢“苔”的意象 。 苔的细密、潮湿、卑微和柔韧 , 都像极了历史风雨洗礼下的芸芸众生 。 苔的意象跟巴蜀大地也是贴合的 。 北方干燥 , 青苔不容易养起来 。 但苔在常年湿润的巴蜀地区就生长得旺盛饱满 。 还记得2018年 , 我去四川遂宁领取一个文学奖项 , 中途顺路去看了陈子昂当年寄住过的书院遗址 。 书院旁有古寺 , 保留了半废弃的原生状态 , 院里石凳上随意架着一块石碑 , 雾熏雨淋 , 字迹早已漫漶不可辨认 , 唯有青苔在碑面生长恣肆如微观雨林 , 看着令人欣喜 。 问旁边枯坐着的看门老人 , 老人门牙豁缺 , 吐出来的四川方言也跟着豁缺 , 仔细听了半天 , 只知道石碑是古寺脚下起出来的 , 其他的便听不懂了 。 我仔细观看那碑 , 碑面上有几道深而长的裂缝 , 兴许是容易蓄水和落脚的缘故 , 裂缝里面和周边的青苔 , 生长得分外密集且有层次感 。

今天 , 周恺的这部小说 , 又让我忆起了那道碑和碑上的裂缝 。 《苔》里面也有这样的裂缝 , 或者说 , 有自己清晰的、得以让如苔众生和如苔世事攀援亮相的情节结构脉络 。 李普福没有男性子嗣 , 最终的解决方案 , 是从农户家里要来一个 。 于是 , 一对双胞胎兄弟 , 从襁褓里分开 , 一人成了李氏家族的继承人 , 一人留在农家 , 卖苦力挣生活长大 。 邮票大的嘉定(乐山) , 方寸大的白庙场 , 两兄弟紧紧相邻着成长起来 , 两条命运轨迹时而交会时而分离 , 种种故事、各色人等 , 就在这交会分离的更替间被牵扯出来 。 两兄弟的命运轨迹 , 其实就像石碑上那涵养青苔的裂缝 , 也搭建起小说内部的结构骨架 。

骨架是清楚的 , 但小说具体的展开 , 却不乏种种精彩的旁逸斜出 。 周恺曾经谈到 , 为了写《苔》这部小说 , 自己曾经研读了数量惊人的关于清末乐山的历史资料 。 在实际的阅读中 , 我也的确能够感觉到 , 这部小说在内部杂糅了大量民俗文化内容 , 甚至显示出某种地方志的意味来 。 吃喝嫖赌烟馆酒肆这类寻常意义上的旧时代市井生活内容自不必说 , 其他更偏门的内容诸如丝绸生产、长江水运等等 , 在小说里的呈现都是相当具体、细节丰富的 。 尤其是涉及袍哥文化的部分 , 民间社会的运行逻辑、规矩说法、甚至江湖黑话 , 在周恺笔下都获得了惟妙惟肖的刻画描写 。 这些部分 , 可以说是在纸上部分地复活了旧乐山的文化肌体 , 在充实了故事细节的同时 , 也极大地拓展了小说内在的宽度、广度及维度 。

青年写作的突围尝试 从1990到1890

现在 , 离开小说本身 , 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在作者周恺身上 。 《苔》这样一种取材历史背景、对焦民间生活、带有民俗和地方志色彩的小说写法 ,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版图里 , 并不算稀奇 。 然而 , 当我们意识到作者周恺是一位出生于1990年的青年作家 , 这部小说似乎又能从这并非独有的书写方式中 , 牵起一些不一样的话头 。

近些年来 , 年轻作家的迅速崛起 , 在文学界引起了许多讨论 。 这些讨论自然以肯定和鼓励为主要基调 , 但许多带有鲜明问题意识的反思乃至质疑 , 也同样具有价值 。 例如 , 许多人觉得 , 我们今天的青年作家过分依赖个人经历与个体生命体验 , 总体性视野的缺失 , 背后是思想能力的薄弱和精神格局的狭窄 , 这难免会制约这批作家未来写作的可能性与宽阔度 。 与此相关的另一种质疑便是“同质化”:在一个秩序较为完善、规则稳定清晰的社会中 , 青年作家的个体间差异正在缩小 , 彼此类似的生活经历、文化资源、认知方式和思维惯性 , 某种程度上也会磨损其笔下作品的个性和独特性 , 以至于在习焉不察中形成了代际写作的同质化围困 。

在此意义上 , 周恺的《苔》似乎尝试了一条突围的可能路径 。 这位出生于1990年的作家 , 把自己抛向了一个发生在1890年的、看起来相当遥远又相当真实的故事 , 也把自己抛向了一个极富现实意义的话题:青年写作者如何在离开个体经验和情感体验依托的情况下 , 在更宽阔的水域中展开生活世界的信息整合与无中生有的故事创造?在这个层面上讲 , 《苔》这样的小说出自60后作家之手还是出自90后作家之手 , 其意义是很不一样的 。

□李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