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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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梁祠的发现与重建 , 是黄易对乾嘉金石学的最大贡献 。 尽管宋人洪适对武梁祠画像已进行过一些研究 , 但黄易的新发现还是引起了学术圈的高度重视 。

此一时期的文人对于拓片的追逐 , 说明金石已不再是少数古物鉴赏家的专利 , 文人间普遍流行赏玩拓片 , 并将之视为文化身份的某种象征 。 古代的金石遗文 , 历千百年而不灭 , 其间点画字句之同异 , 足以证经 , 铭勋之刻、藏幽之文 , 又多与史传相表里 , 而书法之美亦得以附庸 。 在当日的学术圈 , 如果一位文人对金石文字没有辨识与利用能力 , 等于没有掌握与他人沟通的密码 , 也就无法参与到学术对话乃至时尚话题之中 。

在这样的环境中 , 任何新面世的金石遗文——尤其是突然出土的古物 , 自然会耸动为一时的新闻 。 而我们的主角黄易 , 正是乾嘉金石时尚中屡屡制造轰动效应的人物 。

*文章系《古欢: 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薛龙春 著 三联书店2019-9)“引言” 。 文章版权所有 , 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

文 | 薛龙春

1786年八月 , 黄易(1744—1802)自开封返回济宁 , 在途经嘉祥时 , 他偶然发现了武梁祠画像石刻 。

本年黄易刚刚升任卫河通判 , 实际上 , 自从1778年筮仕济宁以来 , 他一直留在东河总督的幕府 , 这一选择很可能与黄氏家族擅长水利有关 , 他的父亲黄树榖(1700—1751)甚至写过专门的著作《河防私议》 , 黄易则“取其法 , 悉心讲求” 。

清代自雍正七年(1729)以降 , 设北河(直隶)、东河(河南山东)、南河(江南)三总督 , 分驻天津、济宁与淮安清江浦 , 以保证黄淮安澜与运河通畅 。 东河总督总理山东、河南段黄、运两河事务 , 并为附属的河流、湖泊、闸座、泉源等水利设施负责 。 每年冬季 , 他们要四处勘察河干 , 并在春季完成“岁修” , 包括挑浚河道与修防工程;而伏秋大汛时 , 他们则要主持河防事务 。 济宁地势起伏 , 水文地质条件复杂 , 水源不足 , 水位也不平衡 , 加之黄运交汇、黄泛冲淤等情况 , 使这段运道的开挖与运营十分艰难 。

在后来所写的《武斑碑》跋文中 , 黄易提到这一年(1786)八月“大河恬顺” , 其实此前他刚刚经历了极为惊险的河堤抢护 , 在次年给友人陈灿的信中 , 黄易写道:“弟客岁夏秋在豫 , 值河防异常危险 , 竭蹶不遑 。 ”本年豫省河工自七月中旬以后屡次报长 , 十五日 , 朝廷收到河南山东河道总督兰第锡(1736—1797)等人的奏报:“豫省新堤各工在在危险 , 竭力抢护 。 ”除了兰第锡 , 河南巡抚毕沅(1730—1797)此际也督率员弁 , 分投抢护 。 直到二十一日 , 节逾白露 , 水势才得以控制 , 工程渐趋平稳 。

在开封河工效力数月之后 , 黄易于八月中由河南返回山东 。 在经过距济宁五十里左右的嘉祥县署时 , 他稍事停留 , 翻阅县志 , 这时他偶然注意到县南三十里的紫云山有一座西汉太子墓:

石享堂三座 , 久没土中 , 不尽者三尺 , 石壁刻伏羲以来祥瑞 , 及古忠孝人物 , 极纤巧 。 汉碑一通 , 文字不可辨 。

县志记载这块碑刻时 , 特别提到中有一孔 , 敏感的黄易马上意识到 , 碑既有穿 , 必是古物 , 于是立即遣人前往椎拓 。 由于此碑数十年前为土人从坑中拽出 , 横于道旁 , 因此没费太大的周折 , 这个月的二十三日黄易就如愿得到了拓片 。 碑乃圭形 , 额曰“敦煌长史武君之碑”(即《武斑碑》) , 碑额与碑文都是隶书 , 不过漫漶殊甚 。

武斑碑立于东汉建和元年(147) , 与西汉太子并无半点关联 , 但这却让黄易联想到赵明诚(1081—1129)《金石录》中的相关记载:

右《汉武氏石室画像》五卷 。 武氏有数墓 , 在今济州任城 。 墓前有石室 , 四壁刻古圣贤画像 , 小字八分书题记姓名 , 往往为赞于其上 , 文词古雅 , 字画遒劲可喜 , 故尽录之 , 以资博览 。

嘉祥为古任城地 , 与赵氏之说合若符契 。 洪适(1117—1184)则将这些画像更精确地命名为《武梁祠堂画像》 , 并在《隶续》卷六摹刻了画像与题赞 。 即使在南宋 , 武梁祠画像也只有拓本流传 , 赵、洪二人都未曾真正到过这个祠堂 , 故洪适为武梁祠定名之后 , 自信地声称:“后之人身履其壤 , 会能因斯言以求是 。 ”

黄易就是洪适所期待的“后之人” 。 说起来也很凑巧 , 1775 年五月 , 黄易随着幕主郑制锦(1760 年恩科举人)远赴直隶南宫之前 , 曾在扬州江春(1720—1789)的秋声馆观摩《唐拓武梁祠画像》 , 觉古香可爱 , 为之心醉 。 这很可能是黄易对金石收藏产生强烈兴趣的开端 。 回环胸次十多年之后 , 这件所谓的唐拓本也神奇地归黄易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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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拓武梁祠画像》黄易旧藏本 故宫博物院藏

《武斑碑》既已出土 , 武梁祠之重见天日当指日可待 , 黄易对此充满信心 。 回到济宁之后不久 , 黄易于当年九月再度回到嘉祥 , 除了工人 , 这一次他还带上了三位友人 , 一位是济宁人李东琪 , 此人好古善隶书 , 数年前曾发现《胶东令王君庙门碑》 , 另两位是寓居济宁的山西洪洞人李克正与南正炎 , 他们对探幽访碑也兴趣浓厚 。 一行人到了紫云山下 , 从土人那里询知山名“武宅” , 又曰“武翟” 。 由于代代河徙填淤 , 建造于汉代的祠堂早已七零八落 , 但恰恰是汉太子墓的讹传 , 加上雕石工巧 , 土人将之当作皇陵 , 故即便碑石纵横 , 却历久不毁 。 根据黄易的记载 , 他们次第剔出了《武梁祠堂画像》三石、《孔子见老子画像》一石与《武氏祠双阙》 , 这些连同先前发现的《武斑碑》 , 都曾为赵、洪二家著录 。 当年冬日 , 在写给杭州友人何梦华(元锡)的信中 , 黄易谈到此次访碑的收获:

此间汉魏六朝碑帖埋没于土中者极夥 , 仅访得武氏碑三种 , 不足尽兴 , 其它已差人各处去搜矣 。 先拓三种呈教 , 余俟搜得后即拓奉清赏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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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致何元锡》上海图书馆藏

次年仲春 , 他们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武梁石室后东北一石室 , 计七石;一石室画像 , 十四石;祥瑞图残石三 。 这三种为前人载籍所未有 , 黄易名之曰《武氏前石室画像》《武氏后石室画像》与《武氏祠祥瑞图》 。 在距离发现地一二里之外 , 黄易又得画像二石 , 因无题字 , 难以确定为何室之物 。

总之 , 黄易与友人亲履其壤 , 收获极大 , 不仅所得画像多而且古 , 八分题字也极为精妙 , 堪称奇遇 。 《武氏后石室画像》的一百六十余字隶书 , 黄易认为风格接近于《曹全碑》 。 《曹全碑》明万历年间(1573—1620)出土于陕西郃阳 , 百余年来一直是人所钦仰的名碑 , 清初周亮工(1612—1672)称之为“天留汉隶一线” , 明末清初的隶书名家无不夺胎于此 。 黄易将画像题字与《曹全碑》相提并论 , 其所着意的显然不仅是榜题的文献价值 。

这次访碑的情景 , 被黄易定格为《紫云山探碑图》 。 此画引首“奇文共欣赏”隶书五字 , 出自李东琪之手 。 在画款中 , 黄易也提到了所有的参与者:“乾隆丁未(1787)二月十有八日 , 与李铁桥、李梅村、南明高至嘉祥扪汉武氏诸碑刻 , 欢赏竟日而还 , 为图记之 。 ”虽说武梁祠画像的发现者共有四人 , 不过在后来的舆论中 , 另外三人却很少为人提起 。 而黄易选择1787 年二月而不是1786 年九月的访碑场景入画 , 很可能与这一次的发现为赵、洪著录所无 , 也更有意义有关 。

当年冬日 , 画册寄到时任江西学政的翁方纲(1733—1818)手中 , 翁欣然题诗 , 并以不获与担石之役为歉 , 希望黄易再画一轴 , 挂到他的宝苏室中 , 他可以借此分享黄易等人的惊喜与欢快 。 此后的1788 年、1792 年、1795 年与1800 年 , 黄易的这幅画又陆续征集到洪亮吉(1746—1809)、赵怀玉(1747—1823)、桂馥(1736—1805)、何道生(1766—1806)等人的题诗 。 如同曾蓝莹所言 , 正是利用绘画 , 黄易让远离山东的友人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参与了武氏祠的发现 。

黄易并未满足于“二三同志饱嗜好于一时” , 他开始规划武梁祠的复建 。 这些曝露于荒野中的碑刻 , 牧子樵夫不知爱惜 , 如果不急于收护 , 无疑将面临再次湮没的命运 。 这些古物因他而出 , 如果置之不顾 , 似乎有负古人 , 于是及时复原并加以保护 , 就成为黄易无法推卸的责任 。 因为与孔子有关 , 黄易将诸多石刻中《孔子见老子画像》一石移至济宁州学 , 其余的如《武斑碑》 , 本来也应该与《武荣碑》并立于学宫 , 但石材厚大 , 远移非便 。 在与李东琪、李克正、南正炎等人商议之后 , 黄易决定就地创立祠堂 , 俾诸石寿世无穷 , 而人知爱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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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孔子见老子画像》清拓本 故宫博物院藏

武梁祠自1787 年六月开始兴工 , 但很可能直到1794 年才最后完成 。 由于黄河泛滥 , 汉人建造石室、石阙之地早已淤高 , 有些碑石长年沉埋土中 。 黄易在复建武梁祠时 , 决定平治地基数尺 , 让所有碑刻重见天日 , 不留遗憾 。 《武氏左石室画像》即1789 年七月平治祠基时所得 , 督工建祠的李克正与刘肇镛在题识中声称 , 他们一共续得十石 , 隶书一百零六字 , 为古人所未见者 。 这些发现再一次减少了可能的缺失 , 而使得武梁祠的复原成为可能 。 事实上 , 黄易进一步寻访的脚步从未停息 , 他认为既然《武荣碑》《武斑碑》都已出土 , 则《武梁碑》《武开明碑》二种“安知不尽在其处”?

与此同时 , 黄易开始命工精拓画像与题字 , 广赠同好 。 1786 年九月 , 翁方纲视学江西前收到黄易所拓第一纸 , 到南昌后复得续寄数纸 。 王昶(1725—1806)、王念孙(1744—1832)收藏的拓本 , 也是黄易第一时间所赠 。 与洪适所见相比 , 新发现的画像缺少“休屠像”“李氏遗孤”“忠孝李善”等数行榜题 , 却多出“颜淑独处”等十榜所题一百余字 , 此外还多出画像多种 。 曾子一版内“著号来历”四字 , 前人辨识多误 , 而在黄易的精拓本中 , 这几个字灼然无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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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氏祠画像题字》

李克正、刘镛题刻

黄易监拓批校本上海图书馆藏

尽管宋人洪适对武梁祠画像已进行过一些研究 , 但黄易的新发现还是引起了学术圈的高度重视 。 在此后的数十年间 , 翁方纲、黄易、钱大昕(1728—1804)、王昶、武亿(1745—1799)、桂馥、王念孙、阮元(1764—1849)、瞿中溶(1769—1842)等人在新拓本的基础上 , 从文字、声韵、名物、历史、艺术等各个角度对之进行研究与辨正 。 嘉定钱大昕精于考证 , 以余力研讨金石 , 横纵勾贯 , 援据出入 。 在讨论音韵时 , 他据武梁祠画像榜题中“范且”之名 , 论及战国秦汉人多以“且”为名 , 如穰且、豫且、夏无且、龙且 , 或加“隹” , 如范雎、唐雎 , 文殊而音不殊 。 但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却将范雎之“雎”注音为“虽” , 显然是误“雎”为“睢” 。 胡注之误因此碑而得以证明 。 此后二十年间成书的《两汉金石记》《山左金石志》与《金石萃编》也为此花费了大量笔墨 , 王昶还将《武梁祠画像》三石的图像与榜题寿诸梨枣 , 此举虽仿洪氏之例 , 但

洪氏仅取画缩为上下两列 , 三石牵连不甚分晰 , 其所摹人物粗具形迹 , 与碑参校 , 全失其真 。 又题字另详于《隶释》 , 而于碑图但列人名二三字 , 是画与赞离而为二 , 观者不能了然 。

而王昶则悉依原碑 , 画、赞全摹 , 且每石各层之上下界画处山形、水纹、枣核等画虽无关系 , 亦依样并摹 , 从而完整再现了古碑刻画之式 。

值得注意的是 , 尽管洪适在《隶续》中谈到汉画的内容 , 并称“画绘之事 , 莫古于此” , 但翁方纲、阮元诸人对武梁祠画像的兴趣在于榜题文字 , 于画像多忽焉未作深考 , 王昶虽然缩刻了部分画像 , 却未加一语辨正 。 在众多学者中 , 瞿中溶对于这些图像独有兴味 , 认为“此刻画像甚精细 , 人物动作之间皆有神气 , 后代画师盖无能出其范围者 , 实可为画学之宗祖” 。 道光五年(1825) , 他荟萃平昔所记 , 成《汉武梁祠堂石刻画像考》六卷 , 在深入考证的基础上 , 特别指出武梁祠堂画像所刻古来帝王圣贤及孝子忠臣、烈士节妇故事 , 目的是教诫子孙 , 与汉代明堂、宫殿壁画有着相当的一致性:

今观《武梁祠堂画像》 , 每与《天问》及灵光、景福二殿赋合 , 而帝王下及亡国之夏桀 , 又与孔子所睹明堂像合 。

他的看法与今日学者将《武梁祠堂画像》解释为墓葬艺术迥然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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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梁祠堂画像》黄易鉴藏本 故宫博物院藏

武梁祠的发现与重建 , 是黄易对乾嘉金石学的最大贡献 。 我们之所以在这里详尽地重构其发现过程 , 以及在学术圈所引起的反响 , 是因为它是黄易访碑活动的一个缩影:它不仅牵涉金石的信息 , 也关乎拓取的行动;既体现新发现的价值 , 也凸显精拓本的意义;它还包罗了针对拓本的学术研究与对话 , 发现地的复原与保护 , 访碑活动的图像化与视觉化 , 以及题跋、钩摹、刊印等各种面向的文化衍生 。

有关乾嘉金石学最为鲜活而又恰如其分的概括 , 来自广东番禺的潘有为(1743—1821) 。 潘于1772 年考中进士 , 任内阁中书 , 是翁方纲学术圈的一位重要成员 。 1777 年十二月三日 , 他在写给黄易的信中颇有感慨地说:“可知金石亦时尚也 , 呵呵!”这番感慨源于黄易向翰林院编修潘庭筠(1778 年进士)索要《汉校官碑》拓本 , 然其人所藏若干本早已为人索要一空 。 虽说此一时期的文人对于拓片的追逐 , 尚不能用“举国如狂”来形容 , 但既被称为“时尚” , 说明金石已不再是少数古物鉴赏家的专利 , 文人间普遍流行赏玩拓片 , 并将之视为文化身份的某种象征 。 古代的金石遗文 , 历千百年而不灭 , 其间点画字句之同异 , 足以证经 , 铭勋之刻、藏幽之文 , 又多与史传相表里 , 而书法之美亦得以附庸 。 在当日的学术圈 , 如果一位文人对金石文字没有辨识与利用能力 , 等于没有掌握与他人沟通的密码 , 也就无法参与到学术对话乃至时尚话题之中 。 即使是作为风雅的礼品 , 金石拓片在18 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后也变得炙手可热 。

事实上 , 无论是证经补史 , 还是裨益书学 , 金石遗文都是学者们无法漠视的新资源 。 翁方纲曾经这样自我解剖:“金石虽其夙癖 , 而大致归于二条:一则有关考据者 , 一则有益书法者 。 ”钱大昕亦云:“自宋以来 , 谈金石刻者有两家:或考稽史传 , 证事迹之异同;或研讨书法 , 辨源流之升降 。 ”这些看法代表了清中叶学者对金石文字的价值认知 。 由文字而训诂、而名物、而义理 , 正是乾嘉学术的基本路径 。 虽然乾嘉学术的兴盛为顾炎武(1613—1682)所不及见 , 但其研究旨趣向新出土资料的缓慢转移 , 很难说没有顾氏“采铜于山”观念的影响 。 至于稍后由阮元引发的碑学运动 , 更是彻底改变了千百年来的书法趣尚、范本、技法乃至器具 。

在这样的环境中 , 任何新面世的金石遗文——尤其是突然出土的古物 , 自然会耸动为一时的新闻 。 而我们的主角黄易 , 正是乾嘉金石时尚中屡屡制造轰动效应的人物 。 在近三十年的访碑生涯中 , 与他相关的《祀三公山碑》《汉石经残字》《汉魏五碑》《郑季宣碑》《武梁祠画像及碑刻》《熹平二年残碑》《范式碑》《衡方碑阴》《唐模武梁祠画像》等 , 每一次的发现、保护、收藏与刊布 , 无不成为乾嘉学者普遍关注的焦点 , 而其中所曝露的新信息 , 也很快转换为学者们的新成果 。

虽说金石收藏与研究是乾嘉学者的集体兴趣 , 但黄易的个案却有可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把握当日的金石学环境 , 以及一个事实存在的共同体的运作 。 黄易的履历并不复杂 。 他字小松 , 又字大易 , 浙江钱塘人 。 十五岁起跟随长兄黄庭(1729—1780)坐馆湖北汉阳一带 , 1765 年黄庭缘事遣戍新疆 , 黄易旋里负米养母 , 但不久他又前往固安、武冈等地谋生 。 1770 年代初 , 他成为郑制锦幕中的师爷 , 郑时任盐大使 , 驻盐城伍佑场 。 由于扬州在清代盐业中的特殊地位 , 黄易也时常往来扬州 。 此后郑氏迁直隶南宫知县 , 又调清苑知县 , 黄易则随其迁徙流转 。 1777 年秋 , 在郑制锦的帮助下 , 黄易循例报捐 , 获得成功 , 次年分发东河 , 效力于河工 。 此后的二十余年间 , 黄易历升东平州州判、兰仪同知、运河同知 , 并在去世前一年两次以同知代理运河道道台事 。

在友人的描述中 , 黄易虽然矩步蹒跚 , 但说话清高刚直 , 行事颇有大义 。 他通晓水利 , 是一位干练的河道官员 , 为历任上司所倚重 。 但在当日的金石圈 , 他的本职往往为人淡忘 , 使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他对金石的痴迷 , 以至于不少人称他为“碑痴”:

钱大昕题诗:二千年中图十二 , 合呼黄九作碑痴 。

何道生题诗:难得碑痴即大痴 , 生平快事聚于斯 。

魏成宪题诗:碑痴墨癖是多才 , 秦汉遗文未劫灰 。


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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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得碑十二图》钱大昕等题诗 天津博物院藏

虽然黄易难以跻身一流学者之列—除了一些个人收藏的整理性著作 , 他并未像翁方纲、孙星衍(1753—1818)或是王昶那样 , 完成一部像《两汉金石记》(1789)、《寰宇访碑录》(1802)或《金石萃编》(1805)那样集大成的巨著 , 尽管这些著作多少都得到过黄易的帮助 , 《寰宇访碑录》一书黄易甚至还曾深入参与 , 孙星衍《致黄易》云:“弟此来意欲辑鲁中古迹、金石成一志 , 以配齐乘 , 俟兄来助我成之 。 ”黄易《致郑震堂》亦云:“因孙观察嘱办《寰宇金石目》 , 急欲告成 , 无日不事笔札 。 ”不过在近三十年中 , 黄易积累了超过五千种以上的碑帖 , 其中不少宋拓旧本 , 因而是这个时期声名最为显赫的金石收藏家 。

在黄易《嵩洛访碑图》的题跋中 , 王念孙曾经写道:

秋盦司马醉心金石 , 凡蜡屐所经 , 断碣残碑无不毕出 , 访剔之勤 , 橅拓之精 , 实前人所未及 。

白谦慎在研究黄易生平之后也认为 , 黄易对金石学最大的贡献并非他的学术成就 , 而是他重新发现了许多古代碑刻 , 并制作和收藏了大量精拓本 。 正是凭借着这些新发现与精拓本 , 黄易与翁方纲、王昶、钱大昕、毕沅、阮元及其周边学术精英结为金石同盟 , 他的访碑与收藏活动也时刻为他们所瞩目 。

曾经两次拜访黄易的钱泳(1759—1844) , 在比较了同时十数位金石学家之后声称 , 黄易收藏精而且博 , 四海好古之士莫不延颈愿交:

泳窃见近日好古家如翁宫詹覃溪 , 家侍讲辛楣 , 安邑宋氏 , 洛阳武氏 , 阳湖孙渊如 , 阳曲申铁蟾 , 歙之程彝斋、巴慰祖 , 杭州之赵晋斋、何梦华 , 海盐之张芑堂 , 长洲之陆贯夫之数君者 , 皆当世所谓博雅之士也 。 观其所藏金石 , 搜罗且遍天下 , 琳琅甲乙 , 著录盈笥 , 多者至三千余种 , 此欧赵以后所未闻者 。 然就其中博采不精者有之 , 一隅难遍者有之 , 而执事以为政余闲 , 能修废起顿 , 补古人之所不及 , 如立《武梁画像》 , 出《范巨卿碑》 , 使四海好古之士靡然向风 , 皆欲交于执事 。

钱泳在信中提到了翁方纲、钱大昕、宋葆淳(1748—?)、武亿、孙星衍、申兆定(1762 年举人)、程敦、巴慰祖(1744—1793)、赵魏(1746—1825)、何元锡、张燕昌(1738—1814)与陆绍曾(1736—1795) , 几乎囊括了当日最重要的金石收藏家 , 他们大多也是黄易的直接友人 。 钱泳的看法代表了时人对黄易的普遍评价 , 但是 , 居官不达而又学问平常的黄易何以成为乾嘉金石时尚中“靡然向风”的中心?


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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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

薛龙春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9)

ISBN:9787108065711 定价:8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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