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结的寻找——追寻川藏公路上的一位无名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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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北京11月1日电 题:没有终结的寻找——追寻川藏公路上的一位无名烈士

新华社采访人员魏董华

西藏昌都 , 怒江天险 。 一座特殊的桥墩 , 孤零零立在江边 , 如同一位战士独自驻守 。

2018年 , 怒江之上第3座新桥通车 。 60多年前修筑的怒江桥已经拆除 , 为何独独保留了这座桥墩?

当地人说 , 桥墩里有一位战士的遗体 。 为了纪念这位烈士 , 这座特殊的桥墩被保留了下来 。

这个战士是谁?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逝者那不朽的名 , 在川藏、青藏公路建成通车65周年之际 , 我们开启了一段漫长的追寻 。

追寻一名烈士 , 从一条天路开始

今天 , 很多汽车兵在经过怒江的这座桥墩时 , 都会按响喇叭 , 并点上一根烟 , 摇下车窗 , 投向窗外的峡谷 。 鸣笛和献烟 , 这个颇具仪式感的举动成为一种特别的致敬 。

他们致敬的 , 正是桥墩里的这位烈士 。

众口相传 , 当年修筑怒江桥时 , 这位战士因连续作业身体疲劳 , 不慎掉进10多米高、正在灌注水泥的桥墩里 , 混凝土迅速凝固 , 战友们想尽一切办法也未能将他救起 , 最后只得流着泪将他筑进了桥墩 。

今天 , 许多年轻人热爱骑行或徒步于艰险的川藏线 , 将其作为一种苦修与历练 。 他们或许难以想象 , 他们脚下的这条天路 , 60多年前 , 竟是筑路者用血肉之躯和简陋工具开辟的 。

1950年初 , 11万筑路大军挺进西藏 。 彼时 , 整个西藏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 没有一条公路 。 广袤的世界屋脊 , 仍沿袭着刀耕火种的落后生产方式 。 解放西藏 , 更要为西藏人民带去现代文明 。 担负解放西藏重任的十八军 , 同时担负起修筑进藏公路的重任 。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一项重大“国家工程” , 尽管当时国力极为有限 。

一边是14座海拔超过4000米和两座海拔超过6000米的大山 , 数条地质断裂带 , 一边是钢钎、炸药 , 甚至常常连吃饭都无法保证的保障条件 , 世界屋脊上第一条公路就这样开建了 。

11万筑路人 , 4年零8个月 。 1954年年底 , 川藏公路正式通车 , 公路建设中牺牲的3000多官兵和1000多藏汉民工 , 从此长眠于公路沿线 。

全长2255公里的公路 , 平均每公里牺牲2人 。

翻开这段修路史 , 也打开了一部光荣与牺牲史 。

担任爆破任务的小炮班班长张福林在山间作业时被坠下的巨石砸中 , 伤势严重 。 醒来后 , 卫生员要给他打强心针 , 被这位战斗英雄拒绝 , 他说 , 我不行了 , 要为祖国节省一针药 。

正在半山作业的某工兵团八连三排 , 脚下岩石轰然碎裂 , 整个排的战士跌入滚滚江水中 。 排长命令年轻的小战士顺着保险绳脱险 , 自己则被一个巨浪掀入江中而壮烈牺牲 。

正在“老虎嘴”施工的一五七团六连二排遭遇突然暴发的泥石流 , 9名战士随着塌陷的路基坠入江中 , 被滔滔江水吞噬……

60多年后的今天 , 我们与一位位“老西藏”追忆这段历史 , 当年筑路的壮烈仍扑面而来 。

在寻找一名烈士的路上 , 我们找到了无数的烈士 。

他们的故事 , 一样壮烈 。

寻找之路扑朔迷离

汽车拼了命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邦达机场 , 山顶最后几片云擦着乱石往峡谷滑去 。 踏上雪域高原 , 我们开启了寻找桥墩里英魂的旅程 。

寻找的过程几经波折 , 桥墩里战士的身份也是扑朔迷离 。

在邦达机场 , 我们找到了驻守过怒江大桥的部队 。 30岁的“老兵”杨涛说 , 他只知道 , 这里长眠的是一位十八军的战士 , 但更多的细节无从得知 。

从杨涛17岁当兵来到怒江边开始 , 这个桥墩就像一名战友 , 不分白天黑夜地陪着他 。 “每年都会有退伍的老兵回来 , 站在桥墩边久久不愿离去 。 ”杨涛说 , 清明节那天 , 守桥战士们会通过自己修的一个便道 , 从险峻的岩岸攀到桥墩旁 , 扫尘 , 献花 , 给这位无名的战友敬上一个军礼 。

怒江天险 , 石谷狭窄且高 , 抬头掉帽 , 是被当地藏族群众称为“猴子难攀 , 野羊不敢下山喝水”的地方 。 当年 , 筑路部队被阻挡在咆哮的怒江东岸 , 千方百计数次渡江均未成功 , 一只橡皮艇被激流多次冲走 。 最终把钢丝绳拉过江去、架起便桥 , 施工大部队才得以开向西岸 。

采访渐渐深入 , 这个口口相传的故事 , 出现了不同的版本 。

60多岁的陈雪康曾在西藏昌都市交通局办公室工作 。 他的父亲当年曾参加川藏线上的修路民工队 。 他从桥梁结构的角度对烈士的身份和桥墩的年代提出了质疑 。

他翻开《西藏交通公路史》 , 指着其中一段说 , 怒江大桥是一座长达87米、距江面33米高的“贝雷式”钢架桥 , “当时的桥墩是木结构的 。 ”

那么 , 这个水泥桥墩是何时出现的呢?陈雪康提醒我们 ,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 , 原解放军基建工程兵852大队曾重修怒江大桥 。

会不会是那个时候修的水泥桥墩?

我们又驱车来到八宿县城 , 找到一位82岁的藏族老人白玛江村 。

老人回忆 , 当年怒江大桥通车后 , 他亲自走过 , 印象中并没有看到水泥桥墩 。 至于现在这座桥墩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 , 他也不知道 。

扑朔的桥墩之谜 , 唯有一路追寻 。

烈士的名字初现

从西藏回来后 , 通过各种线索 , 采访人员终于找到一名当年852大队的老兵 。 然而这位老兵说 , 当年他们来到怒江时 , 桥墩已经立在那里了 。

一切又回到原点 。

原解放军十八军军长张国华之女张小康的出现 , 让寻找有了转机 。

张小康曾历时8年撰写《雪域长歌》一书 , 详尽记载了父辈与西藏的故事 。 书中也提到了桥墩的故事 , 但记述不尽翔实 。

看到我们 , 张小康十分激动:“当年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 , 但始终没有核实清楚 , 让我们一起来找吧!”

几位十八军的老人共同确认了烈士牺牲的事实 。

原十八军宣传部长夏川的儿子芦继兵 , 找到了父亲当年拍摄和收集的老照片 。 其中一张老照片上 , 当年十八军修的第一座怒江大桥是钢架桥身 , 下方赫然正是现在这座水泥桥墩;桥墩后方 , 还依稀可见木结构的桥墩 。

芦继兵回忆 , 1953年国庆前夕 , 父亲带着国庆观礼团赴京 , 途经怒江大桥时拍了照 , 照片上还只是木结构的临时桥墩 。 1954年底 , 川藏线全线通车 。 “这个水泥桥墩应该是通车后 , 为了加固桥梁 , 重新修建的 , 时间应该是1954年到1955年期间 。 ”

芦继兵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这位烈士可能是刘纪春 。

这是他10年前在一个“老西藏”的回忆文章中偶然看到的 。 “这个事迹太震撼人了 , 当时我就马上把名字记录了下来 , 还写到了讲课用的课件中 。 ”

遗憾的是 , 这么多年过去 , 他再也没有找到那份记载着烈士名字的回忆文章 。

张小康和芦继兵通过多方查证 , 当年修建怒江桥的部队隶属于十八军54师 , 彼时工兵5团负责修建桥墩和架桥 , 162团负责炸山 。 这名战士应该来自工兵5团 。

那是一座座无名的雪山

之后的数月时间里 , 我们不断寻访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 , 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可靠的印证 。

然而 , 我们能找到的工兵5团的老人 , 大多已经离世 , 他们的子女对当年的历史所知甚少 。

非常遗憾 , 截至发稿时 , 采访人员仍无法确认这位烈士到底是不是叫“刘纪春” 。

为什么当时没有详尽的记录呢?

熟悉那段筑路史的张小康说 , 当时为了尽早解放西藏 , 修通路是第一要务 。 牺牲的人太多太多 , 通常只能在路旁掩埋 , 在石头或木牌上写上名字 。 筑路工程结束后 , 部队仍然任务不断 , 后来又历经改编 , 最终使烈士的故事和姓名湮没在历史深处 。

“几千名筑路烈士 , 许多都没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 ”张小康说 , 直至今天 , 仍有十八军后人在寻找自己前辈的牺牲地 。 “有的留下了姓名 , 但只有名字和部队番号 , 什么时候牺牲、籍贯在哪里 , 都没有详细记录 。 ”

追寻一位无名烈士 , 却让我们发现了更多的无名烈士 。 在一个个壮烈的牺牲故事里 , 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激情与奉献的时代 , 看到了那一代先辈为信仰和理想而献身的崇高精神 。

“也许我们再也找不到烈士的名字 。 ”张小康说 , 但烈士们的功绩不会因他们的无名而消失 。

也许 , 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定这名烈士是不是刘纪春 , 但我们相信 , 他的故事将永远传唱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