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矛革的黄金:国家与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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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矛革的黄金:国家与税收

史矛革的黄金:国家与税收// //

孔笑微/文

1629年1月 , 英国下院在料峭寒风中重开议会 , 议员们迎来的却是查理一世国王劈头盖脸、长篇累牍的关于“吨税和磅税”的演讲 。

所谓“吨税” , 指对酒类商品征收的进口税 , 以吨计算 , 通常来自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磅税”是广义类别商品的进出口税 , 每磅按重量征收一先令 。 吨税和磅税是英国国王私人财政的重要收入来源 , 从中世纪开始经常终身授予英国国王 。 但查理登基之后 , 就陷入了与国会的漫长斗争 , 在宗教态度上也暧昧可疑 , 于是下院只肯授权合法征收一年 , 冀望国王以务实的态度年年回来谈判续约——这显然误判了那位傲慢而笃信王权神圣的君主 。 对于议会不仅拒绝终身授权反而奉上限制君主税收权利的《权利请愿书》的做法 , 查理暴跳如雷 , 从此长久关闭议会 , 英国陷入了“十一年君主暴政”时期 。

根据1217年《大宪章》 , 英国君主无法在缺乏下院批准时合法收税 , 因此国王临时起意的横征暴敛 , 像著名的“船税”(海军费用的临时税收 , 只能在战争时征收)和“骑士扣押法罚款”(不参加骑士册封典礼的罚款) , 都遭到普遍的抗议和抵制 。 终于在1640年 , 苏格兰起义爆发的压力下 , 接近破产的查理国王不得不再次召开议会 , 筹措军费 。 一场以钱拉开序幕的喜剧 , 最终将转化为以血淹没的悲剧 。

约瑟夫·熊彼特曾经在《税收国家的危机》中 , 富有感慨地引用葛德雪的名言“将国家身上一切迷惑人的意识形态伪装剥去之后 , 剩下的躯壳就是预算”——一个民族的财政史 , 是民族总体历史的关键组成部分 , 对经济发展、生活方式和民族文化的所有方面都产生了塑形作用 , 可以用来解释“诸多事件中包含的一切主要特征” 。

财政压力对民族的塑造 , 是社会史中最常见的现象之一 。 与其他经济因素不同 , 财政和税收由于与国家意志的密切联系 , 经常成为上层建筑的一种普遍“抵押方式” , 或者更现实地表现为——政治权力在历史市场上的直观定价 , 当上层建筑资不抵债的时候 , 国家的破产就表现为税收失败和财政崩溃 。 当查理一世走向断头台之前 , 英国的非法税收使纳税总值甚至“超过了货物本身价值” 。

如果我们把《霍比特人》神话中的巨龙史矛革看作国家利维坦的隐喻与化身 , 那么税收就是巨龙洞穴里的黄金和珍宝 , 宝藏广袤富饶 , 但巨龙的吝啬与贪婪 , 使得膨胀与掠夺成为一种内生的冲动 , 总是试图将庞然大物引向毁灭的命运 。

“多拔鹅毛 , 少让鹅叫”——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科尔贝尔

税收的正义性与功利性之辩 , 是一个迷人的话题 , 它既含有国家调节分配不平等的良能意志 , 又在现实中是根据社会契约购买公共服务的价格 。 在一个思想实验中的开放国家市场 , 税负与公共服务品质形成价格竞争 , 人民通过移民用脚投票 , 如同霍弗在《狂热分子:群众运动本质思考》中独到地指出:“移民是革命的替代品 。 ”另一方面 , 税收和财政压力对于社会契约的改革和重新修订 , 提供了一种天然正义制高点和感召力 , 更是将社会中间层卷入斗争漩涡的决定力量 , 迄今为止对税收原则与实践的不满和挑战 , 没有在任何一项影响重大的社会运动中缺席 。

税收思想史记录了这些税收原则的递变 , 经济和政治思想史为税收原则提供了前瞻性 , 而税收的形式却有跨越时代的惊人延续性 。 没有任何一种负担沉重的税收制度是近现代独有的 , “负担沉重”本身就是讽刺而深刻的历史现象 。 基督教诞生之前 , 古希伯来人向罗马缴纳百分之四十以上的税收 , 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人的税负占到收入的81%之多 。

尽管如此 , 税负本身并不等于税负痛苦 。 财政史上最著名也是最世故的阐述 , 无过于科尔贝尔所言:“税收是尽量多拔鹅毛而少让鹅叫的艺术” , 转移鹅的注意力 , 要看你在碗里放了什么 。 成功的国家也会有税负沉重的时期 , 1775年到1845年 , 工业革命刺激经济活动频繁起来 , 个人税负也随之增加 , 但仍然取得了重大的经济进步和普遍生活改善 , 在自由主义财政学的观点看来 , 这是因为税收被“明智地征收” , 它不仅出自收入 , 而且出自纳税人因税收刺激而勤勉创新产生的增量收入 , 从而造成了没有输家的帕累托改进 。 “明智收税”的原则 , 就是在能产生必要的总收入前提下 , 对纳税人压力最小的税收 。

英国财政学者麦克劳 , 对税务和苏格兰威士忌蒸酒器改革之间的互动 , 做了一个深入精彩的案例研究 , 被格罗夫斯教授收入《税收哲人》 。 1786年以前 , 在苏格兰对酒精提炼征税 , 是以产量为税基的 , 因为统计不便 , 政府后来改为以蒸酒器的体积容量计征 , 税率也因此调整 , 目的是让酒厂的税负和政府的收入都维持在与从前相当的水平 。 但税收政策一变 , 两个聪明的酒厂经营者立刻受到启发 , 对蒸酒器的形状进行改造 , 减少深度而增加直径 , 使总体积不变 , 但蒸酒器底部接触火的面积增加 , 蒸馏时间大为缩短 , 过去一星期完成的工作量现在可以减少到几个小时 , 产量显著增加 , 容器的单位税率没有改变 , 产量的实际税率却大大降低了 。 这个方法不胫而走 , 成了蒸酒者的常识 。 为了保证税收收入不变 , 被钻了空子的政府不得不提高税率 , 但政府的这种行动反而刺激酒厂进一步推广改造 , 政府和私人部门反复博弈 , 蒸酒厂商经常行动更快 , 最后的结果是极为振奋人心的——蒸酒器的生产率与最初相比 , 提高了2880倍!

亚当斯密从古典的理性主义财政观点出发 , 总结出“斯密教义” 。 像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水晶般纯粹和理性的分析框架一样 , “斯密法则”假设了一个完美信息与产权清晰的税收市场 , 滥用税收不仅是一种暴政 , 更是一件愚行 , 即使以纯利益衡量也应被摒弃 , 因为它将使避税的动机大于生产的热情 , 引致税基的坍塌 。

累进税有利于降低不平等吗?

2016年的美国大选初选 , 曾有位一度颇热门的候选人 , 黑人外科医生本杰明·卡森 。 此君发于贫贱微末 , 以个人奋斗成为杰出的神经外科医生 , 但就整体政治立场而言极端保守 , 在税收政策上尤为令人侧目 。 卡森主张以圣经的宗教十一税为模版建立单一税制(FlatTax) , 代替目前复杂的累进税 , 不分贫富税率一刀切 , 直到接受采访时主持人告诉他 , 若以单一比例税想达到目前的联邦税收收入水平 , 实际税率将达到20% , 意味着穷人大幅度加税和富人大幅度减税 。

尽管场面一度尴尬 , 但是一位公开总统候选人的税收政策 , 不会没有基础 。 与卡森抱有相似观点但不至于过分极端的候选人 , 有人气很高的参议员兰德·保罗与克鲁兹 。 前者甚至认为 , 17%的均一税之后 , 就应该取消所有的资本利得税和利息税 。

现代福利国家奉行的累进税制 , 即对课税收入/财产金额增加而执行递增的税率 , 本质上是为了对抗均一比例税的累退性 。 累退性 , 指一种税收方案就课税人群的实际收入而言 , 收入越低却实际税负越重——如果所得税采取均一税率 , 如同卡森医生的建议 , 那么低收入区间的税负痛苦会远远大于高收入区间 , 原因在于它没有按“负担能力”衡量福利净损失 。 间接税中的营业税和消费税 , 直接税中的财产税 , 特别是房产税 , 都显示出重要的累退性 , 导致社会分配不平等的恶化 。

累进税的理论基石是福利经济学的效用理论所奠定的 , 斯密教义的公平原则被扩展到“负效用”的公平 , 从边沁到埃奇沃斯和庇古 , 效用学派的经济学家们以“平等牺牲”和“最小牺牲”定义税收的福利损失 , 对抗累退性 , 政府应当如同耶稣对待穷寡妇的两个铜板和富翁的十个金币 , 去再调整税负在社会阶层之间的分配 。

累进税历来是普遍认为的社会公平调节机制 , 为左派所推重 , 就连《共产党宣言》都明确支持征收高额累进税 , 并将其视为“最先进国家”的特征之一 。 欧洲福利国家“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保障体系背后 , 也有非常悠久的累进所得税和财产税历史 。 然而累进税的实质 , 其实是对社会公共服务执行价格歧视 , 对不同人群出售社会契约的不同定价 。 价格歧视可行的前提 , 是垄断者掌握完全信息 , 以及不同市场的有效隔离 , 前者会造成税收成本的提高 , 后者则会催生套利行为(逃税和避税) 。 更不要说 , 累进税本身所具有的效率缺陷 , 会抑制高收入阶层的创造力 , 一旦避税的驱动力超过创造价值 , “成功者惩罚”就会从反面抑制税收总收益 , 导致福利支出的不可持续 。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有力呈现了不平等加剧的现实趋势 , 累进税制并没有成功地调节收入分配不平等的结果 , 相反却成了一种平等主义的幻梦 。 国家对稳定税基的需求 , 对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依赖 , 令累进税制的大部分负担由中产阶级而不是富人承担 , 全球化进程极大刺激了资本收益避税工具的丰富 , 当国家调节能力弱化 , 累进税制不仅没有解决贫富差距 , 反而微妙地激化了衰退的中产阶级和下层民众之间的对峙 , 为民粹主义崛起创造了财政条件 。 在这个意义上 , 国家的主动介入导致了国家的自我绑架 。

或许平滑一点的累进税曲线能够将单一税的优点吸纳改善一部分 , 或许引入集体谈判机制商讨弹性税率是一个可行的改革方向 , 然而真正应该凝视的 , 还是国家这条史矛革巨龙 , 有多少惰性 , 又有多少动力 , 抓起又放下洞穴里的黄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