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伊比利亚②瑜斯特修道院,皇帝之死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隐藏的伊比利亚②瑜斯特修道院 , 皇帝之死
从拉斯乌尔德斯开始 , 我正式进入了埃斯特雷马杜拉(Extremadura)地区 。
Extremadura一词 , 可以被调侃地解释为“特别硬” , 或者“极端困难” 。 在西班牙的17个自治区中 , 它的发展相对落后 , 却也因此保留了更加古朴的传统 。
不过 , 这个地区在历史上并不“困难”:古代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认为 , 它是希腊神话中冥河彼岸的净土 。 罗马人在这儿安置了大批退伍士兵 , 将其命名为Extrema Doril , 意为杜埃罗河的另一端 。 随后 , 这里成为基督教王国向摩尔人反攻的前线 。
本地人的冒险精神和勇武之风一直延展到了新大陆 , 科尔特斯、皮萨罗等一批美洲征服者都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 。
我本想直奔征服者们的故乡 , 却被一道菜引去追寻他们的君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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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特雷马杜拉北部的拉维腊地区群山环抱、树木葱郁 田野 图
青蛙和辣椒
普拉森西亚(Plasencia)是埃斯特雷马杜拉北部群山之都 。
这座隐没在赫尔特河(río Jerte)与周围青翠山岗之间的古城 , 曾被国王阿尔方索八世评价为“可以让上帝与众生欣悦” 。
但这里优雅的花园、古老的城墙和精雕细刻的阳台 , 都不如埃斯特雷马杜拉角落酒店(Hotel Rincón Extreme?o)餐厅里一盘洒上红甜椒粉的软炸蛙腿更能让我欣悦 。
老欧洲菜在食材的选择上几乎和中国一样生猛无忌 , 尤其是在物种丰富的伊比利亚半岛 , 很多偏远地区依然延续着古老的菜谱和偏好 。
据餐厅领班说 , 这道菜所用的溪蛙产自附近的拉维腊(La Vera)地区 , 曾经深得查理五世皇帝的喜爱 。 “他一个皇帝怎么会知道那里的青蛙好吃呢?”我有些疑惑 。 领班认真地解答道:“第一 , 这位皇帝是个吃货;第二 , 他退位后就住在拉维腊的瑜斯特修道院(Monasterio de Yuste) , 而且死在了那里 。 ”
在罗马帝国之后 , 只有一位西班牙君主享有皇帝的头衔 , 那就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创立者、奥地利的查理 。 1516年 , 他继承了外祖父母、著名的天主教双王的全部遗产 , 成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Carlos I)、西西里国王卡洛二世(Carlo II)和那不勒斯国王卡洛四世 。 此外 , 他还拥有父亲美男子菲利普的遗产:勃艮第公国和低地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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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特雷马杜拉角落酒店(Hotel Rincón Extreme?o)餐厅里一盘洒上红甜椒粉的软炸蛙腿 田野 图
他在1519年靠贿赂选帝侯胜出 , 成为德意志人的国王卡尔五世(Karl V)、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 , 又将德意志和北意大利收入囊中 。 再加上哈布斯堡家族的祖产奥地利 , 科尔特斯打下的墨西哥、皮萨罗征服的秘鲁、麦哲伦环球航行后占据的菲律宾 , 以及短暂占领的突尼斯、奥兰等北非领地 , 查理五世所统驭的疆土遍布五大洲 , 如他所说:“在我的帝国里 , 太阳永远不会落下 。 ”
西班牙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 。 这帝国得来实在太轻松了!以至于幸运的查理五世也承认这都是上帝的偏爱 。 他也因此成为欧洲历史上最虔诚的君主之一 , 连生命的最后时光都要在修道院中度过 。
按照领班的指点 , 我没有选择更便捷的高速公路 , 而是走了一条穿乡过镇的小路 , 先到了和瑜斯特修道院只有一涧之隔的锅峡村(Garganta La Olla , garganta在西班牙语中有喉咙、峡谷的意思 , la olla是锅) 。
锅峡是附近小河中的一个锅形凹陷峡谷 , 形成了一个小跌水 。 在缺水的西班牙 , 这个微型瀑布已经颇能引人驻足良久了 。 这里的房屋多用栗木和砖石 , 斜铺在河谷的山坡上 , 像是自然生长 , 而非人工修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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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房屋“玩偶之家”是锅峡村的代表建筑 田野 图
时值周末 , 很多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回来看望家人 。 老人们坐在墙角晒太阳 , 看着广场上汇聚的大人孩子们 , 眉眼间比平常多了几分笑容 , 街边的商铺也借着人气促销本地特产 。
仔细一看 , 原来特产是配蛙腿的pimentón红甜椒粉 。 这种调料是西班牙每家每户厨房中必备的 。 无论是马德里乱炖、加利西亚章鱼、阿斯图里亚斯豆汤 , 还是国民食品chorizo香肠 , 都要放大量的红甜椒粉 , 用来提色提香 。 虽然是用辣椒熏烤磨粉而成 , 它却没什么辣味 , 只保留了椒香 。
拉维腊地区是pimentón的原产地 , 也是西班牙最早种植辣椒的地方 。 据说 , 哥伦布将从美洲带回的辣椒种子敬献给了瓜达卢佩圣母 。 瓜达卢佩修道院把种子送给了同教派的瑜斯特修道院 , 后者又分发给了本地农民种植 。 不知道查理五世在瑜斯特修道院居住的时候 , 有没有尝过辣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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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辣椒只是吸引顾客的招牌 , 西班牙人对辣味的容忍度非常低 , pimentón已经是极限了 田野 图
皇帝对美食美酒的喜爱甚至压倒了他的宗教狂热 。 尼德兰籍御医范·马勒写道:“五十名侍卫中至少有二十人是围着皇帝的餐桌打转的 。 有人负责打猎 , 有人负责厨房 , 或者负责传菜 , 甚至有一位啤酒师专门给他酿啤酒 。 ”医生劝他戒酒 , 他却拒绝说:“对一个弗兰德斯人来说 ,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 ”
查理五世的胃口相当好 , 一顿午餐要二十道菜 , 随随便便就喝上一升葡萄酒 。 在吃喝方面 , 他完全无法忍受修道院的清规 。 他只和瑜斯特的修士们一起吃过一次饭 , 却嫌弃饭菜粗淡 , 一口没吃就离席而去 。
附近的瓜达卢佩修道院显然更会做人 , 每周都给皇帝送来一只吃面包长大的羊 。 在回复公文的时候 , 他也不忘让大臣寻找产自Gama地区的鹌鹑:“据说这里的鹌鹑肉是世界上最鲜美的 。 ”因为嫌本地河流中的鳟鱼个头小 , 喜食海鲜的皇帝会定期收到从里斯本裹着冰雪快递而来的牡蛎和鳎鱼 。 为了美食 , 查理五世把君王的权力用到了极致 。 他向教皇讨要了一份敕令 , 允许他在领圣餐礼之前吃一份放了牛奶、糖和茴香籽的鸡汤 , 即使明知这种行为严重违背教规 。
妓院和墓地
在锅峡村 , 有一座刷成亮蓝色的建筑分外抢眼 。 门左边的石拱券上雕刻着一个女人的形象 , 房屋因此得名“玩偶之家”(Casa de las Mu?ecas) 。
在查理五世时期 , 这里是一座妓院 。 皇帝在瑜斯特修道院过着禁欲生活 。 他规定任何异性不得走近居所两箭之地 , 不然要接受两百鞭刑的惩罚 。
可他的侍从们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 于是 , 一所妓院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开张了 。
声色犬马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 。 查理五世在此隐居一年半后就去世了 。 侍从和贵族们也都离开拉维腊回到宫廷 , 这里又恢复了山村的平静 。 现在 , “玩偶之家”的楼上是住家 , 楼下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土特产商店 ,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流 。
跨过山涧沿小路上行 , 我忽然看到路边出现了高大的石砌围墙 , 上面还雕刻着巨大的皇家盾徽 , 心想这应该就是瑜斯特修道院了 。 走进一道半掩的小门 , 我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 这是一片静谧的墓地 。 墓碑都用岩石雕成十字架形状 , 阵列般整齐排开 。
细看碑文 , 上面竟然是用德文写的死者姓名、军衔和生卒年月 , 也有的上面只刻着“不知名的德国士兵” 。 这里是佛朗哥政府为一战和二战期间在西班牙及其领海死去的德军官兵所修建的公墓 。
西班牙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保持中立 。 但佛朗哥与纳粹德国的暧昧世人皆知 。 他甚至曾经派出西班牙志愿军蓝色师团参加了对苏作战 。 因此 , 为德国军人建墓地并不稀奇 , 而选择建在瑜斯特修道院旁边却是个有趣的巧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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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墓园中的墓碑按军衔和死亡时间整齐排列 , 仿佛在等待检阅
查理五世如果地下有知 , 恐怕不会喜欢这些德国士兵的陪伴 。 虽然他最重要的头衔之一就是“德意志人的国王、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 但他并不喜欢这个诞生了马丁·路德的新教大本营 。 他甚至毫不掩饰对德语的轻蔑:“意大利语是情人的语言 , 法语是骑士的语言 , 德语是和马夫说的 , 而西班牙语是用来向上帝诉说的 。 ”
不过 , 查理五世1500年生于现在比利时的根特 。 他的母语应该是法语的勃艮第方言 , 其次是弗莱芒语 。 他一度对西班牙语非常抗拒 , 以至于卡斯蒂利亚议会在1518年 , 将会讲西班牙语当作他王位资格的必要条件 。 据说 , 直到1557年2月搬入瑜斯特修道院之前不久 , 他才真正完美地掌握了这门“和上帝说的语言” 。
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们曾经为此发动了一场叛乱 , 指责他不说西班牙语、只重用弗兰德斯人、把西班牙的财富用在外国 。
他们的控诉并没有错 。 美洲的白银和西班牙大方阵是查理五世庞大帝国的支柱 。 为了剿灭德意志和尼德兰的新教徒、为了与法国争夺勃艮第和北意大利的领土 , 西班牙付出了太多的鲜血和财富 。 回响着外国口音的查理五世时代是西班牙的巅峰时刻 , 也是随后没落的肇因 。
隐居与终点
瑜斯特修道院高墙深院 , 有林有泉 , 却少华厦高堂 。 它能让人想到隐者、修士 , 甚至林妖、女鬼 , 却怎么也联想不到皇帝 。
在美茨(Metz)围城战大败之后 , 查理五世把自己关在布鲁塞尔冷山宫(Palacio de Coudenberg)的一个小房间里 。 英国大使说他像个孩子一样痛哭 , 无人能够劝解 。
1555年 , 他决定将帝国一分为二 , 把包括奥地利、匈牙利、德意志等地区的神圣罗马帝国禅让给了弟弟斐迪南 。 次年 , 又将西班牙的王冠交给了儿子菲利佩 , 并规定哈布斯堡王朝的两个家支永远不能继承彼此的领土 。 随后 , 他回到西班牙 , 直接来到瑜斯特修道院开始隐居 。
查理五世本可以选择庞大帝国中的任何一处做为自己的终老之所 。 比如乡音亲切的弗兰德斯 , 他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 又在那里宣布退位 。
还有风景秀美的意大利 , 那里有他戎马一生中最畅快的记忆 , 在帕维亚生擒了自己的老对手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 , 虽然他本人当时并不在场 。 即便是在西班牙 , 也大可以选择巴利亚多利德 , 他曾在那里的宫苑里与挚爱的亡妻、葡萄牙的伊莎贝尔共度美好时光 。 或者去格拉纳达 , 住在阿尔罕布拉宫的花果园中他特意为自己兴建的宫室中 。
但他却最终选择了这座荒山野岭中的简朴修道院等待生命的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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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斯特修道院的简朴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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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五世的居所、花园与池塘
温和的气候和优美的自然环境应该是查理五世隐居瑜斯特修道院的重要原因 。 远处高耸的格莱多斯山脉(Sierra del Gredos)挡住了北方的寒潮 , 而它的支脉托尔曼托斯山(Sierra de Tormantos)则将拉维腊地区的海拔高度抬升 , 逃过了南方的酷热 。
山间的飞瀑叠泉从满山的栎树、橡树、栗子树和英国榆之间穿流而过 , 带着野花和青草的气味最终汇入谷底的帖塔尔河(río Tiértar) , 营造出一个四季宜人的小气候 。
查理五世对此非常满意 , 说这里有着“永恒的春天” , 适合将养他被繁杂的帝国行政事务和屡次战争所拖垮的身体 。
另一个决定性原因应该是这座山中修道院所属的圣哲罗姆教派 。 这个创建于十四世纪的修士会 , 只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发展 , 要求成员们上午劳作 , 下午修行 , 生活在孤寂之中 , 通过恒心念诵和忏悔获得力量 , 与上帝神秘地合一 。 这种简约严峻的神秘主义宗风和伊比利亚半岛的气质太吻合了 。 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室都对其信重有加 , 屡屡将政务相托 , 甚至不约而同地把各自的王家陵寝置于圣哲罗姆教派的修道院中 。
和散布在伊比利亚半岛各地的那些声名赫赫的修道院相比 , 瑜斯特修道院显得有些寒微 , 只有一座小教堂和两进回廊院落 。 一个回廊是较早的哥特式建筑 , 阴沉质朴 。 另一个是晚些时候的银匠式风格 , 轻盈繁复 。
这里非但称不上辉煌 , 反而透着一股山野的粗陋 , 难以让人产生任何与王室相关的联想 。 只有入口处的墙上钉着一块光泽暗淡的金属铭牌 , 中央是一名具甲骑士 , 一连串盾徽包围着一句拉丁文:“Plus Ultra” 。 这是查理五世少年时 , 在家庭教师乌特勒支的阿德里安、未来的罗马教皇阿德里安六世的帮助下亲自选定的家文 , 同时也是他的座右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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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五世的盾徽铭牌 , 最上方的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双头鹰徽记 , 下面是他所有领地的盾徽 。
在希腊神话中 , 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曾经在西班牙南端的直布罗陀海峡两岸各立了一根石柱 , 作为大地尽头和地中海终点的标志 。 后世的舆图师都会在地图上的此处画上双柱 , 并用拉丁文标注Non Plus Ultra(字面的意思是“此外没有更多”)来代指“世界到此为止” 。 彼时 , 哥伦布已然到达了美洲 。
查理五世将否定词non去掉 , 变成Plus Ultra , 既用“还有更多”之意来激励自己 , 也有“此外更有天地”的意思 , 颇合他西班牙储君的身份 。 时至今日 , “Plus Ultra”依然保留在西班牙的国徽上 。
皇帝的居所倚着小教堂的南墙修建 , 是一座简约的砖石结构二层小楼 。 每层有四个房间 , 两两对开 , 中间被一条走廊分隔 。 查理五世住在一楼度夏 , 在二楼过冬 。
他的卧室不大 , 有一扇小门直通教堂的祭台旁 。 这样他可以随时去向上帝祈祷 , 在弥留之际也能听到修士们的圣咏和诵经 。 如果视线从他床榻的枕头上对着小门的玻璃窗 , 正好可以看到主神龛中央悬挂的提香名作《荣耀》(La Gloria) 。 在画的右上角 , 在妻子伊莎贝尔和儿子菲利佩的陪伴下 , 身穿白色寿衣的查理五世跪在云端的圣三位一体脚下 , 祈求灵魂归于上帝的荣耀 。 这是查理五世对自己死亡的完美预设 。 据说 ,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 他正是盯着这幅画 , 喊了一声:“啊 , 耶稣!” , 随后离世的 。 现在教堂中悬挂的是复制品 , 原作早已被普拉多博物馆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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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教堂的祭台和主神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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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室的墙上悬挂着查理五世和妻子葡萄牙的伊莎贝尔画像
除了私生子奥地利的胡安 , 他偶尔也会在客厅接见一下其他访客 , 比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弗朗西斯科·波吉亚 , 听取他关于耶稣会发展的汇报 。 或者处理各种信函 , 大多是儿子菲利佩二世对朝政的问询 。
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阅读宗教书籍、听着圣咏冥想和祈祷上 , 为迎接死亡做好准备 。 每到四旬斋期的星期五 , 查理五世甚至和修士们一起自我鞭笞 , 打得后背鲜血淋漓 。 他对天主教虔诚无比 , 认为上帝让自己继承了如此广阔的帝国必有其用意 , 因而残酷地镇压新教 , 宣布:“悔过者斩首 , 顽固者火刑 。 ”可与此同时 , 他也曾纵兵洗劫罗马、拘禁教皇克莱芒七世 , 让天主教会威严扫地、从此放弃干涉世俗君主的权力 。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 , 他做得比新教徒还彻底 。
小楼的东侧是一座小花园和果园 , 种着些本地常见的樱桃树、橙树和柠檬树 。 西侧有一座意大利式的平台 , 是他纳凉观景的场所 , 贴塔尔河谷的层林流水、渺渺炊烟都尽收眼底 。
在经年劳累之后 , 查理五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权力和责任 , 只带着猎弓、佩剑、书籍、提香的画作和几块弗兰德斯壁毯在此隐居 。 不过 , 这些物品都是他从前出行必备的 , 倒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他一生中40次长途旅行和21次海上航行中的随便哪次 , 就像他自己所说:“我的一生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 ”不过这一次 , 他真的走到了终点 , 再也走不动了 。
一条长而平缓的多拱坡道从几株老得褪了皮的桉树之间穿过 , 从平台通向院门 。 这是为了方便罹患重度痛风的皇帝骑马或者乘轿出行而专门修建的 。
居所中还保留着特别为他定制的轿子 。 和中国传统的立式轿厢不同 , 它看起来倒像是一口箱子 。 查理五世可以半坐卧在里面 , 只露出胸口以上的部分在外面 。 当年 , 他就是坐在这样的肩舆中 , 被侍从们抬着翻越群山来到这里 。 如今 , 他走过的这条小道被开辟成为一条名叫“皇帝之路”的绝佳徒步路线 。
在二楼的起居室中 , 还陈列着一把特制的座椅 , 腿部有托板可以抬起 , 以便缓解痛风所带来的痛苦 。 好在这并不影响他继续修理钟表和天文仪器来消遣时光 。 查理五世有着两种非常矛盾的爱好:贪婪而毫无节制的吃喝和刻板而严格自律的机械修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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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五世的痛风椅 。 痛风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痼疾 , 查理五世的祖父马克西米利安和儿子菲利佩在晚年也都深受痛风折磨 。
他特意征召了意大利人托里亚尼(Giovanni Torriani)为御用钟表师来瑜斯特修道院为他答疑解惑 。 据说 , 皇帝的手艺非常不错 , 四分仪、星盘、经天仪、望远镜 , 甚至连复杂的天文钟都可以拆装无误 。 现在的陈列品中还有两台他亲手修理过的钟表 , 只是斯人已逝 , 无人再来上紧发条 , 时针停留在了他的时代 。
不过 , 钟表师的到来很可能无意中导致了查理五世的死亡 。 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大都是通才 。 除了精密机械 , 托里亚尼在数学和水利工程方面都颇有建树 。
他主持修建了瑜斯特居所南侧的长方形池塘 。 不良于行的皇帝喜欢坐在二楼起居室的小阳台上 , 手持鱼竿 , 放出长长的鱼线在池塘中垂钓 。
看着涟漪浮荡 , 摇碎水面上倒映的远处格莱多斯山脉未消的积雪 , 查理五世或许会放纵心底抑压已久、从不示人的情绪翻滚片刻:也许是对母亲胡安娜的歉疚 , 她被自己以发疯为借口幽禁多年 , 不久前刚刚离世 。 也许是对未能成功镇压新教徒叛乱、阻止异端思想在帝国北方传播的遗憾 。 也许是对科尔特斯与皮萨罗所征服的新世界的好奇 。 也许是对奥斯曼土耳其崛起的担忧和不甘 , 作为西方最强大的君主 , 他竟然要靠在国书中自削帝号和缴纳岁币才换取了和平 。
不过一切的雄心与纷扰 , 却被池塘中滋生的蚊子轻轻一叮就化为了泡影 。 一只小小的按蚊让皇帝染上了疟疾 。
在此前不久 , 喜欢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查理五世刚刚预演了自己的葬礼 。 他全程旁观了修士们完成所有的仪式 , 最后亲手将一支蜡烛熄灭、放在十字架前 , 象征着灵魂归于上帝 。 他甚至明确指出了自己的安眠地点 , 希望“能被葬在修道院教堂的祭台之下 , 这样可以在死后每天听到神父在他的胸口上主持弥撒 。 ”虽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 但死亡却依旧来得匆忙 。 这一天 , 在走廊的尽头 , 查理五世突然让侍从把那幅提香绘制的亡妻、葡萄牙的伊莎贝尔画像搬出来 。 在日光下端详了良久之后 , 说道:“我感觉不好 。 ”医生不知道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发热疟疾 , 只能采取放血疗法 , 这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
走廊墙上悬挂的一块金属铭牌描述了皇帝的最后时刻:“我主查理五世皇帝陛下曾在此安坐 。 时逢8月31日下午四时 , 他身体欠安 。 9月21日清晨两点半 , 殡天 。 —耶诞1558年”按照他的意愿 , 查理五世入葬瑜斯特修道院的祭台之下 , 直到十六年后才被菲利佩二世移葬到新建成的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王家陵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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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居所的多拱坡道 , 尽头的露台就是查理五世去世前看亡妻画像的地方 。
查理五世十六岁时所继承的西班牙 , 刚刚结束了长达八个世纪的分裂与战乱 。 人们依然习惯忠于各自的家乡 , 以卡斯蒂利亚人、阿拉贡人、纳瓦拉人或加利西亚人自居 。 反而是这位外来的君主 , 凭着帝国的雄心与气度把各个地区捏合在一起 , 用新大陆的白银和旧大陆的战火熔铸出了统一的西班牙人身份 。 查理五世放纵而又自律 , 虔诚却毫不宽容 , 渴求荣誉乃至固执虚荣 。 这些特点似乎也点滴渗透进了后世西班牙人的性格中 。 他所遗留下的帝国 , 将在熔金般的辉煌中渐渐冷却、剥落 , 凝结出今天的西班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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