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洛经年月 看花始觉春——有关洛阳的唐代诗赋在敦煌的流行与传播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游洛经年月 看花始觉春——有关洛阳的唐代诗赋在敦煌的流行与传播

作者:邵小龙(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洛阳自周公营建东都以后 , 古代王朝便多次定都于此 , 故后世有“九朝古都”之说 。 中古时 , 隋炀帝首先对洛阳城再次加以营建 。 唐高宗在位时 , 曾多次行幸东都 , 至武后执政时期 , 洛阳成为武周神都 , 在中古时期达到了鼎盛 。 作为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城市 , 洛阳吸引了许多人驻足 。 本文以敦煌石室所出的文学写本为线索 , 分析与洛阳相关的文学作品在敦煌的传播 。

敦煌写卷中有一些与洛阳有关的单篇文学作品 , 如P.3480内抄于王粲《登楼赋》之前的《白头翁》末联残句 , 又如Дx.3871+P.2555内抄于孟浩然《闺情》之后的《白头老翁》 。 《白头翁》与《白头老翁》实为一诗 , 这首诗又名《洛阳篇》《代悲白头翁》《代悲白头吟》 , 作者为初唐时人刘希夷 。 刘希夷为汝州(今河南临汝县)人 , 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 。 《唐才子传》称其“美姿容 , 好谈笑 。 善弹琵琶 , 饮酒至数斗不醉 , 落魄不拒常检” 。 若相关记载不虚 , 可见在刘希夷豪迈奔放的表象之下 , 实际也潜藏着哀婉悲凉的心态 。 其笔下多首诗歌的风格 , 正与辛文房所言“词情哀怨”相称 。 此处所论的《白头翁》 , 便是这种心态的文学化表现 。 该诗在五言汉乐府《董娇娆》的基础上形成 , 刘希夷不仅将原诗的五言改为七言 , 而且诗中表现的悲凉情绪比原诗更甚 。 《董娇娆》以洛阳城东一位采桑的女子起笔 , 转而感慨“何时盛年去 , 欢爱永相忘” 。 但到结尾之处 , 作者又以美酒锦瑟抵御惆怅 , 一番悲情也就此打住 。 刘希夷在诗中增加了另一位抒情主人公白头翁 , 令其与采桑女双双共同表现红颜难驻、富贵难存、沧海桑田、老而成空的感叹 。 诗句中的“宛转蛾眉能几时” , 是否影响到《长恨歌》的“宛转蛾眉马前死” , 我们姑且不论 。 但“年年岁岁花相似 , 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 , 却是以极浅白的诗句 , 道出了诗人对生命深处的敏感思索 。 这种由花落花飞产生的无限感慨和悲情 , 估计也只有《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能解此中味了 。

除了文学作品中的洛阳少女和老翁 , P.2621号写本背面 , 与《二师泉赋》《渔父歌沧浪赋》抄在一起的《子灵赋》 , 还出现了一位久困洛阳的青年学子 。 但全篇却由学子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和劝勉展开 , 正如赋中所言:“游洛经年月 , 看花始觉春 。 ”“春日春树带春花 , 客子羁栖久别家 。 但看秋草枯憔悴 , 阳风渐拂即芳葩 。 君居簪子忙山侧 , □夜长多泣叹嗟 。 ”上文中的“忙” , 张锡厚先生以为作“芒” , 实则非是 。 忙山 , 即邙山 。 《太平寰宇记》卷三已言忙山 , 一名邙山 , 在(河南)县北十里 , 可以证实这位女子的丈夫正羁旅洛中 。 篇末作者还告诫洛阳诛(诸)贵子 , 希望他们能够周游四海 , 求取功业 , 日后封妻荫子 , 不要做庸碌等闲之辈 。

虽然历史上在洛阳建都的王朝与西安平分秋色 , 但城市的实际规模和名胜景观方面 , 洛阳要稍逊一筹 。 即便如此 , 分布于古代洛阳城南北的龙门和北邙 , 自北魏以来就成为洛阳著名的城市地标 。 无独有偶 , 与这两处胜景相关的文学作品 , 也在敦煌写本中以组合的形式出现 。 在分藏英法的P.2673、P.2544的正面和S.2049V+P.4994V的背面 , 所抄写的文学作品都有《龙门赋》和七言的《北邙篇》 。

其中P.2673内 , 《龙门赋》与佚名的《北邙篇》 , 前后并不相连 , 二者中间还有署名安雅的五言古体诗《王昭君》 。 S.2049V+P.4994V与P.2544两件写本中 , 《龙门赋》与《北邙篇》则前后相连 。 除以上三件写本外 , 《龙门赋》还见于法国国家图书馆藏的P.3885写本 。 关于诗体赋《龙门赋》的作者 , 除P.3885外 , 其余三件写本均署为河南县尉卢竧 。 卢竧的生平并不可考 , 目前只能确定河南县为唐代洛阳下辖的一个县 , 县治在洛阳东南 。 全赋表现了洛阳民众在清明节时 , 前往龙门乘游船赏乐舞品诗赋 , 在日落前惜别返程的场景 。 佚名《北邙篇》是一篇七言古体诗 , 与沈佺期的《北邙》一样 , 也是借北邙发思往怀古之情 。 该诗从青松白骨起篇 , 到汉家城郭、晋国衣冠一路写来 , 其中有四句写道:“墨池沙枯通草蔓 , 妆楼瓦尽向林倾 。 古箧重书宜笔迹 , 崩台鹤思若铉声 。 ”比李白《吴宫怀古》和刘禹锡《乌衣巷》读来更令人心伤 。

敦煌写本中的《北邙篇》除此之外 , 还有一首刘希夷的五言古体《北邙篇》 。 这首作品在P.3619内上与刘氏《死马赋》《白头翁》相接 , 并与《白头翁》形成一组有关洛阳的文学组合 。 原写本中诗名下无作者 , 王重民先生认为当系刘希夷之作 。 从诗作的内容来看 , 作者在开篇同样写道有人在春草萋萋的路边 , 见到一位松下而泣的白头老翁 , 进而由老翁带出一段对朝代兴衰的感叹 。 其中“高楼倏冥灭 , 茂林久摧折 。 昔时歌舞台 , 今成狐兔穴” , 读来古意颇浓 , 堪比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八十始得归”的凄凉之感 。

此前已有学者指出 , P.2673和P.3619、P.3885三件写本的字迹相同 , 可以想见抄写者不仅多次抄写《龙门赋》 , 对不同体裁的《北邙篇》也都有所关注 。 也有学者指出 , S.2049V+P.4994V和P.2544两件写本虽然字迹不同 , 但抄写的内容基本类同 。 另外 , P.2544又是从P.2673移录而来 , 因此这几件写本中也同时出现了与洛阳有关的《龙门赋》和《北邙篇》 。 那么 , 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导致这些作品在写本中反复出现呢?

冷江山先生在分析P.3608+P.3252背面所抄的内容时 , 认为其中的《大唐陇西李氏莫高窟修功德记》《寒食篇》《夜烧篇》以及《咒愿女婿文》《催妆二首》等 , 与婚祭仪式有密切关系 。 《寒食篇》《夜烧篇》两篇七言古体皆出自太原人王泠然之手 。 王泠然(692—725) , 一作王冷然 , 字仲清 , 开元五年(717)进士及第 , 后因仕途不畅 , 郁郁而早终 。 《寒食篇》中写道:“今年寒食胜常春 , 总缘天子在东巡 。 能令气色随河洛 , 斗觉风光竞逐人 。 ”接下来的内容便围绕洛阳的节庆展开 , 士女老少纷纷出城 , 到郊外荡秋千、斗鸡、踏青、宴乐、乘舟、抛彩球、击马球 。 直至月上柳梢 , 众人才陆续回城 。 “南有龙门对洛城 , 车马倾都满路行 。 纵使遨游今日罢 , 明朝尚自有清明” , 这是众人在归途中 , 对愉悦时光的无限追忆和自我安慰 。 所以《寒食篇》也是一篇名副其实的有关洛阳的文学作品 , 此后辗转流传保存在敦煌 。 据谭蝉雪先生研究 , 唐代的寒食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两日 , 两个节日前后相连 , 敦煌地区的官员一般要休假三天 。

如果说《大唐陇西李氏莫高窟修功德记》《寒食篇》和《夜烧篇》与寒食清明的祭祀有关 , 那么联系S.2049V+P.4994V所抄的《咒愿新郎文》《咒愿新妇文》 , 我们也有理由认为 , 这件缀合后的写本背面的内容也与婚丧及节日仪式有关 。 其中《王昭君》所写的明妃为客死并葬于他乡之人 , 刘希夷《洛阳篇》、邱为《老人篇》、佚名《老人相问嗟叹诗》都写到了老人 , 刘长卿《酒赋》和李白《惜罇空》都与酒有关 , 《龙门赋》与清明节有关 , 佚名《北邙篇》则与青松、白骨和坟墓有关 。 另外在与S.2049V+P.4994V内容相近的P.2544的卷尾部分 , 还抄写着王羲之的《兰亭序》 , 这篇作品向来被认为是书法的典范 , 但它的诞生与三月三日上巳节也有直接关系 。 因此 , 我们也不应该忽略这两件内容丰富的写本 , 与招魂、叹老、奠酒、入墓、祭墓等一系列仪式之间的联系 。

同样 , P.3619将刘希夷的《死马赋》《白头翁》《北邙篇》抄在一起 , 也不仅仅是看重刘希夷的诗作 。 结合该写本开篇的苏癿《青(清)明日登张女郎神(庙)》 , 就可以发现贯穿这些作品的主线 , 大概有清明、死亡、坟墓和祭祀 。

综上所言 , 本文主要讨论了流传到敦煌的各类有关洛阳的唐代文学作品 , 众所周知 , 在归义军时期中原文学典籍在敦煌地区传抄得更为广泛 , 传抄的内容也更为丰富 。 因此便有《珠英集》等在敦煌的流传 , 这是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历史典范作用 , 因为它们作为经典被一代代人模仿借鉴 。 除此之外 , 文学特别是诗赋 , 还具有社会实用价值 , 有时为了实用的目的 , 不惜移花接木、断章取义 , 甚至对作品形成破坏 。 明代小说《封神演义》在第九十九回 , 为表现周武王灭商后早朝的盛况 , 竟然引用了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 稍具文学史眼光的读者 , 就会看出这不是小说作者的诗作 , 但将其置于各方诸侯朝拜武王的场景之下 , 并无太大的违和感 。 这样的手法还体现在明清传奇每出的上下场诗 , 这些在文字游戏基础上形成的集句 , 也侧重文学作品的实用性 。 所以敦煌藏经洞所保存的文学作品 , 也包含了这两种类型 。 特别是通过敦煌写本这一形式 , 我们看到相关文学作品在其他地域的流行、传播、改写等情况 , 这也折射出在别集流行以前 , 文学作品在相关场景中的具体作用 。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09日 13版)

[ 责编:李伯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