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暹罗,苏禄,南掌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30日在上海交通大学“海洋视野下的东亚国际关系暑期班”的演讲 , 8月20日至25日修改于横琴 , 10月26日在“第三届全国青年历史教师暨名师工作室年会”再次演讲 。 全文分三部分发表 , 这是第二部分 。
缅甸表文之异文
2005年 , 我去参加台北故宫博物院主办的“文献足征——第二届清代档案国际研讨会” , 有一篇论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 论文是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白诗薇(Sylvie Pasquet)研究员写的 , 题名为“赠送给乾隆母亲的缅甸大象——国立故宫博物院现藏缅甸银表的研究” 。 白诗薇将收藏于台北故宫的缅甸国王银表文译出来了:
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 , 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与南宫皇后告知 。 (皇帝)委任并派遣使节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 。 在东方的锡新、耿马、猛康 , 在南方的大洋附近 , 在西方的大洋附近 , 在北方的大洋附近 , 在任何时间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往来 , 其他城镇也没有被达到 。 这是大国之间、皇帝之间(的事) 。 两位国王没有相互致意 。 以前 , 生命之主日出王亲善地派遣使节到日东王的国都 , 皇兄日东王也派遣永历王到阿瓦 。 当永历王到跟前来时 , 他得到亲善的款待 。 (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东王国的使节 , 珠宝金城委任并派遣使节之后 , 外交上互不来往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多年 。 皇兄日东王也好 , 皇弟日出王也好 , 都没有派遣使节 , 没有往来 。 皇兄日东王真有威德 。 因为(皇兄日东王)的威德和权力有如向四大部洲发光的月亮 , 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众)到来瞻仰 。 皇弟日出王的国与皇兄日东王的国没有被大洋相隔 , 两国有如一条水 , 一块土 。 皇兄日东王有威德 , 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达 。 阿瓦皇帝争取(?)蒲甘、猛白、普坎、东吁、马达班、汉达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迈、戛里、纵徒、木邦诸国后 , 同十四国王一起派遣银土司吴尚贤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 。 因为(日出王派遣的)使节 , (路途不熟)不能到达 , 所以金叶书信和诸多礼物由银土司吴尚贤接收并照料运送 。 银土司向大理侯禀告 , 大理侯迆西道与吴尚贤(向猛车侯)禀告 , 猛车侯向日东王上奏 。 日出王与南宫皇后亲善地赠送两只大象、两卷绒布和一匹棉布给日东王皇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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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缅甸银表文
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 藏在宫中长期无人识读 。 白诗薇的研究说明 , 这是缅甸东吁王朝(1531-1753)最后一位君主摩诃陀摩耶沙底波帝(King Mahadammayaza-Dipati) , 于1750年(乾隆十五年)派出使节要求进入北京的书信 。 由此到2005年 , 即两百五十五年之后 , 才被真实地解读出来 。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 , 缅甸东吁王朝的君主 , 自称“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 , 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日出王”“皇弟” , 称清朝皇帝为“皇兄日东王” , 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兄弟关系 。
那么 , 清朝当时读到的汉文表文是什么呢?档案中尚未找到 , 但在昭梿的《啸亭杂录》有记载:
缅甸国王莽达拉谨奏:圣朝统御中外 , 九服承流 。 如日月经躔 , 阳春煦物 , 无有远近(迩) , 群乐甄陶 。 至我皇上 , 德隆三极(级) 。 道总百王 , 洋溢声名 , 万邦率服 。 缅甸近在边徼 , 河清海晏 , 物阜民和 , 知中国之有圣人 。 臣等愿充外藩 , 备物(修诚)致贡 。 祈准起程 , 由滇赴京 。 仰觐天颜 。 钦(敬)聆谕旨 。
这是非常清楚地俯首称臣的表文 。 也正是根据这道表文 , 乾隆皇帝批准了缅甸使节进京 。 同一表文之异文 , 差别如此之大 。 其在翻译的过程中 , 有着“创造性”的改写 。 原来的兄弟关系 , 被改写为“万邦率服”“愿充外藩” 。 而“九服承流”“道总百王”“洋溢声名”“河清海晏”之类儒学意境颇深的词句 , 当时的缅甸君主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我个人以为 , 白诗薇是这个领域最为优秀的研究者 。 其之所以优秀 , 就是能读中、缅、英、法四种文字 。 白诗薇的论文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 , 就是能够解读缅甸文 , 揭开了我们不熟悉的那一面 。 会议之后 , 我在台北故宫看档案 , 又遇到了白诗薇 。 她正好从库中调出了银表文 , 我也有机会一睹真相 。 那些在银片上的文字真的很不清楚 , 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圈连着一个圈 。 缅甸的文献本身就很少 , 而这份重要的文献——银表文 , 很可能没有一位中国人读懂过 。 更何况不是译成法文 , 而是译成中文 。
缅甸的东吁王朝之后是贡榜王朝(1752-1885) , 根据清代文献的记载 , 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缅甸国王波道帕耶(孟云)派使入贡 , 乾隆皇帝派员宣封 , 清朝与缅甸建立了正式的宗藩关系 。 但缅甸方面的史料却大不相同 。 根据白诗薇、铃木中正和澳门大学硕士生向天南等人的研究 , 清朝与缅甸的宗藩关系很可能是一个骗局 。 向天南的硕士论文《边疆地带的中间人》 , 称这些地方势力利用双方语言不通 , 伪造书信 , 改写表文 , 清朝皇帝与缅甸国王在彼此误解中维系了一个世纪的安宁 。 不久前(2019年5月) , 我去了一次缅甸 , 作了实地考察 , 有了许多实际体会 , 以至于上个月(2019年6月)在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 , 我竟然作了“缅甸行”的演讲 。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
白诗薇(Sylvie Pasquet)教授
暹罗表文之异文
暹罗是东南亚的大国 , 与缅甸为世敌 。 前已说明 , 缅甸东吁王朝(1531-1753)被推翻后 , 续起的是贡榜王朝(1752-1885) 。 贡榜王朝的第三位国王辛标信(孟驳 1736-1776 , 1763年登位)发动入侵中国云南的战争 , 并对暹罗发动进攻 , 攻占其首都阿瑜陀耶(大城) 。 也因为清缅战争 , 缅甸军队北调 , 暹罗将领华裔的郑昭 , 于1767年复国 , 即吞武里王朝(1767-1782) 。 此后暹罗一度占据或控制兰纳、万象、琅勃拉邦、占巴寨诸小国 , 所控疆域甚大 , 与中国云南接壤 。
台北故宫博物院庄吉发教授有一篇非常重要的论文《暹罗王郑昭入贡清庭考》 (《大陆杂志》 , 1975年 , 第五期) , 说明了暹罗新王郑昭的入贡情况 。 1781年(乾隆四十六年) , 郑昭派使进贡 , 台北故宫《军机处档》有其表文的抄文 , 文曰:
暹罗国长郑昭叩首上贡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伏以赫赫天朝 , 万国悦贡 , 巍巍圣德 , 八方被泽 , 至暹罗尤荷荣宠 , 历受藩封 , 是以代代供贡 , 不敢少怠 。 自遭缅匪之后 , 昭虽复土报仇 , 奈求绍裔无人 , 以致贡典久疏 。 兹群吏黎庶既已推昭为长 , 理合遵例朝贡 , 但初定之邦 , 府库未充 , 兼昭生长海隅 , 不谙大典 , 贡礼诚难合式 。 俯思皇恩广荡 , 必沾涵育 , 昭不胜惶恐感戴之至 。 虔备金表一张;公象一只 , 母象一只;沉香 , 外二斤 , 内一斤 , 共三斤;龙涎香 , 外一斤 , 内八两 , 共一斤八两;金刚钻 , 外七两 , 内三两 , 共十两;西洋毯 , 外二领 , 内一领 , 共三领;孔雀尾 , 外十屏 , 内五屏 , 共十五屏;翠皮 , 外六百张 , 内三百张 , 共九百张;象牙外三百斤 , 内一百五十斤 , 共四百五十斤;犀角 , 外六个 , 内三个 , 共九个;降真香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檀香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白胶香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樟脑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荜揆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白荳蔻 , 外三百斤 , 内一百五十斤 , 共四百五十斤;藤黄 , 外三百斤 , 内一百五十斤 , 共四百五十斤;大枫子 , 外三百斤 , 内一百五十斤 , 共四百五十斤;乌木 , 外三百斤 , 内一百五十斤 , 共四百五十斤;桂皮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甘密皮 , 外一百斤 , 内五十斤 , 共一百五十斤;苏木 , 外三十担 , 内十五担 , 共四十五担 。 特差贡使丕雅逊呑亚那突、郎丕彩悉呢霞喔抚突、郎拔察那丕汶知突汶丕匹夸遮办事 , 匍赴金阙恭进 。 屡沐天恩 , 奈暹土初定 , 无以为报 , 除正贡物外 , 另敬备公象一只 , 犀角一担 , 象牙一百担 , 洋锡三百担 , 藤黄一百担 , 胡椒三千担 , 苏木一万担 。 本诚心欲一进献 , 惟恐有碍越例之愆 , 是以不敢列入贡单之内 , 恳蒙容纳俯伏上进 , 昭不胜感激冒呈 。 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
从文字来看 , 完全符合俯首称臣的标准 , 且郑昭并未受封 , 只是受“群吏黎庶”的推举 , 自称为“国长” 。 然郑昭的贡单开列的贡物 , 除“金表文”、大象外 , 品种甚多 , 数量甚大 , 有点像是做生意的 。 据庄吉发教授的说明 , “外”指清朝皇帝 , “内”指皇后 。 这很容易让人生出问题来 , 清朝的皇帝和皇后要那么多的“沉香”“龙涎香”之类的暹罗土特产 , 又有什么用处呢?除表文外 , 另附禀词:
附请者 , 暹罗自遭[缅]匪之后 , 百端待兴 , 乞免抽分三帮 , 每帮船三艘 , 并请给照 , 载货前往广东、厦门、宁波三处发买 , 并采购非禁品之建筑材料 , 并恳请令行商代觅伙长 , 往贩日本购买铜斤 , 实为德便 。
这是要求免税的文件 , 每年暹罗船三帮共九艘到中国沿海做生意 , 免“抽分”(税) , 并同意暹罗船雇佣“伙长”(导航员) , 以能去日本购铜 。
郑昭入贡的表文是谁译的?现在还不太清楚 。 郑昭是华裔 , 暹罗与清朝一直有通商关系 , 暹罗应该有互通语言的人才 。
有意思的是 , 郑昭这一份表文的暹罗文字原本 , 仍存在于泰国暹廷尚书室存档内 。 从事南洋研究的许云樵教授曾将之译出汉文如下:
维佛历二三二四年 , 小历一一四三年 , 驮那补利朝入朝中国勘合表文云 , 室利阿踰陀耶大城国之胜利君主 , 念及与北京朝廷之邦交 , 乃饬正使丕耶孙陀罗阿沛 , 副使銮毗阇耶娑尼诃 , 三使銮婆遮那毗摩罗 , 通事坤婆遮那毗支多罗 , 办事万毗毗陀伐遮 , 敬具金叶表文及方物 , 并牡象一头 , 牝象一头 , 共计二头 , 循旧例前来进贡于大清国大皇帝陛下 。
一 , 室利阿踰陀耶国请进一言 , 正使丕耶孙陀罗阿沛返国申诉 , 谓北京之职官抚院前次曾勒令缴交接纳贡品税 , 计银三十斤 , 凡此大清国大皇帝陛下知否?其品德为如何乎?此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
一 , 室利阿踰陀耶国大小使臣前此赍贡品出发 , 辄遭幽禁于京都下链之屋内 , 不得游览 。 凡此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得知否?恐或有枉法之处 , 此是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
一 , 泰国新胜利君主尝遣使出发 , 总督抚院不使大小使臣乘泰国原船返国 , 勒令乘坐中国船归航;大小使臣泣诉亦不听 , 反令吏胥索银四片 , 谓为受诉费 , 大清国大皇帝陛下知否?此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
一 , 泰国攻略疆土 , 获哀夷战俘 , 别有名单 , 前曾解送晋京 , 若辈在泰国皆有定居 , 而中国置之不理 , 且已不拟再与缅甸构兵矣 , 则恳开恩将该哀夷人等释归 , 无弃置不顾 。
一 , 室利阿踰陀耶国送归为风飘往泰国之中国渔夫三十五名 , 尝予以银钱、布疋、鱼米、膳食等 , 每次计银一仃 , 白米三十五桶 , 每桶值钱一铢 , 共计银八两三铢 , 合计银一斤八两三铢 。 一次滇军为缅所破 , 缅执送囚禁 , 泰军往讨得之 , 凡一十九名 , 护送至北京 , 费银钱、布疋、鱼米、膳食等 , 计开:银一斤十二两;衣袴每人一套 , 每套值银一铢二两;计银七两二钱;白米十九桶 , 每桶一铢 , 计银四两三铢 , 合计银二斤三两三铢二钱 。 又一次三名 , 计银九两 , 衣袴每人一套 , 每套一铢二钱 , 计银一两二钱;白米三桶 , 每桶一铢 , 计银三铢 , 合银十两三铢二钱 。 总计三条 , 共去银四斤三两二铢 。 大清国皇帝陛下知否?此数乃室利阿踰陀耶国君奉献北京朝廷 , 以资修好者 。
一 , 泰国拟重建新都 , 乞免货船抽分三次 , 每次三艘 。 倘中国皇帝准许 , 室利阿踰陀耶国即备船载白米、苏枋 , 并其他货品 , 出发前往 , 计广州一艘 , 宁波一艘 , 厦门一艘 , 发售其货 , 以易非禁品之砖石 , 每地一艘 , 一也 。
一 , 乞于中国雇伙长驾泰国货船前往日本装载铜斤二船 , 一也 。
一 , 室利阿踰陀耶国奉献贡外之贡于大清国大皇帝陛下以示敦睦 , 计开苏枋一万担 , 象牙一百担 , 锡三百担 , 犀角一担 , 藤黄一百担 , 胡椒三千担 , 牡象一头 , 希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哂纳 。
昔勘合例盖驼纽印 , 此番遍觅该驼纽印不得 , 暂盖象首印为凭 。
两者相较 , 内容相差极大 。 没有了“伏以赫赫天朝 , 万国悦贡 , 巍巍圣德 , 八方被泽 , 至暹罗尤荷荣宠 , 历受藩封 , 是以代代供贡 , 不敢少怠”之类的朝贡语辞;且贡物的种类与数量也大不相同 , 仅称“敬具金叶表文及方物 , 并牡象一头 , 牝象一头 , 共计二头” , “方物”并没有列入品种与数量 。 这份表文的主要内容是向清朝申诉了种种冤曲 , 将暹罗用于中国渔民(三十五人)、战俘(两批共二十一人)的开支“银四斤三两二铢”说是“奉献” , “以资修好者” 。 最后提出了通商免税(抽分)的要求 , 这与汉文字译本是相同的 。
我特别注意的是 , 暹罗表文的汉文字译本、暹罗文字原本都提出的“额外之贡” , 两者的品种与数量是惊人的一致(也证明了两个文本的同一性) , 只是排列的顺序稍异:公象一只 , 犀角一担 , 象牙一百担 , 洋锡三百担 , 藤黄一百担 , 胡椒三千担 , 苏木一万担 。 这批“额外之贡”的重量极大 , 特别是“胡椒三千担”——远远超过了宫廷 , 甚至北京城的饮食需要 , 其品种与重量看起来有点像是此时东南亚与欧洲之间的“香料贸易” 。 当时的“朝贡”都有回赐 , 薄来而厚往 , 郑昭想通过“额外之贡”而获“额外之赐”?对于暹罗的“额外之贡” , 清朝当时进行了讨论 , 乾隆皇帝作了结论 。 庄吉发教授的论文对此也有很好的叙述 。
然而 , 也就在此次暹罗出使后 , 国王郑昭被杀 , 吞武里王朝结束了 , 续起的札克里王朝(1782-今 , 即曼谷王朝)延续了与清朝的朝贡关系 , 对清朝继续称“郑姓” , 乾隆皇帝发出了封“郑华”为暹罗国王的“诰命” 。 此后暹罗的表文 , 其可信程度值得怀疑 。 “中研院”史语所李光涛教授重要论文《记清代的暹罗国表文》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三十周年纪念专号》三十 , 下册 , 1959年) , 称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暹罗国王“郑华”的表文 , 因上有“暹罗国王之印” , 被断定为“自译表文” 。 这件“自译表文”完全符合朝贡体制 , 泰国方面却没有发现相应的文件 。 由此而需要找到更多的暹罗文字的表文原本 , 但到目前为止 , 进展似为不大 。 清朝与暹罗的关系 , 由滨下武志教授定义为“朝贡贸易” , 这是很有见解的结论 , 我也是同意的 。 东京大学博士增田えりか(Masuda Erika)发表了“The Fall of Ayutthaya and Siam’s Disrupted Order of Tribute to China (1767-1782)” (Taiwan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4. 2, 2007) , 再次将郑昭的暹罗字表文翻译成英文 , 并强调了中国商人的作用 。 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清朝与暹罗的关系 , 用英语写的 , 目前仍然未见出版 。
苏禄咨复文之异文
苏禄即今苏禄群岛 , 虽然被认为是个小国 , 但从地图上看 , 苏禄海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 它在今菲律宾的南部 , 信奉伊斯兰教 , 《清史稿》称其是巫来由人(马来人)的国家 。 这个地区现在有点麻烦 , 还不适合旅行 。
苏禄表文的汉文字译本今存有多件 , 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出版的《清代中国与东南亚各国关系档案史料汇编》(菲律宾卷)中大多发表 。 其中1753年(乾隆十八年)苏禄表文的汉文字译本称:“臣愿以疆土、人丁、户口编入中国图籍” , 说明该国正受到西班牙殖民者的强大压力 。 乾隆皇帝对此没有同意 。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乾隆皇帝作此决策时的内心想法——他有没有意识到西方殖民国家西班牙、荷兰、葡萄牙已经来到东亚 , 以及英国与法国即将到来?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
《清代中国与东南亚各国关系档案史料汇编》(菲律宾卷)
东京大学博士三王昌代(Sanno Masayo)论文《清代中期におけるスールー(蘇禄)と中国のあいだの文書往来--ジャウィ文書と漢文史料から》 (《東洋學報》91 , no.1 , 2009)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 , 福建省龙溪县民人王三阳 , 去苏禄国做买卖 。 王三阳私吞了苏禄国托售货价银两 , 反诬他人欠款 , 要苏禄国王“照其数扣抵” 。 福建官员处理此事 , 稍有小误 。 乾隆皇帝知道此事后 , 下旨:
中国怀柔远人 , 自当示以大公至正 。 即债欠细事 , 亦当为之剖别是非 , 令其心服 。 今所拟檄文内 , 转归咎于该国王之办理错谬 , 是即明朝陋习 。 护内地民人 , 而贱外国、屈小邦 。 及至酿成事端 , 又怕人侮 , 屈意从之 。 殊属非是 。
文中“明朝陋习”一句 , 颇有意思 , 乾隆皇帝此言不知有何根据 。 由此 , 乾隆皇帝要求福建官员发信给苏禄国王:
……查该国自雍正五年奉表通贡以来 , 复节次遣使输诚 , 敬修职贡 。 大皇帝嘉尔倾心向化 , 恩礼有加 。 该国虽远处海隅 , 久在圣朝怙冒之内 。 今既有内地奸商 , 侵昧货银 , 自应着落严追 , 从重究办 。
乾隆皇帝谕旨中饱含着“怀柔远人”“天朝”情怀 , 福建官员立即处理 , 严惩王三阳 , 并将剩余的款项退还给苏禄国王 。 苏禄国王由此回咨复(属平行文书)给福建官员 。 福建官员上奏乾隆皇帝 , 将此咨复文上报:
兹据藩、臬两司详称 , 据厦门同知刘嘉会申报 , 船户林德顺于本年七月十四日返棹回厦 , 赍领苏禄国咨复臣等回文一角呈缴前来 。 臣等公同拆阅 , 内系番字文一件 , 又译出汉字文一件 , 据称:‘敝国远处海隅 , 仰沐天朝德化 , 久在怙冒之中 , 缘前年寄信厦门同知 , 托追内地民人王三阳侥欠货价 , 咨准文檄饬拿王三阳到案严审 , 奏明大皇帝将王三阳处绞正法 , 所追货价余银并小珠一粒 , 燕窝五觔 , 配船交还 , 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 , 实为感激之至 , 随将配到银物查收并通谕敝国土民 , 凡有洋船客商销售货物 , 务查明确系诚实殷商、现银交易 , 以免诓骗滋事’等语 。 所有寄还该国王银货等物 , 俱经接收 , 并感激天恩缘由 , 理合恭折奏闻 , 并番、汉原文二件恭呈御览 。
福建官员称收到“回文”是汉、番文字两件 , 并上报了汉字回文的内容 。 “番、汉原文二件”当时都上报给了乾隆皇帝 。 三王昌代找到了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番字回文” , 是用爪夷语写的 , 即阿拉伯字母写的马来语 , 并将之翻译成日本语 。 我请吉辰由日本语再翻译成汉语:
统治苏禄王国的苏丹陛下穆罕默德·阿兹姆丁 , 致书于知交与友人S-N-T-K和P-W-A-Y(三王昌代认为可能是厦门同知刘嘉会、福建两司督抚诸人) 。 先是 , 为令S-M-B-Y-NG(三王昌代认为是王三阳)将欠款返还船长T-A(?)-G-Y与A-S-K-N(三王昌代没有说明 , 吉辰认为应当是汉文史料中的王四简和杨得意) , 并将付与两人后之余款经由S-N-T-K和P-W-A-Y交来 , 亦即将大宗银币送呈苏丹陛下一事 , 曾(以苏丹的文书)有求于H-Y-H-NG 。
一百六十五银币、小珍珠一粒、白燕窝一斤已经收到 , 并已送呈(苏丹) 。 听闻卑劣狡诈至极的S-M-B-Y-NG已被处死 , 苏丹陛下甚为欣悦 。 另外 , 如苏丹陛下的兄弟(三王昌代在此后的“兄弟”一词后都注有“密友”)S-N-T-K和P-W-A-Y所指示的 , 若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诈的中国人 , 苏丹陛下很乐意听取兄弟的指示 , 征询兄弟的指示 。 (苏丹)所考虑的便是如此 。 不过 , 苏丹陛下尚未(向周边地区)送出(记载上述内容的)文书 。 这是因为 , 如今已经没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诈的中国人 。
此后一两年间 , 您的兄弟苏丹陛下倘若还在(苏禄王国) , 这片土地上居住的中国人如有狡诈者 , 苏丹陛下定当遵奉兄弟的指示 。 缕述如是 , 谨此搁笔 , 祝君平安 。
两者相较 , 内容相差颇大 , 苏丹称福建官员为“兄弟” , 主语也多有变化 , 但已经没有了“敝国远处海隅 , 仰沐天朝德化 , 久在怙冒之中” , “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 , 实为感激之至”两段含有宗藩意义的话 。
这虽然是一件咨复文 , 但从文字来看 , 苏禄的表文在翻译成汉文字时有没有“创造性”地改写?由于目前没有找到苏禄表文的苏禄文(爪夷文)原本 , 我们只能从这件咨复文去推论 。
三王昌代完成了清朝与苏禄王国关系博士论文 , 是用日本语写的 , 目前也没有出版 。
南掌表文的翻译过程
最后再来看“南掌” 。
清朝前来朝贡的“南掌” , 即琅勃拉邦 , 位于今老挝北部地区 。 老挝的历史颇为曲折 , 此处不表 。 南掌国虽与清朝建有宗藩关系 , 清朝官方文献也存有南掌国表文的汉文字译本 , 但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南掌国文字的原本 。 老挝国内很可能已不藏有相应的历史文献 。 澳门大学一位硕士研究生在万象学习老挝语 , 同时又到处寻找老挝史料 , 一无所获 , 只觉得自己是无米下锅 。 他提出了许多假设 , 说明官方文献遗失的原因 。 但假设若无法证明 , 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在万象考察时 , 去了老挝国家大学 , 参观该大学的图书馆 , 历史门类的图书很少 , 有法文、英文、泰国文和中文的著作 , 基本没有看到老挝语的历史学著作 。 我们很想向老挝专业历史学家请教 , 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
老挝国立大学图书馆 , 老挝语历史书甚少 , 看见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法文版 。
老挝是一个小乘佛教的国家 , 与缅甸、泰国相同 。 在老挝 , 在缅甸 , 我的感觉是这些国家的君主、官员和民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宗教 , 缅甸修佛塔尤多 。 他们更注重向神诉说着自己的祈求 , 而不太注重世俗的功绩 。 这与崇尚儒教的国家是大不相同的 。 我虽然没有进行全面的史料调查 , 但从感觉上说 , 缅甸、暹罗、老挝、苏禄都是缺少史料的国家 , 老挝与苏禄会更少 。 这与崇尚儒学的中国完全不同 。
虽说在老挝还没有发现大量的史料 , 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李坤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教师)却在中文史料中发现了南掌国“表文”如何被“创造性”翻译 , 发表论文《“南掌即老挝”谬说考》 (《清史研究》 , 2009年 , 第四期) 。 该论文称 , 1729年(雍正七年)南掌国使节来云南献象 , “来文”被云南官员改写为符合朝贡标准的“表文” 。 其论据有四:
一、清人倪蜕《云南事略》记载南掌国遣使与云南地方当局交涉的最初情形:
先是茶山有变兵 , 民逃入南掌者颇多 , 事平而归 , 俱无恙 , 当事赏赉之亦厚 。 至是遣人持缅文至 , 译曰:“南掌岛孙小的嘎哩嘎撒必禀大老爷下:小的们是外边夷人 , 在先两次有兵 , 百姓们到我地方上 , 他们遭难的人 , 我们都是好好待承的去了 。 大老爷两次赏我们绸缎布匹东西 , 我们地方苦寒 , 没有的出产 , 有象二只送大老爷转交天朝吧 。 ”元江府知府迟维玺据实禀报 。 当事以欠恭敬 , 令维玺确定款式而行 。 时有千总陈纶 , 系武举 , 工书 , 颇通文理 。 乃与素来行走阿瓦、通晓缅文之人商议 , 编蒲为表 , 而以金叶书之 。 并原来之叭花先六目 , 即令陈纶伴送入省 。 当事亦以外国使臣待之 , 将奏送入京 。 而其二象道死,乃以部购已至之象抵解焉 。
这个故事说的是中国边民因乱而至南掌国避难 , 云南当局事后向南掌国颁赏 。 南掌国国王“岛孙”送了两只象给云南地方官府 。 元江知府迟维玺据实上报 , 省府要求修改 。 而这个故事中所称南掌国表文的原文为“缅文” , 而不是老挝文字 , 后面的史料皆称“缅文” , 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 。
二、光绪《云南通志》卷一九六《南蛮志·边裔》 , 记录了南掌国表文的翻译:
雍正七年 , 老挝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奉销金缅字蒲叶表文 , 驯象二头谒临元镇 , 投请入贡 。 经督抚核明 , 老挝系俗名 , 南掌系国号……译缅字表文 , 其词曰:南掌苏吗喇萨提拉表文投献北京天朝皇帝 。 叭拉札洒拉(这通表文) 。 苏折利萨巴萨侧哩(是抒诚向化请安的) , 色利达鲊赛乃呀钯札那合他(小的掌管南掌地方 , 心里时时刻刻想著天朝) 。 松碟麻哈坦(南掌国号)苏吗喇萨提拉(南掌岛孙官名)米拍腊洒萨赛色利米达(时时刻刻想著 , 喜欢得狠 , 即诚欢诚忭之意) 。 米钯腊壩纳干掌松多墨太召法王拉乍给哈(有象二条进贡北京天朝皇帝) 。 白黑他喇敬(请晓得罢 , 即俯鉴愚诚之意) , 母览哈扎罢尾拟得困母笼额喇鲊梯拉(自古老三代以来 , 开天辟地 , 有此古礼) , 召舍秀秀马屯噶腊罢他你(世世代代到如今了) , 谶奈马哈纳管喇鲊他你(当今南掌地方安享太平 , 要求天朝赏恩罢 , 即俯赏入贡之意) , 等松费法乍党欲奈匡巴尾你勿替萨色哩(南掌在天朝车里边上 , 该当请安) , 墨摆那歪乃怕喇乍烘笼本召法王查榻览敬硃钯干(这事情禀明天朝皇帝 , 从今以后放在心里 , 即恳祈鉴察抒诚向化来格来王之意) 。
前面当属表文原文 , 用汉字书写其读音 , 括号内属汉译 。 今天懂老挝语的学者 , 恐怕也不能根据这些汉字读音来判断老挝语的原文 , 也无法判断翻译是否准确;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提出了四个“即”:“即诚欢诚忭之意” , “即俯鉴愚诚之意” , “即俯赏入贡之意” , “即恳祈鉴察抒诚向化来格来王之意” , 正是译者的自我理解 。 而译者这四句自我理解 , 正符合“入贡”“来王”宗藩关系的标准 。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
西萨旺·冯(1885-1959)铜像 , 琅勃拉邦王国最后一位国王 , 铜像于1975年由苏联铸造 。
三、《雍正朝起居注册》雍正七年九月二十二日(1729年11月12日)记:
老挝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人等投赴车里关营进贡象二只、蒲编金字表文一道 , 内称:“小国离天朝最远 , 闻得黄河水清 , 知大圣人治世 。 小国数年以来安享太平 , 年年丰熟 , 通国欢庆 , 感戴皇恩 , 乞赐转奏 , 亲叩阙廷 。 ”
这是清朝收到的南掌国表文汉文字正式译本 , 其文字来自于云南总督鄂尔泰的奏折 。 其中特别有意思的是“黄河水清”“圣人治世”两句 , 南掌国主真有这般学识吗?南掌国主真的知道清朝正在为“黄河水清”大呼“圣人出”吗?“黄河清、圣人出”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故事” 。 1726年(雍正四年)底至次年初 , 黄河水清了较长时间 , 雍正皇帝将此视为“上端” , 专遣大臣致祭河神 , 特颁《御制黄河澄清碑》 , 勒石于江苏清口(今淮阴区西南)和河南武陟县河神庙内 , 以志其事 。 此事仅过了两年多 , 鄂尔泰如此上奏 , 直是露出破绽 , 目的正是歌颂雍正皇帝是“大圣人治世” 。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 , 暹罗 , 苏禄 , 南掌// //
琅勃拉邦王宫侧面 , 1902年由法国建造 。
四、光绪《云南通志》卷二○六《南蛮志·奉献》 , 记录了云南总督鄂尔泰对全部情况的上奏 , 并歌颂雍正皇帝的“圣德”:
……据汛防猛洒目兵康天锡、苏凤彩等禀报:五月初六日 , 老挝南掌国王子岛孙差叭目五名、先十二名、后生八十名 , 备象二只进贡天朝 , 恳求总督转达……又据前委协办军务之元江府知府迟维玺报同前事……令知府迟维玺照管来省……至闰七月十五日 , 据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叭猛花、叭猛腊、叭细礼、松发带先目人等 , 捧销金缅字蒲编表文一道 , 赴车里、思茅地方军营投见 , 备极诚恳……随令通事询问 , 据称:“小的们南掌地方 , 接连车里边界 , 去年有橄榄坝摆夷多事逃至南掌 , 猛洒地界官兵追到 , 并不扰害村寨 , 并不妄杀一人 。 又听得汉人们说 , 天朝皇帝仁明海外 , 人无有不服 , 黄河水清了数月 。 我南掌主子说 , 黄河再不闻清 , 今黄河水清 , 一定是大圣人掌天下 。 因此差来进贡 , 备象二只、蒲编金字表文一道 , 恳求总督奏达 。 见我主子远来的心 。 ”等语 。 又问来差金字表文为何写在蒲叶上 , 据称:“小国没有纸 , 敬天敬佛才用蒲叶写金字 。 若文书用芭蕉叶写字 , 其余俱竹片子写字 。 这蒲叶金字进贡皇帝与敬天敬佛一样”等语……伏查老挝系俗名 , 南掌系国号……即古之越裳氏 , 僻处云南之极西 , 与交趾、缅甸交界……自周成王时献雉之后 , 数千百年来 , 未闻入贡 。 虽元、明之初 , 名属内附 , 然皆迫于压制 , 并非出自肫诚 , 未有不加兵威 , 不事招致而自效恭顺、万里远来如今日者也 。 兹盖恭遇我皇上光被四表 , 泽及万邦 。 声教无所不通 , 囊括无雷之国;怀柔鲜有不至 , 包涵出日之乡 。 重译来朝 , 圣人兴而万方作睹;梯航致贡 , 文德盛而四夷咸宾……斯诚我圣主德无不届 , 远无不来 , 风动时雍 , 固无间于外域者 。 (相关的内容又见于《朱批鄂太保奏折》 , 《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十五册 , 字句略有差异)
“周成王献雉”典出于《尚书大传·嘉禾》 , 说是周成王时越裳氏来献白雉 , 称:“中国有圣人 , 盍往朝之?”古代越裳国的位置 , 今天仍不能完全确定 , 鄂尔泰却认定为南掌“即古之越裳氏” 。 鄂尔泰将南掌国献象与传说中的越裳氏献雉相比照 , 目的仍是“颂圣” 。 值得注意的是 , 前引1750年(乾隆十五年)缅甸表文之汉文译本 , 亦有相同的语辞:“缅甸近在边徼 , 河清海晏 , 物阜民和 , 知中国之有圣人” , 提到了“河清” , 也称赞乾隆皇帝是“圣人” 。
李坤睿的论文关注点甚多 , 南掌表文的翻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 还涉及到清朝与南掌国关系的诸多方面;论文在史料查证方面 , 亦尚未达极致 。 然从他的论文中可以看出 , 清朝与南掌国之间的宗藩关系 , 很可能与清朝官方文献的记载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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