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石经:写本时代文本与文字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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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虞万里(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儒家石经文献集成”首席专家、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

儒家经典源自西周 , 因王官失守而普及于春秋战国 , 独尊于西汉武帝之时 。 自东汉熹平四年(175)始刊一字隶书石经 , 到清代乾隆五十九年(1794)清石经竣工的千余年间 , 先后镌刻过七种儒家石经 , 分别是:汉熹平石经、魏正始石经、唐开成石经、蜀广政石经、北宋嘉佑石经、南宋绍兴石经、清乾隆石经 。 从表面看 , 七朝石经的内容和所用字体各不相同 。 就内容言 , 熹平石经包含《诗》《书》《易》《春秋》《公羊》《仪礼》《论语》等七部;正始石经则只有《书》《春秋》及部分《左传》;开成石经除《孟子》外 , 覆盖十三经中的十二经;蜀石经则已刻全十三经 , 自后嘉佑和乾隆石经相同(绍兴石经镌刻另有旨意) 。 依字体分 , 汉石经用隶书 , 魏石经用古文、篆、隶三体 , 唐、蜀、清石经用楷书 , 北宋石经兼刻篆、真二体 , 南宋石经则兼楷、行二书 。 从时间上划分 , 汉、魏、唐三种石经属写本时代 , 蜀石经间于写本与刻本时代 , 两宋和清石经则在刻本时代 。 若就历朝刊刻初衷与指导思想而深究之 , 写本时代的汉、魏、唐甚至包括蜀石经 , 都与当时的标准文本、标准字体相关 , 是朝廷因铨选、科举需要而统一文本与文字的政策和策略实施后的成果 , 其意义与价值非刻本时代的宋、清石经所能比拟 。

西汉惠帝除挟书之律 , 山岩民间之书纷纷显世或上献朝廷 , 其中尤以儒家经典为多 , 故传习者亦众 。 至景、武之际 , 《诗》《书》等五经相继立为博士 , 传授经学 , 是为国家选官之重要途径 。 传习既久 , 师法异同引起是非纷争 , 于是有石渠阁、白虎观会议之评判折中 , 而五经博士亦由此衍展为十二博士 。 到东汉光武帝时 , 文本歧说有增无减 , 于是立十四博士:《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四家 , 《书》有大小夏侯、欧阳三家 , 《诗》有鲁、齐、韩三家 , 《礼》有大、小戴二家 , 《春秋》有严、颜二家 。 再后师法博士中又衍生出各种家法 。 由师法家法所造成的异文异说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策试高第 , 遂有贿赂官吏偷改兰台漆书以合私家文本之事发生 , 导致熹平石经的刊刻 。 熹平石经在十四家文本中选取《鲁诗》《欧阳书》《梁丘易》《大戴礼》《严氏春秋》《公羊传》和《鲁论语》为标准文本 , 刻于石碑阳面 , 将其他各家与之不同的异文用校记形式刻于碑阴 。 刻校记于碑阴 , 从总体上说是全面展示五经十四博士的文本 , 但碑阳碑阴主次之别 , 实则是定碑阳文本于一尊 。

文本与师说是区分汉代师法家法之管钥 , 文本之别主要是文字文句异同 , 由文字文句之异产生师说之异 。 儒家经典文本源于嬴秦者是由籀篆而隶 , 源于六国者则是由古文而隶 。 西土籀篆(包括草篆成隶)与东土古文形体本来差异很大 , 在隶定与隶变过程中产生异文 , 形成异本 , 终至分成不同的师法家法 。 所以 , 经典文本文字的统一 , 是阻止甚至消解文本异说的前提 , 有鉴于此 , 东汉朝廷用统一的隶书刊刻五经二传的今文本 , 应是一项包含政治与学术双重意义的策略 。 虽然 , 由于汉末政局动荡 , 宦官与外戚交互掌权 , 党锢之祸一再发生 , 灵帝想借用石经刊刻重振朝纲 , 无奈大势已去 , 未能挽回颓运 , 但其用通行隶书统一文本 , 无疑是积极的举措 。

曹魏鉴于今文式微 , 古文经学不仅遍布民间而且立于学官 , 不顾熹平石经仍矗于太学 , 决然重新刊刻马郑本《古文尚书》和《春秋》《左传》 , 以顺应学术大势而与朝廷古文官学相一致 。 因为是古文本 , 故设计为古文、篆、隶三体石经 , 篆隶是秦汉四百多年通行且为曹魏承用的字体 , 古文对应六国尤其是齐鲁文本 。 西汉儒家经典出于孔壁 , 在熹平今文本后重刻石经 , 自当镌刻孔壁古文字体以显示其石经文本之渊源有自 。

六朝时期今古文经学渐趋泯灭 , 至唐而南北经学归于一统 , 但由今古南北之学所遗留的文本差异 , 以及由隶变楷进程中产生的碑别字、俗体字 , 使得唐初的经典文本仍然极不统一 。 是时科举制度已建立 , 太宗为使天下英雄皆入彀中 , 自贞观起 , 即命颜师古校定五经文本 , 孔颖达主纂五经义疏 。 因抄本时代流传推广之不易 , 南北士子未能家置传习 , 科举考试只能采取习本制度 。 中唐张参任职国子监司业 , 责任在肩 , 故将科举所试五经与《公羊》《谷梁》《周礼》《仪礼》 , 加上《论语》《孝经》《尔雅》 , 一并书于泥壁 。 泥壁日久易污 , 齐皞、韦公肃等代以木板 , 而木板亦易圮剥 , 故郑覃在大和七年(833)将张参所书十二经重新校勘上石 , 至开成二年(837)刊成 。 开成石经所刊十二经完全与科举考试的大经、中经、小经契合 , 是唐代中央颁布的官定文本 。 张参取《说文》、熹平石经、《字林》《释文》校勘、规整十二经文本的文字 , 撮其要写成《五经文字》 , 分别正俗 , 成为唐代经典文字标准 。 郑覃在张参基础上重加校勘 , 刻成石经 。 所以 , 开成石经既是唐代经典标准文本 , 也是唐代文字标准字形 。

蜀广政石经兼刻经、注 , 一则是主事者毋昭裔个人的遭际与夙愿 , 另则也是受到后唐长兴刊本的影响 。 尽管蜀石经刊刻绵延一个多世纪 , 但随着《孟子》自北宋以还逐渐受到重视 , 最终被蜀石经收刻 , 昭示儒家经典十三经到赵宋时已基本定型 。 此后嘉佑和乾隆石经都以此十三经为限 , 尽管清代有十四经与二十一经之说 , 仍未能改变此一格局 。

在继承优秀文化传统、坚定文化自信的今天 , 我们应该借鉴和利用作为汉唐范本的石经 。 清人研究汉魏经学 , 在缺少文本实物前提下 , 不免有夸大今古文经壁垒之弊 , 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古史辨派的研究思路 , 造成部分认识偏差 。 近数十年儒家简帛不断出土 , 学者为追溯其篇章内容来源 , 急切比照传世经典文献 , 寻求文本传承序列 , 不知汉魏今古文的实际差异 , 也不免失之于简单和牵强 。 汉魏石经是切实明白的今古文文本 , 可以佐助认识出土文献与传世本之间的异同 。 如马王堆《帛易》与上博简《周易》面世 , 与传世本差异较大 , 若参校十翼附于上下经六十四卦之后的熹平石经本《周易》 , 不仅可以勘证《汉志》之说 , 更可发现先秦有各种《易传》 , 附经多少也各不相同 , 十翼附经仅是众多传本中一种主要传本 , 因被立为博士而成为官学 。 阜阳汉简《诗》出土 , 与《毛诗》对照 , 次序凌乱 , 被认为是四家诗外之第五家 。 但若知道熹平《鲁诗》与《毛诗》也有章次不同、篇次不同 , 更有篇什分隶之异 , 参以《汉志》汉初传诗或以风、或以雅 , 靠讽诵记录为书 , 形成不同师法之说 , 则阜阳简《诗》亦不过是众多抄本中的一种 , 并非第五家诗派 , 即将出版的安大简《诗》亦当作如是观 。 武威汉简《仪礼》出土 , 学者为明其来源 , 仅据十七篇序次与郑注《别录》本不同 , 推定为庆普本 。 但汉石经《仪礼》用大戴礼本 , 其记文与武威简、传世本亦互有异同 , 各有多寡 , 由此可以推测西汉十七篇传本绝不止后仓所传大小戴、庆普三家 , 各篇所附记文是经师根据自习与传授需要而加 , 并非一家师法的记录 , 故武威简《仪礼》未必就是庆氏本 。 清华简《金縢》语句文字与传世本多异 , 论者恒谓汉儒所改 。 魏石经《尚书》用马郑古文本 , 其《无逸》篇叙殷三宗与汉石经文字、语序多不同 , 经考证是先秦简牍错乱所致 , 故清华简《金縢》未必是汉儒有意篡改 。 以上所举 , 汉魏石经确实有助于我们全面深刻地认识出土与传世文献之差异 。

唐石经被称为“古本之终 , 今本之祖” 。 所谓“古本之终” , 是其文本历经累朝校勘而后成 , 其他各种抄本却因之失传 。 所谓“今本之祖” , 乃谓后唐长兴刊本与孟蜀石经 , 以及宋景德以后刊本 , 无不以唐石经为蓝本 。 且开成石经文字严格依照唐代标准字样镌刻 , 唐代字样书《干禄字书》《五经文字》都是参取《说文》《字林》六书笔意而定 , 很大程度上排斥了写本时代的俗写别体 , 故唐石经可称为楷书写本时代的范本 。 刻本兴起后 , 讹体简笔、别字俗字代有兴替 , 致使今人认不清某些字形的正俗 , 而唐石经却给我们一个一千多年前的标准 。 抑不仅此 , 我们还可以通过唐石经文本和字形 , 参取《五经正义》和《经典释文》、六朝碑刻引经 , 来探考或恢复六朝经典部分文本的样貌 , 由此再与汉魏石经、出土简帛参证 , 以观儒家经典在先秦汉魏六朝的流变 , 认识今古文经学的消沉与融合 。

写本时代石经的文本和文字价值已如上述 , 刻本时代的石经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 但亦各有特点 。 嘉佑石经是严格按照景德国子监本镌刻 , 最具长兴、景德本样貌 , 绍兴石经亦是抄录北宋国子监本而融入南宋书法特点 , 都是珍贵的宋本 。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 随着洛阳汉魏石经的出土 , 曾掀起一股研究热潮 , 不久即偃息而淡出学者视野 。 有鉴于石经文本与文字之价值 , 我们搜集二十世纪有代表性的论著一百余篇 , 纂辑为《二十世纪七朝石经专论》 , 冀能吸取与承继二十世纪已有成果 , 助力于当前儒家简帛与传世文本的综合研究 。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8日 11版)

[ 责编:张悦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