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如何写成的②|中古时代文献编纂的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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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9-10日 , “中古正史文本的形态与流变”学术讨论会在中华书局召开 , 会议由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唐研究》主办 。 在20篇报告组成的5场主题讨论中 , 与会学者进行了热烈交流 。 经授权 , 澎湃新闻刊发各主题讨论的文字内容 。 本文内容系第二场主题讨论“中古时代文献编纂的全景” 。
官修-私撰是史学史的重要视角 , 但将其作为对立概念讨论中古史书常面临困境 。 史书是多次编纂的产物 , 在文本积累的过程中 , 官与私的双重因素层叠交织 。 学术风气、官方意志、官方制度等在制度性地塑造中古文本形态 , 最终影响文献世界整体面貌 。 本组将围绕职官书、地理书、类书的文本形态特征及其成因展开讨论 , 包括以下三篇报告:黄桢(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齐职仪〉与官修政典的兴起》、林昌丈(厦门大学历史学系)《观念、制度与文本编纂——论魏晋南北朝的“州记”》和付晨晨(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修文殿御览〉编纂考——南朝类书的北传与北朝类书的修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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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学者合影
黄桢的报告从《齐职仪》切入 , 关注官修政典的出现 。 报告第一部分讨论汉晋制度之学的发展 , 第二部分说明《齐职仪》在这一脉络中的重要意义 , 第三部分试图揭示《齐职仪》与《唐六典》的联系 。
考述官制是东汉后期才兴起的一个学术领域 。 新出现的官制之学有两个面向值得注意:一是同《周礼》的紧密连结 , 二是对经世性的强调 。 六朝隋唐的职官著述都带有这一底色 。 伴随汉末以降的局势动荡 , 官制之学又与政治进程相缠结 , 其现实功用在历史中被反复验证 。 进入南朝 , 统治者主动支持官制之学的拓展 , 因而有宋齐之际《齐职仪》和梁武帝时《梁官》的诞生 。 关于《齐职仪》 , 可以发掘其三方面意义 。
刘宋元徽二年敕令王珪之编纂《职仪》 , 在覆盖时段和内容上都追求完整 。 《齐职仪》的第一个重要意义是对于此前官制撰述传统的突破 。 其所以实现 , 与官方的支持密不可分 , 尤其是以前的官制书写依靠学者个人的见闻 , 而王珪之能够自由利用宫廷图籍 , 获取信息的方式发生变化 , 其知识产品也得以跨入新境 , 是为第二方面意义 。 最后 , 官修的性质也不可避免地使这部政典蒙上浓厚的政治色彩 。 《齐职仪》承载的是经朝廷认可的官制通史 , 当代制度作为历史发展的结果 , 在叙述中无疑会被正当化 。
过去围绕《唐六典》的研究 , 大都聚焦于唐玄宗一朝的政治、文化环境 , 忽视了其与南朝官制撰述的联系 。 《唐六典》同先唐职官专著一样 , 仿拟《周礼》 , 以职为纲 , 收录沿革、职掌、礼遇等信息 。 韦述是议定《唐六典》体例的主要人物 , 他在职官之学上颇有造诣 , 南朝官修政典的体例、内容等具体操作很可能通过韦述注入《唐六典》 。 《唐六典》的取材也能证实《齐职仪》的影响 。 另外还可参考礼典编纂的情况 , 与《唐六典》同期撰修的《大唐开元礼》 , 建立在两晋南朝开启的传统之上 , 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 。
林昌丈讨论“州记”的编纂 。 此前林老师曾讨论郡记 , 关注郡记的史源 , “郡记”资料和上计文书间的密切关系 , “郡记”拥有的行政功用等问题 , 当时感到常被统称为州郡地志、地理书的郡记和州记并不完全一样 , 不能一概而论 。 从形成时间来看 , “郡记”文本早在两汉就已有之 , 而相对于东汉时期就已确立的州级政区而言 , 真正与当时州级政区匹配的“州记”要迟至东晋时期才出现 , 由此推测 , “州记”的出现本来与州的行政运作没有直接关系 。 “郡记”对应一郡行政运作 , 但与州相关的文本类型更为复杂:两汉三国时的“州箴”和“州论”性质与“州记”不同;比一州之记更早出现的是全国诸州总志 。 这些都无法放在以往解读郡记的框架内理解 , 有必要对“州记”进行专门探讨 。
在“州记”形成前史中 , 汉代的“州箴”是为官治民的箴文 , 曹魏的“州论”是问对讲论 , 但它们都和“州记”一样是以“州”为单元进行撰述 , 在内容上涉及地理、物产和历史、人物等 , 因而不容忽视 。
前人对州记的辑佚、考订成果很多 , 重新搜集、梳理州记佚文和各种相关记载 , 会发现很多州记的成书年代、编纂者、编纂背景等问题还可以重新认识 。 在此基础上可以发现 , 单记一州的州记的编纂与制度密切相关 , 而诸州总志编纂中值得注意的则是观念 , 这是报告题目“观念、制度与文本编纂”的由来 。
魏晋人士对《禹贡》“九州”观的推崇 , 直接影响了总志的体例和内容 。 南北朝对峙时期 , 阚骃《十三州志》和刘澄之《永初山川古今记》都不依从它们当时的政区划分 , 而以两汉“十三州”“十二州”或西晋“十九州”制为框架编纂 , 反映了分裂时期被强化的“大一统”观 。 对应某一实际运行的州级区划的州记 , 其编纂与州级长官及其僚属、州中正有密切关系 。 它们的产生 , 受到州级政区的军政民事权力不断壮大和州府行政运作的影响 。 不过这一类型的“州记” , 还未像隋唐以后形成定期编纂的规定 , 也没有相对固定的体例、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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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昌丈(左)、黄桢(右)
付晨晨在唐以前类书发展的脉络及中古知识史的背景下讨论《修文殿御览》的编纂 。 报告想特别关注的是 , 《修文殿御览》在哪些方面继承《遍略》 , 哪些方面存在变化 , 这些同与异又具有怎样的意义 。
《修文殿御览》在《华林遍略》基础上增补书籍 , 不是单纯为了丰富内容 。 增加《十六国春秋》和魏史是出于正统性目的 , 增加六经大概是由于南北经学差异 , 需要增加北方常用的章句注释 。 《修文殿御览》的更多引书是继承自《华林遍略》 。 自西晋末南北分裂以后 , 南方书籍的北传 , 见诸记载的主要是重要的史书、文集 。 而《华林遍略》的引书中包括大量魏晋以后的史、子之书 , 应该是北朝难以见到的 。 大胆推测 , 《华林遍略》的北传意味着大量魏晋以后的文献流入北方 。
《华林遍略》的引书顺序是字书、经书、按时代顺序排列的其他文献 , 《修文殿御览》则按照经史子集排序 。 这种引书顺序的变化也有深层原因 。 《修文殿御览》是为北朝皇帝编纂 , 发凡起例者是北方士人 , 具体执行编纂的则主要是南方士人 。 在《修文殿御览》以前 , 北朝编纂的几部类书在内容上侧重于政治、历史 , 有帮助帝王治国理政的目的 , 所谓“御览”之名就是在北朝出现的 , 北朝其他为帝王撰述的文献也有同类倾向;而南朝类书《华林遍略》则体现了博极群书的精神 。 《修文殿御览》在引书顺序上的变化 , 大概就是为了调整《华林遍略》的意义取向 , 使之更符合北朝帝王书的需要 。 经史子集的排序强化了经书、正史的地位 , 恐怕是出自阳休之等北朝士人的设计 。
综观唐以前类书的发展 , 从《皇览》到《华林遍略》的背后是魏晋以下知识体系的扩展 , 其中包括大量书籍的生产、传播、被筛选而经典化的过程 。 从《遍略》到《修文殿御览》则主要是南北知识体系(或曰新旧知识体系)的冲突与融合 , 并逐渐走向唐代类书 。
对话:中古时期的“官修”
林昌丈:我们几个人的研究都会涉及一个大问题 , 就是官修和私修 。 我们对于官修私修界定的外延可能并不一致 。 比如我说的“州记” , 在胡宝国老师看来都是私修 , 而我把它看作都是官修 。 有些地理书 , 个人色彩很浓 , 但如果把州记全部定为私修 , 按照胡老师的论述 , 私修具有游山玩水的性质 , 就会把州记的兴起归因于对山水的兴趣 。 在我的讨论里 , 把一些州记拉到了“官修”的范围 , 虽然它的内容看起来官方味道不那么强 , 但它整部书编纂的出发点还是匹配这些州级政区的 , 当然我说的是东晋以后 。
聂溦萌:我看到三位老师报告 , 也感到他们各自对官修的界定标准或者指代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 是不是可以根据我们背后的问题意识 , 来灵活地界定一个自己讨论的课题中的“官”是指哪个层面的官?比如昌丈兄讨论的地理书 , 地理书的资料来源比较多样化 , 它在资料来源的层面上就可以看到“官”与“私”之别;可是对职官书来说 , 它的资料源严重倾向于官方档案文献 , 就很难按照地理书的标准来研究 。
景蜀慧(中山大学历史学系):黄桢的文章里说官制著作的资料来源也有个人和官方的不同 。 有些书籍的内容是作者通过在官场中的观察和记录得来的 。 但是像王珪之《齐职仪》这样的官修典籍就是依靠朝廷收藏的各种法令、档案、书籍进行编纂 。
黄桢:我把“官修”理解成朝廷布置、推动的文化工程 , 修纂者因而得到国家的支持 , 比如职局的设立、资金的配备 , 以及调阅官府文籍的特权 。
付晨晨:我觉得在讨论“官修”“私修”以前好像还有一个问题 , 就是更根本的“官”和“私”在当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区分开来?我是从知识史的角度而不是行政运作的角度来考虑 。 比如黄桢老师说《齐职仪》用了大量的官方文献 , 但当时是士族占有的文献更多呢 , 还是朝廷官方占有的文献更多呢?以及到宋齐梁陈以后整个南朝的政区设置 , 它到底是反映官方的行政理念 , 还是士人们更加倾向的行政理念?
景蜀慧:我们以前认识一部文献 , 都要看作者有条件接触到哪些材料 , 他的编纂可能有什么样的背景 , 都要考察 , 但好像也没有因为这样来分辨“官”和“私” 。
唐雯(复旦大学中文系):关于“官修”和“私修” , 我觉得司马光的《通鉴》是个很好的例子 。 修《通鉴》缘起于司马光私撰《通志》 , 呈交给皇帝后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 , 就从私撰文献开始 , 变成修撰一部官修文献 。 所以我非常同意黄桢前面说的“官修”和“私修”的一个标准 , 就是有没有官方的认定 , 而不仅仅在于你的职位或你是否利用公家的书 。 比如《开元四部录》是一部官修目录 , 但毋煚作为参与其中的执笔人 , 对这部集体著作不满意 , 所以他自己利用了这一批材料 , 他也在这个职位上 , 但私人地编纂了《古今书录》 。 唐宋以后这些情况比较容易判断 , 魏晋南北朝时期记载非常零碎 , 具体分辨起来似乎比较困难 , 但总体来说它应该还是有这样一脉相承的传统 。
苗润博(北京大学历史系):如果判断标准是官方的认定 , 还有一个问题是具体在哪个环节认定?在修纂过程中就有官方的介入和认定 , 是官修;但是像欧阳修《五代史记》 , 本来是私修 , 后来进入官方收藏 , 也得到了官方认定 , 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 我认为这不能说是从私修向官修转变 , 而是一部私修文献进入官方系统 , 这两者不同 。 我觉得要把标准卡在修纂过程中有没有官方认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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