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 , 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作者丨张佐良

明清鼎革之际 , 士人因政治取向不同而分化出遗民与贰臣群体 , 成为令人瞩目的社会现象 。 由于仕隐殊途 , 遗民与贰臣大多淡于交往 , 甚至先前好友亦至交绝 。 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 , 遗民和贰臣群体内部不断发生分化 , 同时 , 在看似界限分明的两个群体之间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联系 。

对前朝的怀恋、对自身的反思、对民族文化前途命运的忧虑 , 使遗民和贰臣在心理上有所共鸣 。 两者之间的疏离或交往 , 客观上反映了社会的现实和人性的复杂 。 本文主要考察遗民孙奇逢和贰臣张缙彦的交往 , 以略窥清初遗民与贰臣群体互动之一斑 。

孙奇逢与张缙彦的交往

孙奇逢

(1585~1675)

, 字启泰 , 号锺元 , 直隶容城人 。 曾坚辞明清两朝征聘十三次 , 世称孙徵君 。 晚年讲学河南辉县夏峰村 , 学者尊称夏峰先生 。 孙奇逢与浙江黄宗羲、关中李颙并称清初“三大儒” , 而“气魄独大 , 北方学者奉为泰山北斗” 。 孙奇逢17岁中举 , 一生隐而未仕 。 年轻时以孝行感动乡里 , 广为世人赞誉 。 明天启年间 , 孙奇逢“置身家性命于度外” , 与鹿正、张果中等倾力营救被阉党迫害的东林党友人 , “海内高其义 , 有‘范阳三烈士’之称” 。

明末社会动荡 , 战事纷起 。 孙奇逢编练乡勇 , 结寨自保 , 多次击退入侵之敌 。 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称其“孝子可作忠臣 , 文事能兼武备” 。 清军入关后 , 在京畿推行圈地政策 。 顺治六年十一月 , 孙奇逢因故园被满洲贵族圈占 , 决意南迁 。 次年五月 , 在河南友人的热情相邀下 , 孙奇逢留居辉县苏门 。 此处山水清幽 , 历来为君子高隐之地 。 晋之孙登、嵇康 , 宋之邵雍 , 元之姚枢、许衡等人均曾隐居于此 。 孙奇逢认为 , “苏门山水佳胜 , 可堪终隐” 。 后友人马光辉以辉县夏峰村田庐相赠 , 孙奇逢率子弟耕读于此 , 遂“以燕人而成豫籍” , 直至去世 。

张缙彦

(1599~1670)

, 字濂源 , 号坦公、大隐、筏喻道人、菉居先生、外方子等 , 河南新乡小宋佛村人 。 明天启元年举人 , 崇祯四年进士 , 历任陕西清涧、三原县令 , 任内保境安民 , 多有善政 。 崇祯十年 , 因政绩卓著 , 行取入京 , 历任户部浙江司主事、边饷郎中、翰林院编修、兵科都给事中 。 崇祯十六年 , 被崇祯帝超擢为兵部尚书 。 次年三月 , 李自城攻陷北京 , 张缙彦逃归新乡 , 组织地方武装对抗农民军 , 在清朝和南明政权之间摇摆不定 。

顺治三年二月 , 张缙彦见复明无望 , “赴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军前纳款 , 承畴具疏乞敕部录用” 。 清廷以张缙彦在江南大定后“逡巡来归” , 不予录用 。 至顺治十年 , 张缙彦方被清廷起用为山东右布政使 , 后以“不避怨劳 , 实心任事” , 历升浙江左布政使、工部右侍郎 。 顺治十七年二月 , 清廷甄别三品以上官员 , 张缙彦因“在都办事平常 , 且耽情诗酒 , 好广交游 , 沽名取悦 , 殊失大臣靖共之谊” , 被降补“为江南按察使司佥事分巡徽宁道” 。 顺治朝后期 , 南北党争激烈 。

本文出处:《清史论丛·第37辑》 ,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 ,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7月版 。

顺治十七年六月 , 左都御史魏裔介疏劾北党大学士刘正宗 , 词及张缙彦 , 称其为刘正宗莫逆之友 , 且“序正宗之诗曰‘将明之才’ , 其诡谲尤不可解” 。 八月 , 湖广道监察御史萧震亦疏劾张缙彦 , 称其“守藩浙江 , 刻有《无声戏二集》一书 , 诡称为‘不死英雄’ , 以煽惑人心 。 入为工部侍郎 , 又复包藏祸心 , 交结党类” 。 十一月 , 清廷会审后认为 , 张缙彦“巧辞欺饰 , 实有诡谲之意、叵测之心” , “以诡谲言词作为诗序 , 煽惑人心 , 情罪重大” , “应立斩” 。 顺治帝命“从宽免死 , 著革职 , 追夺诰命 , 籍没家产 , 流徙宁古塔地方” 。 康熙九年十月 , 张缙彦在流徙十年后 , 终老于宁古塔外方庵 。

早在明崇祯年间 , 孙奇逢即以孝行、节义与理学闻名京畿 。 作为“真孝真廉 , 有体有用”的“地方人才” , 孙奇逢曾多次被举荐征召 , 但他均坚辞不赴 。 顺治二年三月 , “国子监祭酒薛所蕴以让贤荐” , 孙奇逢亦坚辞不就 。 薛所蕴(1600~1667) , 字子展 , 号行坞、桴庵 , 河南孟县人 。 明崇祯元年进士 , 官至国子监司业 , 降清后累官礼部左侍郎 。 孙奇逢为其祖门生 , 两人有世好之谊 。 薛所蕴在孙奇逢南迁之际 , 曾于“共城、林虑两山中 , 各为庐舍待” 。 二人一直是通过书信或子弟过视相交 , 直到顺治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才初次相见 。

孙奇逢称 , “晤少宗伯薛行坞 。 十载神交 , 一日谋面 。 行坞自谓‘向切私淑 , 礼意殷殷’ 。 居然尘外之交” 。 顺治七年 , 孙奇逢南迁辉县后 , 方与豫北地方士人产生直接交往 。 他曾多次过访新乡诸友 。 张缙彦顺治三年降清 , 顺治十年起用 , 其间多里居新乡 , 且与薛所蕴、王铎等贰臣过从甚密 。 就笔者目及史料来看 , 尚未发现孙奇逢与张缙彦相见的文献记载 , 但二人在清初的确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

顺治十一年五月 , 孙奇逢过访山东友人 。 他在给时任山东右布政使张缙彦的信中说:“入鲁郊 , 无地无人不沐浴德化 , 蓬玄先生述政教更详 。 尹彦明尝问于伊川如何是道 , 伊川曰‘行处是先生真能行道者也 。 学者存心 , 利济便是行道 。 ’念庵谓‘活得千人命 , 安心不向世外走 。 ’先生惠施齐鲁 , 能令齐鲁大夫相观而善惠施小民 , 先生之明德远矣 。 人谓如是道人儒而禅者也 , 弟谓如是道人以德行仁 , 儒亦如是而已矣 。 ” 孙奇逢入鲁观政 , 对张缙彦出世行道、治民有方是比较赞赏的 。

顺治十三年 , 张缙彦任浙江左布政使时 , 孙奇逢曾致信请其为茅元仪遗属一伸援手 , 以解其困 。 其《与张方伯坦公》云:“自壬辰岁夏 , 苏孺人送其女北来 , 与其仆姚文炜约明年来视 , 以便图归 。 今五年矣 , 杳无音耗 。 主母屡有谕帖 , 总若罔闻 。 此分庄产 , 茅总戎族党姻戚 , 公议立单 , 府县批照:‘嫁女养孀 。 ’弟辞其嫁女之半 , 留一半为养孀之资 。 今一出门 , 仆利其有 , 悍然不顾主母之命 , 终置孺人于何地乎?苏孺人忍死为总戎立节 , 此田不存 , 何以终老?闻茅公子寄居其岳家 , 少年想亦不能作主 。 苏氏一呈 , 并原册 , 乞仁台付本县一查 , 催令文炜来迎主母 , 或亦仁人君子所不忍膜外置之也 。 ”

顺治十六年十月 , 孙奇逢称 , “予山居病废 , 先生

(张缙彦)

雅意贫交 , 一岁中书常三四至焉” 。 可见 , 在张缙彦赴京任工部右侍郎后 , 二人仍保持着较为频繁的书信往来 。 孙奇逢对张缙彦的才华与学识颇为称赏 , 在为张缙彦主纂《新乡县志》所做的序中称 , “新乡坦公先生 , 所称具识力而能文章者也 。 其邑志虽奉豫中承贾公檄 , 实出先生之手 , 酌旧志之所详略 , 而一衷于道理 , 既无所遗 , 又无所滥 , 洋洋乎大观也哉!史家首推班马 , 尝考迁自作《史记》 , 恣所欲言 , 而固奉诏为《汉书》 , 不无避忌 。 迁文豪侠 , 而固谨细 , 固其所也 。 先生今日无功令迫于上 , 无子孙陈情于下 , 恣所欲言 , 则斯邑山川之美 , 人物之盛 , 文章风俗之厚朴而简重 , 得托先生行世以传久远 , 无疑也” 。 孙奇逢曾认为 , 史志纂修者应求实、“具识力而文章” 。 以此标准来看 , 他对张缙彦所撰《新乡县志》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 。

张缙彦在山东右布政使、浙江左布政使任内 , 曾为孙奇逢刊刻《游谱》《答问》等著述 , 此外 , 他还移书力劝孙奇逢出修《河南通志》 。 孙奇逢自撰《岁寒居年谱》记当局聘修《河南通志》一事云:“河南巡抚贾公汉复聘修《河南通志》 。 郡县致抚军之意 。 予以老病不能任其事辞 。 方伯桑公芸、巡宪沈公荃 , 各致其相招云云 。 ” 在《日谱》中 , 孙奇逢详细记载了此事 。

顺治十六年六月初一日 , 其《报赵令君》云:“承示桑老公祖 , 以纂修通志见托 。 若以治弟为有学有识之人 , 故相属以不朽之事 , 甚盛意也 。 但治弟暗昧空疏 , 于此事既非其长 , 兼之聋瞆衰迟 , 心思散乱 , 曷敢冒昧以承 , 桑老公祖持世之心 , 经事之力 , 正是此道宗盟 。 治弟执鞭有心 , 佐筹无力 , 自谅此非诳语也 。 幸老父母婉为之辞 。 古人薄感恩而重知己 , 今日桑老公祖下询之谊 , 治弟自知甚明 , 非甘自外也 。 敢佑腹心 , 预告左右 。 ”

二十三日 , 其《报辉令》云:“恭承抚台老公祖惠己及门 , 既无坐受于家之礼 , 而病未脱体 , 又不能展叩阶求见之忱 。 坐是踌躇 , 益深局蹐 。 所委《通志》事 , 未见来文 , 无所据以为辞 , 敬拜还花币 , 唯老父母为致之 , 不次 。 ”

二十四日 , 其《简王蓼航》称 , “抚军至辉 , 俨然花币辱临 , 以纂修《通志》相属 , 其意甚善 。 弟衰朽 , 既不能应其聘 , 不可不一往见 , 以答其谊 。 无奈连日痢转甚 , 前之不能见按居时 , 犹无病 , 今病矣 , 益艰于见抚君 。 先后定当相会 , 倘语次及之 , 望为弟婉辞 , 及不能趋谒之状 , 恳恳不尽” 。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 , 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

二十五日 , 孙奇逢称“客有谓:‘今日之《通志》 , 他日之信史 , 所关非细 , 先生何辞之坚也?’予曰:‘论事易 , 而任事难 。 此事非才、识、胆兼备者 , 不能胜也 。 薛方山一代儒者 , 自令慈溪 , 即有志浙省《通志》 , 历十年 , 七誊稿 , 犹得同人赞助 。 事甫竣 , 还滋遗且滥之惧 。 仆识暗、才短、胆薄 , 既乏任事之具 , 况年逼八旬 , 思虑昏眩 , 冒昧承任 , 事心苟且 。 此何等事也?而可以苟且塞责 。 情面难破 , 好恶易徇 , 一为清议所短 , 必招鬼神所罚 , 凛乎可惧 。 予固熟筹之矣’” 。

孙奇逢后来说:“会修中州通志 , 中丞以予为托 , 予虑不胜任辞之至再” , 张缙彦言:“先生则移书教予 , 曰:‘此系河洛渊源 , 辞何为也?’”孙奇逢回复称:“予乌乎无辞?昔薛方山修浙通志 , 七年始成 。 孙文忠修高阳志 , 亦十余年始出以示人 。 二子者 , 其文章识力为何如也 , 知予识暗力薄 , 衰老不文 , 辞固其宜 。 ”

值得注意的是 , 在六月份的日谱中 , 孙奇逢详细记述了与诸人关于坚辞修志的过程 , 而对与张缙彦的书信往来并未提及 , 此中似别有意蕴 。 流徙宁古塔之际 , 张缙彦对孙奇逢念念不忘 , 曾与好友讲论孙奇逢事迹 。 其友方拱乾记其事云:“徵君名奇逢 , 容城老孝廉 , 避地苏门山 , 与坦公邻 , 并直指陈君曾物色蓟州李进士欲闻于朝 , 因坦公悉徵君 , 乃并荐云 。 ”

也就是说 , 张缙彦曾向顺天巡按御史陈棐举荐孙奇逢 , 陈遂“以山林隐逸荐” 之于清廷 。 方拱乾诗云:“几年魂梦说徵君 , 避地今闻柘影分 。 三聘无车容束帛 , 百泉有鹤守遗文 。 妻儿败囷躬耕粟 , 弟子荒冈饿骨坟 。 落落河汾关底事 , 飘风只羡在山云 。 ”“荐剡曾同李进士 , 蓟门人尚说公车 。 母存代妇亲供爨 , 儿长耕田罢读书 。 终日麻衣何处泪?偶然茅屋匪常居 。 名高节苦身无恙 , 转笑西山蕨不如 。 ” 从上面两首诗中 , 亦能略窥张缙彦与孙奇逢的交往与情谊 。

孙奇逢交往原因分析

(一)君子人格

君子是儒家的理想品格 , 孙奇逢晚年尤重君子之道 。 卫地“俗本仁厚 , 素称君子之乡” 。 顺治七年 , 孙奇逢迁居辉县夏峰 , 入卫地 , 识卫人 , 对春秋卫大夫蘧伯玉尤为景仰 , 赞誉有加 , 认为其具有寡过自省、出处有道等君子品格 , 自称“吾平生不能不服膺蘧伯玉” 。 孙奇逢晚年潜心研《易》 , 对其中蕴含的君子品格独有心得 , 认为“孔子教人学易 , 都只是要将爻象实理 , 反正自己身上受用 。 如释系于包桑 , 便要君子安不忘危 , 治不忘乱;释先号后笑 , 便要君子出处语默 , 如金如兰;如释天佑吉利 , 便要君子履信思顺 , 又以尚贤;如释劳谦有终 , 便要君子德盛礼恭 , 不伐不得” 。

孙奇逢认为君子还应具有以下特质:一是君子乐天知命 。 他认为 , “命者 , 天道流行之命 。 君子知命而不可违 , 故富贵贫贱、患难死生 , 惟其所值 , 有顺受而已 。 乐天便是知命 , 知命便能乐天” 。 《中庸》云:“君子居易以俟命 。 ”孙奇逢称此为“人生最安乐之事” 。 二是君子自强不息 。 《易》曰:“天行健 , 君子以自强不息 。 ”孙奇逢认为 , “一有息 , 便与天不相似 。 故其言曰‘学而时习之’ , 又曰‘好古敏以求之’ 。 此愤之所由发也 。 时习而悦 , 好古有获 , 即乐矣 。 乐则不知手之舞之 , 足之蹈之 , 何知老之将至 。 子之为子 , 如斯而已矣” 。 君子好学 , 所谓孔颜乐处 , 正在好学而已 。 三是君子坦荡荡 。 孟子谓“君子所性 , 仁义礼智根于心 , 其生色也睟然 , 见于面 , 盎于背 , 施于四体 , 四体不言而喻” 。

孙奇逢认为 , “世间有一等最受享人 , 君子坦荡荡 。 有一种最受苦人 , 小人长戚戚 。 君子何以坦荡荡也 , 致中和而已矣 。 中和之极 , 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 , 睟面盎背 , 四体不言而喻 。 小人何以长戚戚也 , 不中和而已矣 。 不中和之极 , 所谓牿之反复 , 夜气不足以存 , 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 凛乎可畏哉!” 君子仁义之德涵养于内 , 温厚之态生发于外 , 四体充盈德性光辉 。 所谓“睟面盎背” , 正是君子气象 。

孙奇逢最重君子儒 。 他说 , “儒之纯 , 肇自孔子” , “纯儒之功德在百世” 。 “君子儒 , 儒有纯者也 。 小人亦曰儒 , 谓其规模狭隘 , 非人而小人也 。 腐儒少霸气 , 然霸又足以伤醇 。 禅儒足以销霸气 , 而禅又足以蚀真 。 有一利 , 伏有一害 。 如皆古圣人 , 独孔子太和元气而集大成 , 均为名儒而醇乎其醇 。 如所称君子儒者 , 元公、明道而下 , 数人而已 。 ” 孙奇逢不轻以君子儒许人 , 亦见君子儒修习之难与品格之高 。

孙奇逢的君子观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 , 而明清鼎革之际的人生体验又使其独具特色 。 他认为 , 欲为君子 , 需做到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畏天命顺天道 。 孙奇逢说:“君子所以为君子 , 只是畏天命;小人所以为小人 , 只是不知天命 。 ” 孙奇逢认为君子不轻生轻死 , “长生不足羡 。 轻生望死 , 桎梏而死 , 则失所以谨身矣” , “长生必流于玄 , 轻生必流于侠 , 君子均无取焉 , 谨身以俟命而已矣” 。 在孙奇逢看来 , “君子无须臾离道之时 , 才能于天命之性浑成无间” , “故君子顺天道以治其身” 。 天道即天理 。 君子还要处理好天理人欲的关系 。 孙奇逢认为 , “君子、小人之分 , 惟在顺理与从欲而已 。 顺理则安 , 从欲则危 。 顺理则忧勤惕厉 , 不安乃安也;从欲则逸情纵意 , 安乃不安也 。 学者须要天理人欲之间见得分明 , 一毫相杂 , 则理终不能顺 , 而欲终不能不从矣” 。 天道、天理体现在人身上就是性 。 孙奇逢说:“君子所性 , 仁义礼智根心生色 , 睟面盎背 , 独此是人生真乐 。 君子王天下而不与 , 舜禹有天下而不与 , 都是凭这一点受用 。 圣贤千言万语 , 只是教人复性” , 须有“浮云富贵之怀” , 方能复性 , 成学问 , 成君子 。

二是寡过知非 。 孙奇逢认为 , 蘧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 , 只此便是千圣要诀” 。 他指出 , “学问一事 , 不必求有功 , 只求寡过 。 孙奇逢认为 , “寡过于事上犹易 , 而寡过于意中实难” , 须“怀希圣之思 , 立见性之志” , 行真切之功 , “日宜三复” , “过则改 , 而善则迁 , 不患不为善人君子 。 ”顺治十六年除夕 , 孙奇逢训诫诸子说:“学问要看腊月三十日 。 盖是日为一岁之终 。 一岁所为 , 或有愧无愧 , 各宜细加考问 。 行事无愧者 , 为君子 , 为善人 。 欺慊半焉者 , 利善之间者也 。 有欺而无慊 , 人斯下矣 。 ”

三是暗修以淡声闻 。 孙奇逢说:“君子纯全乎天者 , 谁敢冒昧承当?”“故君子只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而已矣” , “直至无声无臭至矣” 。 孙奇逢认为君子重在潜习暗修 。 他说:“从来谓潜与见为两局 , 暗与章为二境 。 愚谓君子潜固潜 , 即见也 , 仍不离潜之体 , 总归于潜而已矣;君子暗固暗 , 即章也 , 仍不离暗之用 , 总归于暗而已矣 。 君子之所以不可及者 , 其唯人之所不见乎潜与暗之谓也 。 ”孙奇逢订《续家规十八则》 , 其中两则为“暗修以淡声闻” , “好古以择趋避” 。 他解释说:“声闻过情 , 君子耻之 。 趋避不审 , 不学无术耳 。 暗修好古 , 君子日用所从事者 , 端在于斯 。 ”孙奇逢称 , “声闻过情 , 君子耻之 。 有此一耻 , 则忠信进德 , 修辞立诚 , 自不至犯鬼神之忌 。 暗的不止分君子小人 , 而降祥降殃 , 天命实式临之 。 可畏哉!可畏哉!”在孙奇逢看来 , 只有学以为己 , 不务虚名 , 实修实做 , 方可为君子 。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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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谨言慎行 。 孙奇逢认为 , 君子言行不可不慎 , 并以史为鉴 , 告诫君子躬行谨行 , “士君子当末流之会 , 谨躬率物 , 居潜用晦 , 深味乎其默足容之旨 , 庶几寡过 , 焚坑之惨 , 兆于横议;党锢之祸 , 成于标榜 。 古来名士 , 至于不能自全之地 , 托身于酒 , 托身于痴 , 以求免于猜忍多忌之际 , 而犹不可得 , 此心亦苦矣哉 , 起羞兴戎 , 口舌为烈甚矣 , 言不可不慎也” 。 同时 , 劝说君子自律慎行 , “士未以清节著称 , 犹可随俗俯仰” , “至素行皎然者 , 断不可苟于荣禄 , 偷取一时 , 如汉之唐林、唐尊 , 俱以法履著名于成帝之世 , 号为二唐 。 比楚二龚(龚胜、龚舍),后皆仕莽 , 前修云何?左思曰‘二唐洁己 , 乃点乃污 。 ’岂独莽能污人哉?士君子不可不严自律也” 。 孙奇逢以遗民之身 , 能够在清初严酷的政治环境中做到不降其志 , 不辱其身 , 正是其始终恪守君子之道的结果 。

孙奇逢晚年效法先贤蘧伯玉 , “耻独为君子” , “日思所以报答天地之德、祖考之恩 , 唯有劝人为善一事 。 与子言孝 , 与臣言忠 , 即素不相闻之人 , 有过访而见问者 , 无不披衷相告 , 自矢勿斯 。 爱我者 , 谓交不可滥 , 心感而志之 。 然有人来过而问者 , 又不忍不告也 。 易之道 , 扶阳抑阴 , 化小人为君子 , 民吾同胞 , 物吾与 。 此九十岁老人之婆心也” 。 孙奇逢“于困厄险阻、造次颠沛之中 , 非道不言 , 非礼不行 , 处坎心亨 , 龙德而隐 。 自公卿、大夫、士 , 下至佣夫、走卒、妇孺之流 , 暂而片语相接 , 久或终岁相从 , 皆煦之以春风 , 昭之以白日 。 浅深高下 , 如量而予 , 人人有以解其症结而获其本心 , 一归之于为善” 。 他不仅自己愿为君子 , 还希望天下人皆为君子 , 立己达人 , 实有古君子风范 。

(二)极重友道

孙奇逢一生“以友朋为性命” , 自称“余自十八岁赴公车 , 便以亲师取友为事” , 晚年更是多次说:“仆平生以友朋为性命”;“仆平生无他嗜好 , 五十年来以友朋为性命”;“仆平生以友朋为性命 , 今近八十矣 , 离友朋之乐 , 无乐也”;“仆平生无他嗜好 , 独以友朋为性命” 。

孙奇逢对儒门友道体悟颇深 , 认为“‘友直、友谅、友多闻’ , 孔子尝言之矣 。 盖一身之成败得失 , 举而付之于友 , 故不得不严其人 。 然直谅不合人亲 , 多闻易形人短 , 其人固未数数见之 , 而我不能急与之合 , 其咎又不在人 , 而在我矣” 。 孔孟之时 , “以一身为天下 , 以一日为万世 , 则固有大者存也 。 在当日 , 不觉其所关于天下万世者何在 , 在天下万世后自觉之 。 总之 , 有见于性分之大 , 原不隔天下万世于一膜之外 。 能以其学于己者而诲于人 , 师友之兴从此始 。 千余年而有濂洛 , 师友之道一光矣 。 又数百年而有阳明 , 及门之盛 , 几数千人 , 且多贤者 , 师友之道又一光矣 。 此固当日孔孟之不厌不倦者 , 所以贻留于天下万世者耳!”

对于友道的重要性 , 孙奇逢指出 , “道德有于身 , 须借师友 , 所以师等君亲友 , 为五伦之一” , “学人自立甚难 , 因无丽泽之益 , 非谓友尽乏直谅也” , “修身之士 , 必借良师友” , 若“生无师友 , 则一愚人之身而已矣” , “若非真实师友 , 鲜不蹈半途歧路之嗟 。 吾夫子所以言以友辅仁 , 元公所以言长无师友则愚 。 今人不知师友所关重大 , 总由不求自己学问进益耳” 。

孙奇逢认为 , 友朋相交 , 特别是对师友而言 , 须以道义为准则 。 他说:“师云友云 , 为其以道义相切劘也 。 离道义无师友之事 , 离道义无师友之言 。 师友因学而立名 , 学因师友而成德 。 不知学 , 恶知师友 。 ”孙奇逢在《范箕生笺古人交》序中称:“余读古人交 , 未尝不掩卷叹息 , 而重有感于今之交也 。 权之所在 , 虽疏必重;势之所去 , 虽亲必轻 。 甚有肝胆与共 , 死生相期 , 而意忤言觭 , 凶终隙末 。 真有如昌黎所云‘临小利害仅如毛发 , 比转眼若不相识 , 且挤之而下石焉者!’” 。

有鉴于此 , 孙奇逢提出 , 朋友当以义合 , “同气则求 , 同求则义 , 同义则久” 。 他指出 , 朋友是五伦之一 , 友道关乎五伦 , “盖君子敦笃乎君父之大 , 而既翕好合 , 一身全备之 , 方能出而问天下士 。 亲见其人之可交也 , 然后通名姓、具拜问、告祖父 , 而缔盟好 。 属之以人伦之重 , 而托以终身之业 。 故不明于五伦 , 而欲善一伦 , 未见其能安也 。 不明于友道之关五伦 , 而欲以敦友伦 , 未见其尽善也” 。

“以友朋为乐” , 孙奇逢视为人生三乐之一 , 自谓“老夫生平无他嗜好 , 少年以俱存无故为乐 , 壮年以兄弟友朋为乐 , 老来以儿孙师弟为乐 。 此三乐者 , 真无穷极也 。 人人有此受享 , 人人不能受享” 。 “离友朋之乐 , 无乐也 。 有朋则山可乐水可乐 , 即无山无水亦可乐 。 然我之所谓朋者 , 固非泛泛 , 须一种有识趣人 , 能起予 , 匡之不逮 。 然未可轻得也 。 ”

康熙十四年正月 , 孙奇逢与“同人常过我兼山堂者 , 联为十人社 。 阳武三:赵锦帆、卢禹鼎、张含睿;新乡四:刘一六、郭公望、任联璧、周显成;汲县二:苏寰中、李范林 , 合之大隐而十” 。 他论友朋之益 , 曰:“杨晋庵谓两炭相燃 , 其焰自发 。 各孤一处 , 焰立熄矣 。 夫子虽不愠于人不知 , 而朋来自远 , 乐多贤友 , 意可知已” , “炭愈多 , 而光愈烈 , 不问可知” 。

与匿迹山林离群索居的一般遗民不同 , 孙奇逢交游极为广泛 。 友人曾问孙奇逢:“先生五十余年老贤书 , 仕进之心 , 梦想不到 , 何不向深山穷谷避迹息影、鹿游石居?而尚寄托风尘之内 , 幽士为与 , 通人不拒 , 此于遁世之旨何如?”孙奇逢说:“子之爱我也至矣 。 昔人结木巢楼、塞户窦伏、资身卖卜 , 佣工灌园 , 甚至为卒市门毁形易面 。 予高其谊 , 怜其情 , 然非予心之所乐也 。 ”其乐者为何?孙奇逢云:“余少秉痴心 , 以友朋为性命 , 老更婆心 , 谓满街皆圣人 , 故于人之贫贱贤愚 , 凡有意于我而惠然肯来者 , 则不谆复而告语之 , 至于通人 , 尤是贤者 , 所当尽力 , 渠果肯来虚心 , 我辈何妨实心帮助 , 宽一分 , 民受一分之赐 。 安乐窝中叟是予师也 。 ”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明清改朝换代之际 , 旧朝遗民与新仕贰臣的交往// //

(三)存续道统

当明清鼎革之际 , 明遗民产生了“以夷灭夏”的强烈文化危机感 。 在此民族文化绝续存亡的紧要关头 , 孙奇逢等“有志之士 , 以兴起斯文为己任” , 隐居授徒 , 著述明道 , “继绝学为世用” 。 孙奇逢认为 , “人生第一要务 , 莫要于明学 。 学之不明 , 则君子少而庸人多 。 世之治也 , 与谁共理?天下未有无真儒而能有名世者 。 故学也者 , 兴贤致理之要术也 。 有一分学问 , 方做得一分事业 。 有十分学问 , 方做得十分事业 。 由求必不能为颜曾 , 萧曹必不能为俨吕 。 天德王道 , 总之在学术上取齐” 。

时人称孙奇逢 , “际贞元绝续之时 , 明大道于方来 , 佐圣治于在下 , 有若天心启牖之一人 , 以维持一线之绪者” , 虽“遭逢不偶 , 不能行道于当世 , 爰欲传道于来兹” 。 孙奇逢在《复崔承一书》中称 , “自江村没后 , 知己寥寥 , 孤力肩承此不绝之一线 , 三十余年颠蹶困惫者屡矣” 。 孤力肩承 , 实以难得其人 。 后识张沐、汤斌二子 , 孙奇逢寄予厚望 。 在与汤斌书中称 , “师友道久衰 , 江村不可作 。 策以灯烛光 , 空山自寂寞 。 举世如鸡群 , 子也云中鹤 。 道行待其人 , 乃身欣有托” 。 康熙八年二月初六日 , 孙奇逢《复汤孔伯》云:“仆四十年孤力独承之担 , 一旦得其人焉付之 , 此身轻快何言?然仆身轻了一分 , 未免为知己重了一分也 。 ”其殷殷传道之情 , 可谓溢于言表 。

清初遗民致力于存续儒家道统 , 而复兴民族文化尚须借助强有力之推动者 。 孙奇逢称 , “崔文敏有言曰:‘元有三儒 , 耶律晋卿之谏杀 , 许平仲之兴学 , 刘静修之不仕 。 三公固各有得也 。 ’予私谓为静修犹易 , 为晋卿、平仲难” 。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窃思真儒名世 , 代不乏人 。 远不具论 , 宋元之际 , 道在许子 。 当年与静修同征 , 过容城商进止 。 静修曰:‘公不出 , 则道不行 。 某亦出 , 则道不尊 。 ’二子固各有所处也 。 ”

在孙奇逢看来 , 宋元之际理学名儒的出处 , 事关少数民族统治下中原传统文化的前途命运 。 许衡出仕可以光大中原传统文化 , 即“道行”;刘因隐居意在维护儒家道统尊严 , 即“道尊” 。 二者相较 , 为“道尊”易 , 为“道行”难 。 因此 , 他认为不宜对出为尊官的姚枢、许衡过分苛求 , 因“其为尊官也 , 方可以行道救民” 。 孙奇逢论宋元之际 , 正所以见明清之际 。 他以遗民之身兴学传道 , 自觉如元之刘因出则道不尊 , 因而将道行的期望寄托于出仕清朝的理学官僚身上 , 称“今日正望老父母勉图其所难耳” , “先生今日固为其难矣 。 维持世运 , 鼓舞来学” 。

康熙六年以后 , 孙奇逢敏锐地觉察到 , 时势变化对理学发展变得越来越有利 。 他在致友人信中说:“闻庙堂诸老深心学问 , 不减姚许当年” , “迩来宰相而下 , 谈学者不乏人 , 此亦气运然耳” 。 至康熙十三年五月 , 孙奇逢称 , “今天子宰相 , 皆有好学之意” , 若“以二三君子 , 启沃于其间 , 则学之典也 , 在指顾间矣” 。 孙奇逢希望借助于身居高位的理学官僚来“正君心” , 实现清朝政权的儒学化 , 推动以儒家传统模式重建中国社会秩序 。

结语

除张缙彦外 , 孙奇逢与钱谦益、龚鼎孳、王永吉、吴伟业、刘正宗、戴明说、刘馀佑、孙承泽、薛所蕴、柳寅东、张凤翔等清初贰臣都有一定程度的交往 , 但并未明言对其大节的具体看法 。 孙奇逢所撰《理学宗传》 , 序列历代大儒 , 独遗宋之吴澄 。 孙奇逢认为 , “吴草庐谓诸葛孔明为行不著习不察之人 。 余谓孔明舍孙曹而事昭烈 , 著莫著于此 , 察莫察于此 。 草庐以宋孝廉而事元 , 恐亦不免为不著不察” 。

由此来看 , 他对贰臣忠义名节的态度亦是不言自明 。 入清后 , 孙奇逢曾自称 , “五十余年老贤书 , 未尝就一官 , 迹似于隐 , 然实非隐也” , “树遁世之藩篱 , 差慰藏拙之门户” , “长为逸民 , 高蹈不出” 。 正是这种特殊的身份与处世方式 , 使其能够站在传承光大中原传统文化的立场高度 , 用包容和积极的心态与贰臣交往 , 以自己的遁世而道尊 , 寄托对道行的期盼 。

清人称 , 孙奇逢“辟室苏门 , 为讲学名山之计” , “而圣道自此明 , 绝学自此续 , 周程张朱而后 , 以一身膺理学之宗” 。 “先生之教沛然大行 , 达于朝而上为道揆 , 施于野而下为善俗 。 ”“我朝圣教昌明 , 先生讲学之功 , 默有以助之也 。 ” 孙奇逢对清初的社会文化认同和历史发展 , 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

本文选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论丛·第37辑》 , 原标题为“遗民与贰臣:孙奇逢和张缙彦的交往” , 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授权刊发 。

作者丨张佐良

摘编丨吴鑫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