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聪明才智是男人万不及一的，偏偏生为女儿身

根据成书过程研究的成果，我们知道，作为情节主线之一展开典型环境的贾氏家族衰亡史，在《红楼梦》早期稿本(初稿《石头记》《风月宝鉴》及明义所见《红楼梦》)中己经不同程度地展开并逐步丰满。因此，作为这一情节主线中心的王熙凤形象，在《红楼梦》中可能先于薛宝钗形象而与贾宝玉和林黛玉形象同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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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之贾宝玉和林黛玉综观今本前八十回，曹雪芹对主要人物形貌之美与智慧才能之美的描绘以王熙凤形象最为精细，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则除贾宝玉外也以她最为深刻。显然，对王熙凤形象曹雪芹倾注了最多的笔墨与情感。

在第二回，作者即借冷子兴介绍了贾府上下对她的评价："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简单几笔就勾勒出王熙凤形象的轮廓。从冷子兴介绍初知王熙凤的贾雨村，就把她与甄、贾宝玉和林黛玉并列，称之为"正邪两赋一路而来之人" 。作者以此从哲学角度预示王熙凤形象性格本质的两重性。

第三回王熙凤形象正式出场己经是出嫁两三年的少妇，一颗己有不少瑕疵而仍然光彩夺目的宝珠。作者或正面交代或侧面介绍，或让她本人叙述其出身背景：她生于一个俗谚"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贵族世家，曾祖贵为伯爵，荣任"都太尉统制" ， "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第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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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红楼梦》剧照

在这个闭关自守的老大封建帝国，王家无疑是最早与西方有接触来往的家族，而王熙凤必是最早接受西风吹拂的新的一代。

在有国防、外贸和外交背景的贵族之家长大的王熙凤， "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第三回， "从小儿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第十三回) ，只可惜非书香之族的闺秀，不读书不识字，精神世界未免贫乏，道德教育显然欠缺，如水下流，倾向情欲的追求。

嫁为琏二奶奶之后受到贾母宠爱代管荣府家务，初期颇受上下一致称颂，只是"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第六回) 。随着年龄与生活经验的增长，在须眉浊物贾琏等言传身教日积月累的影响腐蚀下，她那"正邪两赋"性格本质中邪恶的一面逐渐发展，在其美丽的外表、聪慧的才智掩盖下日益膨胀，终于发展为她性格本质的主导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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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结合贾氏家族衰亡史的描写，极其生动地展示了王熙凤形象从量变到质变，由无价宝珠变为瑕疵斑驳，最终成为凶狠残忍谋犯的发展过程。王熙凤形象显示出18世纪中叶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时代特征：在即将开始的最终崩溃之前，时代和社会的价值取向己经在实质上或明或暗地摒弃了高扬"忠孝仁义"的封建道德。与薛宝钗以封建淑女面目出现不同，王熙凤不是以稳重和平、随时俯仰的处世方式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以达到追求现实功利的人生目的，而是更露骨地显现出追逐金钱与权力的狂热及"泼皮破落户""辣子"(喇子)亦即世俗无赖的色彩。这种在贵族官僚家庭中出现的"新人" ，己经不是正统的地主阶级代表人物，而是从地主阶级、贵族官僚阶层中蜕变而尚未蜕尽封建主义外壳的市侩。生为女儿的她，则必然为封建末世的社会环境及须眉浊物所改造，逐渐失去她少女的清净洁白，为男权社会所异化并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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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王熙凤的图画和判词以及《红楼梦曲·聪明累》集中显示了曹雪芹对王熙凤形象的总体构思。她的图画乃"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 ，其判词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既蕴含着作者对这美丽的凤凰其形貌、智慧、才能如此卓牵超人的赞赏，又深藏着作者对她聪明才智被男性社会异化埋葬的深沉叹惜。美丽凤凰生于末世己经不幸，而又偏生为女儿身，那就双重地不幸：无论她具有何等超越男性的才华，也只能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向男性俯首听命，收拾起全部雄心壮志，安心在"三层公婆"和"于世路好机变"的丈夫之下做孝顺媳妇、贤良妻子。

可是机遇来了，贾府老祖宗看中了这才貌出众的孙媳妇，令其管理荣府贾政家务。美丽的凤凰在"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而后，接触到种种利弊之事，在"须眉浊物"及"鱼眼睛"们的教唆诱导下日益利欲熏心，以至把现实功利看作人生最高价值，不顾一切地追逐金钱与权力。为此目的，她运用一切手腕在男性社会中横冲直撞，康德所敬畏的"人类内心的道德律" ，在她心里己逐渐消失不复存在；她试图控制贾琏，玩弄贾琏和贾珍、贾蓉父子于股掌之上，实际上蔑视他们所代表的夫权和族权；她玩弄法律，操纵节度使、都察院，实则蔑视法律所代表的封建政权；而她之所以敢于如此，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蔑视道德，蔑视神权，敢于向统治人类精神世界的宗教宣战。在曹雪芹构思中的王熙凤形象，就是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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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封建末世的女性，王熙凤形象敢于挑战封建道德，敢于蔑视夫权、族权、政权及神权，如果她能将此上升为理论，用以冲决封建主义的网罗，王熙凤原可成为民主主义的先行者，可惜她不读书明理，只凭个人的情欲所驱使：她蔑视它们，不是因为看清它们束缚人的自由、阻碍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而是要利用它们达到满足个人私欲的目的。在个人私欲的驱动下，她利用政治权力嘱托节度使云光拆散张金哥与守备之子的婚姻，赚得白银三千两。她又利用道德规范、夫权、族权及政权置尤二姐于死地；而在众人面前她又貌似虔诚求神拜佛，利用神权掩饰内心的贪欲与残忍。王熙凤以此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日益无所不为，终于走到了比正统封建主义更为反动的极端，成为从内部蛀空腐蚀封建宗法家族即贾氏家族的可怕力量。

在现实社会中，王熙凤无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在曹雪芹的构思中，她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之一，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的一员，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封建时代女性悲剧的代表人物。她的悲剧是封建末世最早接受西方影响、才智超群的美好少女，在须眉浊物言传身教影响毒害下私欲逐渐发展膨胀，终至成为金钱与权力狂热追逐者的人性异化的悲剧。曹雪芹将王熙凤美的毁灭与贾氏家族衰亡史揉合在一起描写：在贾府抄没败落之时，王熙凤亦将失去所依恃的"冰山" ，而蜕去凤凰绚丽的羽毛成为"凡鸟" ，露出其普通弱女子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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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关系图

她的种种罪恶将暴露并受到法律追究，被囚禁于狱神庙，原先她所蔑视的夫权、族权、政权和神权将联合起来给予她致命的打击。在小红、茜雪等人协助下逃脱法律追究的王熙凤形象，将"身微运赛" ， "扫雪拾玉" ，躬亲贱役，终被代表夫权、族权的贾琏体弃，哭向家乡金陵，死于途中。《红楼梦曲·聪明累》以"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集中描绘了她临死前的心理状态，显示其全部精神支柱将彻底崩溃。而甲戌、己卯、庚辰、蒙戚三本在第十六回，王熙凤扬言"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而胡作非为、贪贿三千两白银，致张金哥未婚夫妻双双自杀事件后均有双批，言及凤姐"回首时无怪其惨痛之态" 。合而观之，可见王熙凤在临终前必将受到神权的威肋，自己灵魂将堕入万劫不复的阴司地狱，在极端恐怖中死去。直到此时， "痴人"王熙凤形象才可能认识到以往不择手段追逐金钱与权势的毫无意义。

众所周知，曹雪芹《红楼梦》原稿仅存前八十回，王熙凤形象至此尚未最终展现。为了较全面系统地表达笔者对王熙凤形象的认识，接下来将逐步分析凤之美、凤之才、凤之欲、凤之妒及凤之毒，并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和脂批提供的线索略论王熙凤形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