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光迪与胡适,敌乎,友乎?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梅光迪与胡适 , 敌乎 , 友乎?

梅光迪与胡适 , 敌乎 , 友乎?

夏建圩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微信版第060期

一、其人小传

梅光迪(1890—1945) , 字迪生 , 一字觐庄 , 安徽宣城人 。 梅氏是宣城望族 , 在文学、数学、绘画、天文学等领域人才辈出 , 清代桐城人张廷玉说“上江人文之盛首宣城 , 宣之旧族首梅氏” , 梅氏人文昌盛可见一斑 。 梅光迪是宣城梅氏第33代孙 , 他12岁应童子试 , 18岁肄业于安徽高等学堂(安庆) , 1909年秋天 , 经绩溪人胡绍庭的介绍 , 梅光迪与胡适(1891—1962)在上海相识 , 从此两人结为朋友 , 书信往来不断 。 1910年夏 , 与胡适同舟北上京城应考时落榜(胡适考中官费赴美留学) 。 1911年 , 梅光迪再次应考 , 考取清华教会学校官费留学生 , 入美国西北大学 , 1915年梅光迪转入哈佛大学研究院 , 专攻文学 。 开始与胡适探讨“文学革命”话题 , 并逐渐走向保守 , 最终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反对者之一 。


梅光迪与胡适,敌乎,友乎?

梅光迪与胡适 , 敌乎 , 友乎?// //

1920年 , 梅光迪学成归国 , 任天津南开大学英文系主任、教授 。 次年 , 任南京东南大学英文系教授 , 1922年担任西洋文学系主任 。 同年 , 聘请在美国留学时的好友吴宓到东南大学任教 , 共同发起创办《学衡》杂志 , 使之成为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阵地 , 遭到鲁迅、茅盾、郑振铎等人的猛烈攻击 , 不久该杂志销声匿迹 。 1924年 , 梅光迪赶赴美国 , 执教于哈佛大学 。 1927年再度回国 , 短期代理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 , 旋即又往哈佛大学 。 1936年应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与胡适同期留美)的遨请 , 出任浙大文理学院副院长 , 兼国文系主任 。 在当时 , 鉴于梅光迪的名气 , 在1938年“国民参政会”成立时 , 他被聘为参政员 。 1939年浙大文学院独立后 , 梅光迪任院长 。 在抗日的艰苦年代 , 浙江大学转徙至贵州北部偏僻的山区 。 等到抗战胜利后不久 , 梅光迪却一病不起 , 1945年12月27日 , 因心肾衰竭在贵阳去世 。

梅光迪满腹经纶 , 具有远大的学术抱负 , 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挚爱之情 , 尚未来得及有所建树就已逝去 , 令后人遗憾 。 “就他(梅光迪)对西方之了解而论 , 中国人能胜过他的 , 似乎寥若晨星 。 他的英文写作 , 既达而雅 , 比之西方名著 , 也毫无逊色” 。 他学贯中西 , 但他留下的文化遗产仅一本论文集——《梅光迪文录》 。 对于梅光迪 , 知之者不多 , 且都认为他是新文化的反对力量 , 对他采取简单的否定态度 , 本文以梅光迪与胡适从朋友到对立为主线 , 力图解读出这位在中国新旧文学史上扮演特殊角色的人物 , 以此丰富宣城市地方史志人物的发掘与研究 。

二、将胡适“逼上梁山”

1912年 , 胡适在康乃尔大学由农学院转入文学院 , 对此梅光迪致信 , 表示支持 。 他说:“足下之才本非老农 , 实稼轩、同甫之流也” , “将来在我国文学上开一新局面 , 则一代作者非足下而谁” , “足下之改科 , 乃我国学术史上一大关键 , 不可不竭力赞成” , “深望足下者为吾国复兴古学之伟人 , 并使祖国学术传播异域 , 为吾先民吐气” 。 梅光迪是胡适转学的极力支持者 , 对他寄予了希望 , 自己也要“执鞭以从其后” 。 1915年夏天 , 在美留学生梅光迪与胡适、任叔永、赵元任等朋友讨论文学革命 。 改变中国文学史进程的新文学运动由此启动 。 同年9月 , 梅光迪转入哈佛大学专攻文学 , 胡适作诗送之 ,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 , 百年未有健者起 。 新潮来之不可止 , 文学革命其时矣!”“且复号召二三子 , 革命军前杖马箠 。 ”两人在学问上相互切磋 , 思想上相互激励 , 在许多问题上推心置腹 , 成为交好的朋友 。

1916年7月 , 胡适与朋友们去美国绮色佳凯约湖泛舟 , 诗兴大发 。 事后任叔永将自己作的《泛湖即事》四言长诗寄给胡适 。 胡适看后否定了该诗 , 认为诗中用了早已死去的文字 , 提出了要在诗歌创作中弃死求生 , 诗国革命的主张 。 梅光迪不同意胡适的意见 , 主动站出来为任叔永打抱不平 。 于是二人之间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 梅光迪在信中写道 , “吾辈言文学革命 , 须谨慎以出之 , 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 , 始敢言改革” , “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 , “足下言文学革命 , 本所赞成 , 惟言之过激 , 将吾国文学之本体与其流弊混杂言之 , 故不敢赞同” 。 可以看出 , 一开始梅光迪与胡适在文学革命议题上 , 基本能取得一致 , 只是方法、形式上的差异 。 梅光迪已经感觉到文学革命的大潮流 , 但他又不能同旧文学中蛹化出来 。 梅光迪一方面承认小说、词曲可以用白话 , 但同时又主张诗文不可用白话 。 他与胡适争论的关键点也在这里 。 胡适把文学革命的突破口放在诗歌上 , 而梅光迪却固守此文化堡垒 。 梅光迪与胡适在文学思想和观念上的分歧 , 也在讨论中越来越明显 。 梅光迪保守的文学观念基本上是建立在与胡适的讨论、辩难中的 。 他的对立和对胡适灵感的激发 , 都是处在朋友间相互批评、帮助的基础上的 , 态度、语气也是平和、友好的 。


梅光迪与胡适,敌乎,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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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 , 胡适在7月22日写了一首打油诗答梅光迪 , 全诗一千多字都是白话文 。 写道:

“人闲天又凉 , 老梅上战场 。

老梅牢骚发了 , 老胡呵呵笑 。

且请平心静气 , 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 , 却有死活可道 。

古人叫做欲 , 今人叫做要 。

古人叫做至 , 今人叫做到 。

古人叫做溺 , 今人叫做尿 。 ”

梅光迪读后与胡适继续讨论 , 但态度与过去发生了变化 , 谈了自己不轻易依附“新潮流”的文学态度 , 主张中庸 , 反对偏执激进的思想观念 , 显示出他的文化保守主义立场 。

梅光迪的来信引起了胡适的进一步思考 , 刺激和激发了他的思想 。 此时 , 胡适进行文学革命的主张是从自己的专业——哲学角度来论述的;梅光迪的专业是文学 , 所以多从文学的角度出发 , 与胡适辩论并向其发难 。 二人的争论 , 极大地帮助了胡适对文学革命的认识 。 胡适自己也认为是被逼上梁山的 。 没有梅光迪的反对意见 , 胡适对文学革命的许多问题还无法认识清楚 , 也就下不了要求文学革命 , 尤其是诗歌革命的决心 。 胡适文学革命主张的孕育与爆发 , 实是梅光迪催逼的结果 。 有这么一个反对派的朋友 , 也是胡适的大幸 。

三、“决不作入京之想”

随着胡适1917年在《新青年》上刊出《文学改良刍议》 , 以及陈独秀随其后推波助澜的《文学革命论》 , 新文学运动空前高涨 , 胡适本人也借助革命 , 走到舆论与思想界的前沿 , 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 , 在青年中盛行一句 , “我的朋友胡适之” 。 此时 , 胡适在蔡元培执掌的北京大学任哲学教授 , 立定脚跟后(任北大教务长) , 便致信梅光迪 , 要他回北京教书 , 梅光迪拒绝了朋友的好意 , 表示自己“决不作入京之想” , 并对胡适以及《新青年》的激进行为表示不满 。 他说:“足下所主张无弟赞一辞之余地 , 故年来已未敢再事哓哓 。 盖知无益也……足下向称头脑清楚之人 , 何至随波逐澜……吾料十年廿年以后 , 经有力有识之评论家痛加鉴别 , 另倡新文学 。 ”

在梅光迪回国任教于南开大学、东南大学时 , 与胡适有过接触 , 并时常通信 。 但梅光迪感到“彼此之根本主张无所更变” , 面队胡适在文学革命中的成功 , 梅光迪认为 , “(胡适)趋于极端之功利主义 , 非但于真正学术有妨 , 亦与学术家之人格有妨也……弟意言学术者 , 须不计一时之成败 。 ”在这种心态下 , 梅光迪联合吴宓、胡先骕二人创办《学衡》杂志 , 发表他们对新文化运动的见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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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中西文化间寻找交点

1922年 , 《学衡》杂志在南京创办(1934年停刊) , 梅光迪等人以此为阵地 , 发表了一篇又一篇攻击新文化运动的文章 , 并逐渐形成“学衡派” 。 他们都是留学生 , 学问“中西合璧” , 企图在中西文化背景下寻找批判新文学的交点 , 来论证他们的复古理论 。 所以 , “学衡派”的反对 , 就带有更大的迷惑性和欺骗性 。 在《学衡》第一期上 , 梅光迪就对新文化运动主要人物开火 , 鉴于他与胡适的特殊关系 , 文章中没提胡适的名字 , 只是含沙射影地攻击 。 梅光迪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非思想家 , 乃诡辩家”;“非创造家 , 乃模仿家”;“非学问家 , 乃功名之士”;“非教育家 , 乃政客也” 。 原有的宽容的精神消失殆尽 , 论辞变得尖刻无情 , 甚至近于谩骂、诋毁 。 梅光迪痛恨胡适等人身居学界的要津 , 蛊惑青年学生 , 成为政客 , “为其功利名誉之代价 , 是可忍 , 孰不可忍?”这是梅光迪回国后向胡适开的第一炮 。 难怪胡适看了第一期《学衡》后 , 说这只是一本“学骂” 。 梅光迪与胡适的朋友关系也由此出现了转折 。 以前那种平心静气的学术氛围不存在了 , 代之是相互的嘲骂和诋毁 。 梅光迪在文章中把胡适当作为政客、娼优 , 矛头直指胡适 , 的确让他不快 。

此后 , 当胡适在上海商务印书馆考察时 , 遇到了东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 , 郭希望胡适留在商务印书馆当编译 , 同时兼任东南大学的教授 。 胡适当面拒绝说:“东南大学是不容我的 。 我在北京 , 反对我的人是旧学者和古文家 , 这是很在意中的事;但在南京反对我的人都是留学生 , 未免使人失望” 。 昔日一对好朋友 , 由于思想观念的差异 , 最终分庭于激进、保守两大阵营 。 1926年9月1日 , 梅光迪与胡适在法国巴黎相遇 , 胡适的印象是“别后两年 , (梅)迪生还是那样一个顽固” 。 梅光迪请胡适吃饭 , 胡适负约 , 说自己临时忘记 。 1927年胡适访问美国 , 梅光迪也在 , 因上一年胡适的负约 , 惹恼了梅光迪 , 使得他们连再一次坐到一起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了 。 梅光迪致信胡适说:“若你始终拿此俗眼光看我 , 脱不了势力观念 , 我只有和你断绝关系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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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时耶!命耶!

面对梅光迪的不幸与留下的遗憾 , 他的学生、朋友兼同事郭斌龢这样说:“(梅光迪)少游美国 , 为当时留学生中之翘楚 , 年壮气盛 , 抱负甚伟……又值大难 , 先生不惟不能展其抱负 , 即平时议论 , 也鲜为人所了解” 。 吴宓在自编年谱中对老朋友梅光迪的看法是:“梅君好为高论 , 而完全缺乏实行工作之能力与习惯 , 其一生著作极少 , 殊可惜” 。

是哪些因素造成了梅光迪这种种局面呢 。 梅光迪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 , 有过12岁应童子试的荣光 , 确实读了许多古书 。 而到美国留学初期 , 因英文不佳 , 处处遭到歧视和嘲弄 , 他的朋友胡适能运用英语撰述和发表精彩的演讲 , 对他有一定的刺激 , 嫉恨心理增强 。 梅光迪眼睁睁看着胡适功成名就 , 成为学界、思想界的领袖 , 而自己不名一文 , 并沦为保守的反对派 , 处处遭到舆论的戏弄 。 更加上包办婚姻的不幸 , 导致他与自己的学生李今英相爱 。 婚外师生之恋情 , 又遭到非议 , 虽几次奔赴美国 , 也不顺利 。 他自己也承认 , “迪一生大病 , 全在气盛 。 气盛则不能下人……一生吃亏 , 全在于此” 。 抗战时期 , 他流落西南边陲 , 一直到魂断贵州 。 一方面梅光迪极度的悲观自卑 , 另一方面有着自视甚高的傲慢 , 在这种强烈的冲突性格中 , 梅光迪的心态开始失衡 。 当胡适集哲学家、文学家于一身时 , 他不但没有从旁乐观其成 , 反到成了真正的反对派 。

梅光迪的专业是文学 , 而胡适以哲学为专业 。 因此梅光迪认为在文学上比胡适更有发言权 。 梅光迪对胡适的学问十分蔑视 。 他认为作为一个学问家要“为真理而求真理 , 重在自信而不在世俗之知;重在自得 , 而不在生前之报酬 。 故其毕生辛勤 , 守而有待 , 不轻出所学以问世 , 必审虑至当 , 然后发一言;必研索至精 , 而后成一书” 。 美国学者顾立雅说:“他(梅光迪)是一个忠实的孔子信徒” , “但因他富于理想主义 , 不肯随众附和 , 所以无缘施展他的抱负” 。 梅光迪是只读不写 , 述而不作的 。 胡适恰恰相反 , 在各个领域都是著作等身 , 其中《尝试集》、《终身大事》分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和第一部话剧剧本 。 这与梅光迪对待学问的态度相去甚远 , 因此遭到他的痛恨 。


梅光迪与胡适,敌乎,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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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留学生中 , 像梅光迪这样的中国本位文化感强烈的人 , 是很少见的 。 梅光迪希望胡适振兴孔教 , 不料胡适成为最激进的反孔教分子 。 梅光迪确立的是儒家文化精神作为自己的思想体系和行为指导 。 其后梅光迪在哈佛大学师从白璧德(法国文学教授) , 深受他的影响 , 文化思想与观念趋向于新人文主义 , 从中找到了反对新文学革命的理论依据和知识上的支援 。 梅光迪强调并重视传统的继承 , 反对主情 , 反对一切激进的思想与文学革命 , 尤其不能接受文学的新潮和新文学的试验 。 胡适是杜威的门徒 , 信奉实用主义哲学 , 一生坚信不弃 , 并由此激发出文学革命的思想 。 两人思想观念格格不入 , 势同冰炭 。 他们之间的分歧和对立 , 实际上是保守与激进的斗争 , 新人文主义与实用主义在中国文学上的较量 。 胡适与梅光迪分别代表了新文化时期对待中西文化的两种极端态度 , 犹如是硬币的两面 , 始终相反相背 。 个人的荣辱得失 , 与时代连结在一起 。

虽然以梅光迪为代表的“学衡派” , 受到新文学作家们的反击 , 噤若寒蝉 , 以致垮台 , 但其倡导以“昌明国粹 , 融化新知”为宗旨 , 用“改造固有文化 , 吸取他人文化”的学术眼光 , 在中西文化之间寻求交点的学术态度 , 在今天仍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

(作者系博士 , 合肥工业大学副教授 , 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