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京同志的80年,“生而为人,我不必抱歉”

这辈子 , 他有过三个正经男友 。 因为喜欢男人 , 丢了老师的工作 , 被劳教数年 。 出来后 , 他形成了低头走道的习惯 。 他始终记得 , 母亲临终前 , 他想握住她的手 , 却被使劲甩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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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北京同志的80年 , “生而为人 , 我不必抱歉”// //

宁国风绰号“巴黎小姐” , 是北京同志圈的知名人物

人生的开篇~01

“上小学起 , 我就感到 , 我是男儿身 , 女儿心 。 ”

宁国风已经记不清 , 那一幕发生在九十年代末的哪一天 , 但肯定是在北京牡丹园公园 。 “撞上警察巡逻 , 他问我是不是‘兔子’?我说我是1939年出生的 , 怎么会是‘兔子’?”说到这里 , 鼻子上插着管的他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 , “我跟他装孙子 , 他骂了句‘老油子’ 。 ”

今年三月 , 80岁的他躺在距离西单不远的老式综合医院里 , 病房不大 , 周围忙碌的护工和哼哼唧唧的病人都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 即便听到了 , 也未必能听懂:

“现在公园还是能碰上警察 。 有的说 , 没事逮逮兔子解闷 。 有的会指着我们骂:好人不当 , 偏要当鬼 。 ”

虽患脑梗 , 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仍在脑海中穿梭无阻 。 除了“兔子” , 作为同性恋 , 他们还曾被耻笑为“人妖”、“尤物”、“二尾子” , “还有流氓——我最恨这个词 。 ”提起它 , 宁国风一脸忿忿 , 夹杂剧烈的咳嗽 。

他是北京同志圈的知名人物 , 绰号“巴黎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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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听说巴黎小姐 , 我还以为是哪个帅小伙呢 。 ”“70后”喵喵记得 , 1997年与朋友一起走进南礼士路公园 , 朋友指着公园凉亭中间、一群人围着的一个老人说 , 他就是“巴黎小姐” 。

出于自保 , 同志间会互守一份默契:不主动探听彼此的真实姓名 , 多以绰号相称 。 1961年 , 宁国风在西单体育场文化广场遇到一个法国人 , 他是法国大使馆里的司机 。 宁国风强调 , 他与那人只是短暂交往 , 不存在爱情 。 但自此 , “巴黎小姐”在圈中闻名 。

90年代 , “巴黎小姐”曾是南礼士路公园里的特殊标志物 。 别看公园现在人气寥寥 , 当年也是北京知名“渔场”之一 , 是同志“钓鱼——寻伴”之所 。 因为老同志居多 , 它也被调侃是“老人乐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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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信息不像今天这样发达 , 公园也不太安全 , 联防(编注:联防队 , 是协助公安维护治安的组织)会来查 。 但只要看到他在那里 , 你就知道 , 这天比较太平 。 如果他不在 , 那里冷冷清清 , 你最好赶紧走 。 ”喵喵补充道 , 每个“点”不管大小 , 都会有一个风向标式的人物 。 “老巴黎”资格老 , 信息灵通 , 又不乱跑 , 大伙也尊称他——“肖老师” 。

“肖爽是我的本名 。 ”2015年 , 宁国风曾经接受独立作家老藕的采访 。 一开始 , 他便告诉这位出版过《我的那些同志孩儿》的女作家 , 他的生父是一名烈士 。 母亲只比宁国风大17岁 , 怀着他时来北京打工 。 他四岁那年 , 母亲改嫁一个姓宁的游商 , “他请人给我取名——宁国风 。 ”这个名字也取自《诗经》的“风雅颂” 。 其后 , 他们母子跟随继父搬进了这座毗邻西单大悦城的大杂院 。 直到1977年 , “我出事后 , 继父才搬走 。 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 ”宁国风说 。

“20平米的东房隔成两间 。 里间一张双人床 , 一个大衣柜 。 外间因为连接里屋和院子两门 , 地方更显局促 。 没有冰箱没有空调 , 除了一张桌子、一个五斗橱、一架单人床和洗脸盆架外 , 别无长物 。

在那间小屋 , 宁国风声音嘶颤地追述 , “上小学起 , 我就感到 , 我是男儿身 , 女儿心 。 ”十岁时 , 他喜欢上了班长 。 因两家是邻居 , 班长上家来玩 , 他很自然地与对方亲暱 。

有一天 , 这两个小男孩“不同寻常的举动”被母亲撞破 。 “她怒火万丈 , 抄起笤帚往死里打 , 这一下可把我给打闷了过去 。 ”之后 , 班长转学搬走 , 而他一闷——“五年不敢跟男生接触 。 ”

为防止宁国风“重蹈覆辙” , 性情刚烈的母亲对他管教愈发严厉 。 “我读男八中时 , 走路回家是15分钟 。 如果用了20分钟 , 到家就罚跪 。 ”可他还是按捺不住地喜欢男生——尤其是长相白净 , 又有“男孩子样”的男生——这个审美标准 , 他贯彻了一辈子 。

此外 , 他还特别喜欢穿一身白 , “不是‘女要俏 , 一身孝’?同学们都管叫我‘水上漂’ 。 ”他翻出了老相册递给老藕 , 里面珍藏着一帧照片 。 上面 , 头发乌亮微卷的宁国风 , 别着校徽的黑色校服上 , 配戴着一条白围巾——那是1956年 , 他考上了北京第一师范学校 , “我喜欢当老师 , 管吃管住还有助学金 。 重要的是能逃脱家庭的桎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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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风与初恋情人合影

花季年月~02

“是那种人 , 我就要过那种人的生活 。 ”

16岁 , 宁国风意识到自己是“那种人” 。 尽管当时 , 社会上还没“同志”一说 。

“是那种人 , 我就要过那种人的生活 。 ”在学校食堂 , 他相中了文科班的一名男生 。 “他是山东人 , 比我大四岁 , 走道特阳刚 。 吃饭时 , 我老是偷偷看他 。 ”宁国风柔声说起 。 当日两人的一张合影中能够看出 , 那名男生长得很像旧片里的“小生” 。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 , 宁国风向校方强烈申请 , 要从原先所在的历史系转到对方的学系 。 得逞后 , 他又搬进了对方所住的校舍 。 “里面睡着20多个男生 。 他睡下铺 , 我睡上铺 。 ”宁国风微笑着 , 天遂人愿 , 势必想法与之亲密接触 , “一个月后 , 他成为了我的初恋 。 ”

五十年代末 , 举国大炼钢铁 。 学校派他们到南礼士路公园捡废铁 。 “公园厕所里 , 我与男友看到有男男在一起 , 还不止一对 。 ”回想起来 , 他与初恋男友从未讨论过 ,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 而在对方眼里 , 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

直到毕业前昔 , 宁国风作为班干部参与整理学校档案 , 惊骇地看到男友档案 , 原来他在家乡早已结婚生子 。

宁国风说自己“头都炸了” 。 尽管对方一再解释 , 自己的婚姻纯属家庭包办 , 与妻子没有真情 , 他依旧认定对方是“骗子” 。 “赶上毕业分配 , 他总想探知我的志愿 , 我就不让他知道 , 一心想离他远点 。 ”他叹息道 , 年轻的时候 , 人真是幼稚 。

1960年 , 宁国风分到北京西城区一所重点中学教书 , 与初恋分道扬镳 。 时隔30多年 , 他们才在西单不意相逢 。 “他身边站着自己的儿子 , 都40多岁了 。 他告诉我 , 他和原配离婚以后 , 娶了那个被我拒绝的女同学 。 后来 , 他们也离了 。 ”宁国风喟叹着 , 两个步入花甲的男人在药房门口老泪纵横 。

那是1963年 , 他分到百万庄的一所普通中学 , 任初中班主任 。 “我想出来但不敢出来 。 ”他感到头顶上“乌云密布”:宣武门 , 一个老同志被判流氓教唆罪 , 入狱15年;他的一个同学因为曝露同志身份 , 长期找不到工作;还有一对恋人同志被家人发现后 , 一个被抓 , 另一个逼疯 。

宁国风告诫自己要“夹起尾巴做人” , 可是身心的欲望越是强抑 , 就越是难以自抑 。 一次 , 他与“闺蜜”去逛东四人民市场 。 在公共厕所里 , 有人冲他使眼色 。 他出来后 , 好几个人跟出——“他们跟我说 , 聊会吧 , 玩会吧 。 里面有岁数大的 , 也有长得好看的 。 ”从这个“点”起 , 宁国风渐而发现了一条“隐秘河流”:崇文门与东四的某条胡同 , 前门河沿与西河沿的公厕 , 朝阳门外 , 还有河边……

“大家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 , 约会地点常常是又脏又臭 。 ”时间久了 , 宁国风渴望认真谈一场恋爱 。

第二年 , 在回家的夜班公交车上 , 他邂逅了他的第二个男友 。 他为对方取名——“阔海” 。

“阔海才20岁 , 刚从北京工业学校毕业 , 正等待分配 。 他脸色红扑扑的 , 身体特壮 , 白衫扣子绷开 , 露出犍子肉 。 我故意在车上蹭到他跟前 , 他笑眯眯的 , 真是太可爱了 。 ”宁国风形容对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 两周后 , 他们约在景山见面 。 随着认识加深 , 他向这个小伙子袒露——他喜欢男人 。

“阔海给我写过一封信 。 那信上还沾着泪水 , 他写道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字特漂亮 , 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 ”宁国风说他们交往了两年 , 直到1966年4月 , 男友发高烧住院 , 他提着一兜桔子看望 。 阔海见他来了 , 高兴地连着吃了七八个桔子 , 说病快好了 。 结果一周后 , 他再打电话过去 , 护士告诉他 , 阔海发烧 , 导致大脑血管畸形崩裂 , 4月30日“走”了 。

从此 , 宁国风每年五一都会上卢沟桥——男友埋葬的地方烧纸 。

“只要我活着一天 , 我就想着为他上一次坟 。 ”宁国风说 , 当年想痛哭时 , 就跑到离学校较近的紫竹院待着 , “与阔海在一块 , 我们没想过未来 , 也不敢去想未来 。 ”

男友走后8年 , 宁国风又结识了一个漂亮的小男生 , “他叫佐罗 , 身上带有几分野气 。 我们好过一段 , 他结婚时 , 我还祝福过他 。 毕竟 , 他不可能跟我一辈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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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的人生继续前行~03

“我有什么罪呢?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对待?”

1991年5月至7月 , 共有51名同性恋者被东郊民巷派出所捉拿 。 “有一人因为是所谓态度不好 , 被拘留 。 据说 , 后来有一人试图自杀 , 没有成功 。 有一位老人 , 当场跪在派出所 , 说自己不是人 , 请求饶恕 。 ”

那年9月 , 宁国风的母亲参加活动 , 回家途中摔了一跌 , 就此一病不起 , 很快离世 。 “9月21日 , 母亲的骨灰抱回来才三天 , 学校政工组通知我去学校 。 ”这时他已预感不妙 。 果然 , 西城分局警察已在校长办公室里恭候 。

他们说他“思想意识差”、“有鸡奸嫌疑” , “你还不承认吗?到分局反省去 。 ”他戴的黑孝被一把扒了下来 , 扔进垃圾桶 。 第二天押回学校开批斗会 , 他成了人人唾弃的“狗屎堆”;第三天 , 又被押送到北京大兴天堂河农场第五分场——在那里 , 他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 强制劳动三年 。

“三年就是满冠啊 。 ”宁国风当即瘫住 。 在劳改农场 , “难友”们告诉他 , 打架斗殴进来的叫“氓爷” , 倒卖东西的叫“倒爷” , 小偷叫“佛爷” , 像他们这号的就叫“兔爷”——“是最受歧视的 。 ”

“100来斤的洋灰 , 从这儿扛到那儿——来回扛地折腾你 。 ”当时的管教队长“特别恨同性恋”——“他认为我是畜牲 , 猪狗不如 , 不耻于人类 。 因此 , 整我特别狠 。 经常开我的批斗会 , 一开就是两小时 , 让我撅着 , 还得九十度 。 他亲口说 , 像你们这种人 , 就不应该活着 , 死了算了 , 别给国家浪费粮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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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落幕~04

1980年 , 宁国风强制劳动结束 , 三年的强制劳动让他形成了低头走道的习惯 , “这样都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倒霉 。 ”可圈里有认识宁国风的同志 , 说他性格中有“招摇”的一面 , 这也为他接二连三地“出事情”布下了隐患 。

1982年正值“严打”期间 , “抓同性恋有指标 , 跟我一块进去的还有好几个 。 ”这一下 , 宁国风被判在大兴团河农场劳教两年

1984年 , 劳教期满的宁国风回到原来的中学 , 做后勤看自行车 。

“我还是想找一个伴” , 放出一个多月后 , 他又来到东单公园 , “那里毕竟是老点 。 ”

而这一次 , 因为他从农场带出了一个来京置办结婚用品 , 对同志一无所知的保定农村小伙 , 被人盯梢 , 抓进东单联防三队 。 据宁国风说 , 执行人员审讯小伙子时 , “对那孩子拳打脚踢 。 他看着我 , 像是在说救救我 。 我说别打了 , 是我勾搭他的 。 ”宁国风有点哽咽道 , 那孩子放走时还对自己说 , 肖叔叔 , 赶明儿我结婚 , 你去啊 。

一周后在东城分局 , 他被宣判开除公职 , 注销北京户口 , 送往东北齐齐哈尔双河农场 , 劳教两年 。 “当着面就把工作证撕了 。 ”他清楚记得 。

“我不死 。 我就是死 , 也要死在北京 。 ”1986年 , 宁国风释放 , 从东北回到北京的住处 。 发现户口并没有被注销 , 但他没了工作 , 兜里只剩下五块钱 。 中学校长来看他时说 , “一个伟大的诗人说过 , 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是可耻的 。 你怎么就绊倒了三次?你们的问题 , 改是改不了了 。 ”

“我改不了 , 我就是这种人 。 ”

“我有生存的权利 , 我有生活的权利 , 我没有抢也没有压迫谁 。 ”为了生存与生活 , 那时起 , 宁国风上街卖起了地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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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不会叫卖——臊得慌 。 ”宁国风与人说起 。 起初 , 他在前门地铁附近卖地图 , 后又换去故宫、北海公园一带卖明信片 , 再慢慢跟在旅游车后面 , 兜售旅游小物件 。 最困难时 , 他曾有一个月没填饱过肚子 , 一天只赚五六块 , 靠捡别人吃剩的东西过活 。 因无照经营 , 他遇到过警察驱赶 , 被抡过耳光 , 没收过商品 。 “

1990年代 , 宁国风申请到每月170多元的生活低保费 。 60岁以后 , 他就不再想做小贩生意了 , 更加自我地出入于公园 。 至今 , 圈内都有声音在为当年的他“画像”:只要听到有人清嗓哼着戏进公园前门 , 后门的人都会知道 , 这是“巴黎小姐”来了 。

2006年 , 宁国风在南礼士路公园认识了比自己小30多岁的第三任男友 。 喵喵曾见过那个男子 , 说那是一个外表沉稳朴实的人 。 “他是一个恋老癖 , 对我很真诚 , 我们在一起都13年了 。 ”宁国风抚弄了一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 , 那是男友送他的定情信物 。


一个北京同志的80年,“生而为人,我不必抱歉”

一个北京同志的80年 , “生而为人 , 我不必抱歉”// //

“八十年代 , 人稍微可以挺直腰板走道了 。 后来又是‘同志’非罪化了 , 又说我们不再是变态了 , 以为从寒冬走到了暖春 。 可至今还是感觉没有彻底的放宽 , 国家对这件事 , 还不是不反对不提倡也不许宣传?有的地方还是会认为同性恋是病 , 还在用电击疗法?”望着桌上渐凉的饭菜 , 他表情平和 , “现在 , 台湾通过了同志婚姻法——我们怎么说呢?盼吧!”

周围病人正在时高时低地哀叫 , 北京初春的阳光从帘后映射在身后的白墙上 , 凭添了一抹苍凉 。 那一刻 , 宁国风仿佛又回到了南礼士路公园里守候的“老巴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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