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开讲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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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彦斌

法学学者

圣人 , 首先是知识意义上的 , 其次又称为杰出楷模的指代称呼 。 这样来看 , 从圣人的本意来说 , 君子和圣人并不冲突 , 一个人可以同时成为人格意义上的君子和知识意义上的通家

子曰:“学而时习之 , 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 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 , 不亦君子乎?”

“学而篇”居《论语》之首 , 本章或本句也是“学而篇”得名的由来 。 《论语》各篇及各章之排列 , 似无逻辑顺序 , 那么 , 《论语》为什么将本章列为开篇第一句?是排列无序的偶然使然?还是别有深意?

我的解读是 , 这一章或这一句 , 似非偶然 , 而是孔子面对新报到的学生的开讲辞 。

这时的孔子 , 其身份 , 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优秀的学者、当时的大儒——懂礼、通六艺的读书人 , 同时也是君子和后人赞誉的“圣人” 。 历史学家顾颉刚在《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演讲中谈到 , 到底孔子的追求是君子还是圣人?顾颉刚说:“一部《论语》 , 提出君子的有七八十条 , 但说到圣人的不过五条 。 把这七八十条提出君子的话归纳起来 , 可以得到几条主要的观念:(一)有礼貌(恭、敬);(二)有感情(仁、惠);(三)有理智(知、学);(四)有做人的宗旨(义、勇) 。 这实在是切实的人格陶冶 。 ”君子是在人格、境界意义上的 。 圣人 , 从其本意看 , 按照《说文解字》及段玉裁所言 , 就是“通人” , “凡一事精通 , 亦得谓之圣” , 进一步说 , 是万中无一的卓越人才 , 《礼记》称之为“万人曰杰 , 倍杰曰圣” 。 孔子对圣人定位尤高:“圣人 , 吾不得而见之矣 , 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 ”

圣人 , 首先是知识意义上的 , 其次又称为杰出楷模的指代称呼 。 这样来看 , 从圣人的本意来说 , 君子和圣人并不冲突 , 一个人可以同时成为人格意义上的君子和知识意义上的通家 。 而从圣人的引申义来说 , 圣人成为从孔子到后人都非常景仰的致敬对象 。 无论如何 , 在课堂上迎接新生的 , 是这样一位又强调人格 , 又强调知识的知名好老师 。 课堂很多 , 孔子只是其中的杰出名师 。 不同地域的人各追随各的老师 , 有幸的是 , 追随孔子的学生们 , 成就了孔门的谱系 , 成为后人称赞的孔门繁星 。

学生来到孔子的学堂 。 日本学者井上亘考证了先秦的讲学基本模式:(山东诸城出土)的诸城讲学图所画的人先秦的讲学 , 按《管子·弟子职》:“受业之纪 , 必由长始;一周则然 , 其余则否 。 始诵必作 , 其次则已 。 ”在乡校里从年长学生开始一对一地受业 。 《礼记·曲礼上》云:“请业则起 , 请益则起 。 师出 , 皆起 。 ”《弟子职》又云:“若有所疑 , 捧手问之 。 ”可见 , 当时的讲学由“请业”(诵书)和“请益”(问答)两部分组成 , “请益”时由学生捧手提问 。 郑玄在此引用《论语·子路》一文 , “子路问政 。 子曰:‘先之劳之 。 ’‘请益!’子曰:‘无倦’” 。 《论语》中的对话可以说是当时讲学的纪录片 。

《管子·弟子职》还讲了学堂规则:“先生施教 , 弟子是则 。 温恭自虚 , 所受是极 。 见善从之 , 闻义则服 。 温柔孝悌 , 毋骄恃力 。 志毋虚邪 , 行必正直 。 游居有常 , 必就有德 。 颜色整齐 , 中心必式 。 夙兴夜寐 , 衣带必饰;朝益暮习 , 小心翼翼 。 一此不解 , 是谓学则 。 ”学生穿戴要整齐 , 气氛要和谐 , 行动要整齐而和规矩 , 尤其要对老师心怀敬意 。

众生远道而来 , 孔子致辞欢迎 。 “有朋自远方来 , 不亦乐乎” , 恰是孔子对新来之学生的欢迎辞 。 “同门曰朋 , 同志曰友” , 按照程树德的集释 , 无论是不同版本当中的“友朋自远方来” , 还是“朋友自远方来” , 朋和友都表达了同门、同志的意思 。 同门是都到了孔子之门 , 同志是都怀着以孔子之志为志的信念 。 有朋也好 , 友朋也好 , 于各位学友来说 , 皆为平等之友 , 于孔子来说 , 其本人亦师亦友 。 在我看来 , 孔子的开讲辞虽然把学而时习之放到了第一句 , 但内心仍然是对这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友朋之来临的喜悦心情 。

“学而时习之 , 不亦说乎” , 恰与《管子·弟子职》当中的“朝益暮习”相对应 。 结合管子的话 , 我们知道了“学而时习之”的“习”的含义 。 习 , 一解为温习 , 即《说文解字》所讲的“数飞也” 。 又解为实践 , 也就是学习之后要实践 。 “朝益暮习” , 其最明白的意思就是“早上向老师请教 , 晚上自己温习” , 这不仅呼应了《论语》 , 而且描绘了学堂的场景 , 还告诉我们《论语》之易解——不需要朝着最艰深的方向去琢磨 , 《论语》就是如你所想 , 就是你向老师请教之后 , 老师的亲切回答 。 然而 , 《论语》易解 , 不代表“学而时习之”中的所学易解 , 孔子学堂之所学 , 显然不可能是孔子的简明语录 , 而一定与诗书礼易春秋相关 , 不仅是孔子编订的版本 , 还包括各种其他版本 。 来到孔子学堂的友朋 , 想来并非孩童 , 而乃类似于大学 , 习史哲 , 研治理 。 王应麟在《汉书艺文志考证》当中引用了其同时代的南宋学者晁公武的话谈论《齐论语》:“《齐论》有《问王》《知道》两篇 , 详其名 , 是必论内圣之道、外王之业 , 未必非夫子之最致意者 。 ”或许是后辈书生对孔子的知己之论 。 《齐论语》的《问王》《知道》两篇已失传 , 然而蕴含在其中的“内圣之道、外王之业”却是孔子最中意的学问 。

“人不知而不愠 , 不亦君子乎” , 孔子告诉学生要豁达温和 , 未必不是夫子自道 。 孔子选择了这条授课的道路 , 一条路径的选择意味着另一条路径的放弃 , 其中不解孔子的旧友想来不知凡几 , 然而短暂的不解并不令孔子生气 , 他也不希望学生们因各人的选择遭致不解而生气 。 既然选择做君子 , 就要有君子的胸怀与修养 , 不激不随 。

黑格尔在《哲学是讲演录》的开讲辞中讲到:“时代的艰苦使人对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的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 , 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 , 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手段 , 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活动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 。 ”《论语》记录简洁 , 或许孔子开讲辞的主体部分都未记录 , 而“学而时习之 , 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 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 , 不亦君子乎?”极可能只是三句开讲辞当中的提纲或要点 。 孔子所讲的可能的全文当中 , 未必不包含黑格尔式的超然和对精神的呵护 。

责编:高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