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树志:晚明的一线生机——孙承宗和他的辽东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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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宗 , 字稚绳 , 号恺阳 , 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人 , 万历三十二年进士 , 唱名第二 , 任翰林院编修 , 累官左春芳中允、左谕德、司经局洗马 。 熹宗即位 , 充日讲官 , 拜詹事府少詹事 , 加礼部右侍郎 , 仍兼日讲官如故 。 钱谦益说:“公为史官 , 不造请权要 , 不征逐游宴 , 厚自贵重 , 泊如也 。 顾不屑为低眉拱手 , 悠闲养望 。 馆阁间有大议 , 矫尾厉角 , 奋褒而谭 , 往往自公一言而决 。 ”兵部尚书崔景荣老迈无能 , 御史方震孺请求孙承宗取代 , 举朝响应 , 奏疏上百 。 九卿科道上朝完毕 , 在会极门拦住孙承宗 , 相率下拜 , 请他为社稷考虑 , 出任兵部尚书 。 他再三推辞 , 遂被推为兵部添设侍郎 , 主持辽东事务 。 天启二年 , 广宁兵败 , 皇帝急鉴于辽东紧急 , 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 上午处理阁事 , 下午处理部务 。


樊树志:晚明的一线生机——孙承宗和他的辽东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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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宗

上任伊始 , 他向皇帝直言:“今天下事无一不难 , 而兵事更难 。 自非负十分精敏之才 , 兼几分痴騃之性 , 决不肯妄承于身 。 所谓痴騃者 , 习闻忠君爱国之说 , 不徇人情 , 不听私属 , 投之贿必告于朝 , 遗之书必闻于众 。 其勤勤恳恳 , 期于集思 , 不以护党;期于广益 , 不以植私 。 故能劳怨不避 , 毁誉不闻 , 不化长安之习性 , 不顾从旁之蝮口 。 ”这是他的夫子自道 , 也是他的自律准绳 。 本着这种精神 , 他希望“皇上虚明以察事理 , 详密以烛人情 , 饬厉文武诸臣 , 勿角口语 , 勿事虚文 , 以公忠忧国之心 , 励精敏有为之气 。 事关军国大务 , 群策群力 , 一德一心 , 同议干理 , 同议节缩 。 司兵马者 , 不得恣意于所不可多而不顾供亿之难;司钱谷营造者 , 不得刻意于不可少而不顾星火之急 。 ”

他向皇帝条陈目前急切要务 , 首先必须收拾人心:“年来兵多不练 , 饷多不核;以将用兵 , 而以文官招练;以将临战 , 而以文官指发;以武为备边 , 而日增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 , 而日问战守于朝 。 其一种因循诞谩之象 , 徒相与咨嗟而不能返 , 故以一隅勤天下 , 遂至敛天下之兵于边 , 而既坏一隅 , 兼坏天下 。 臣以为今天下急务在收拾人心;而欲收人心在大振天下之气 。 其纲纪大要 , 在皇上敕厉臣工 , 共奉祖宗之法度 , 而先选精敏有为之材……方今百吏因循 , 庶政丛脞 , 宜令吏部细加体察 , 凡宽博近迂 , 文藻近弱 , 迟暮近衰 , 急为量移 。 务得精敏有干局者 , 布列兵马钱粮之司 , 抚道俱极一时之选 , 大破常格 , 毋拘资叙 。 ”他特别强调 , 必须改变以文统武的敝法 , 提高武将的权力:“文吏得与谋议供军实 , 不得制其师 。 盖兵之道 , 精不可以事窥 , 粗不可以理解 。 而文吏泥拗 , 好用小见解 , 沾沾将吏之上 , 能令将吏羁绊而不得展 。 以文统武自是敝法;以极不知武之文 , 统极怕文之武 , 更属极敝之法 。 故臣谓今天下当重武吏之权 。 ”至于武吏 , 宜精择将略 , 不拘曾在战阵 , 曾为大将 , 亦不拘文武 , 宜令兵部遍核诸将才望 , 选择沉雄有胆略者 。 “大将既得其人 , 便当以辽事付之 , 小胜小衅皆勿问 , 要于守关无阑入 , 俟兵力之厚为恢复 。 ”

巡查辽东

然而要选择沉雄有胆略的大将 , 谈何容易 。 熊廷弼革职听勘后 , 廷推解经邦为辽东经略 , 解经邦畏难推却 , 遭到削籍处分 。 廷臣再推王在晋 , 王在晋也苦苦推辞 , 又恐怕步解经邦后尘 , 不得已而赴任 。 到了山海关以后 , 就大谈消极退守论调——永平以西至通州一带可守 , 人们谴责为“意欲弃关以捐重任” 。 在舆论压力之下 , 王在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山海关外八里铺建筑重关 , 长四千余丈 , 费用约一百二万两白银 。 理由是:“外关破 , 内关尚可守 。 ”关门僚佐袁崇焕、沈綮、孙元化极力反对 , 争论不下 , 请求内阁首辅叶向高裁断 。 叶向高处事谨慎 , 以为不可臆断 , 应当到现场查勘后决定 , 孙承宗自请前往查勘 。

六月十五日孙承宗单车就道 , 兵部职方主事鹿继善、赞画中书舍人宋献同行 。 六月二十六日抵达山海关 , 查勘新城 , 离旧城八里 , 其他道口在八里之外 。 孙承宗非常反对王在晋的方案 , 两人展开一场辩论 。

孙承宗问:新城建成 , 就把旧城四万兵马移驻此地吗?假如守不住 , 四万人成为俘虏 , 还是退入内关?

王在晋答:应当另外设兵防守 。

孙:如此 , 八里内守军需要八万 , 一片石西北难道不应当防守?战兵是否守兵?抑或另有战兵?筑关于八里之内 , 新城之背就是旧城之趾 , 旧城原有的品坑地雷 , 为敌兵而设 , 还是为我新兵而设?新城可守 , 何用旧城?如不可守 , 那么四万新兵倒戈旧城之下 , 将开关延入 , 还是闭关委之敌军?

王:关外有三道关可入 。

孙:既然如此 , 敌军一来 , 守军溃逃如故 , 何用重关?

王:将建造三个山寨 , 收留溃卒 。

孙:仗还没有打 , 兵还没有溃 , 预先建筑山寨收留溃卒 , 岂不是教唆溃败 。 如果这样 , 又何用重关?而且败兵入三道关 , 敌兵不会尾随而入?人心一溃 , 不又是辽东溃败的再现吗?

王:将在八里内 , 南面负山 , 北面抵海 , 开掘二十里长的深沟 , 阻挡骑兵 。

孙:如今不筹画恢复大计 , 切切然画关而守 , 将尽撤藩篱 , 日闹堂奥 , 京畿以东还有宁宇吗?

王在晋语塞而止 。

建造重关的计划遭到否决 , 关门的防守大计依然悬而未决 。 阎鸣泰主张守宁远卫东南的觉华岛 , 袁崇焕主张守宁远卫 , 王在晋主张守靠近八里铺的中前所 。 袁崇焕向孙承宗提出 , 给他五千兵马出守宁远 , 说宁远距离关门二百里 , 距离十三山不足二百里 , 假使驻守宁远 , 便可以壮十三山之势 。 孙承宗觉得这个建议很有战略眼光 , 很想更换短服快鞋 , 策马去宁远、觉华一带察看军情 , 王在晋力持不可 。 孙承宗考虑到所谓“重关”无用已经显而易见 , 而宁远、觉华一带回环向背 , 扼当要冲 , 非亲自前往踏勘不可 。 王在晋以安全为由 , 再三哀求 , 孙承宗只得行至中前所而止 。 不过此行使他坚定了守卫宁远、觉华的战略方针 。 他说:“(山海)关以东 , 宁远以西 , 五城二十七堡 , 独一城一堡仅存 。 前哨将左辅名驻中前 , 实不出八里铺 , 知守关者之无意于关外 , 即守中前亦非其本怀也 。 如中前所 , 所过荒落 , 井臼依然 。 登其城 , 潸然下新亭之泪 。 遥望宁前 , 天设重关 , 以护神京 。 觉华岛孤悬海中 , 与宁远如左右掖 , 天设以为用水制奴之地 。 而益知画关(而守)者之失策也 。 ”由于辽东经略是王在晋 , 这一战略方针必须由王在晋向朝廷提出 , 孙承宗与他苦苦相告 , 谈了七昼夜 , 王在晋始终不同意 。

“以辽人守辽土”

回京途中 , 孙承宗向皇帝报告“阅关”事宜 , 总结为四个方面:

一是论守关——与其以百万金钱浪掷于无用之新城 , 不如把这些资金用于修筑宁远城 , 更以守八里铺之八万人守宁远要冲 , 与觉华岛互为犄角 。 奴贼窥探宁远 , 则岛上之兵旁出三岔河 , 烧其浮桥 , 绕其后横向攻击 。 即使没有战事 , 也可以驱西虏于二百里之外 , 渐远于关城 , 收二百里疆土为我所有 。

二是论抚虏——蓟辽总督王象乾主张利用西夷(西虏)对付奴贼 , 有“抚夷用夷”之说 , 臣有种种疑问 。 喇慎、朵颜诸部果然能为我守卫 , 何不令其守卫宁远以东 , 而我得以守卫宁远;如果彼不能守宁远 , 亦何能守山海关?请皇上敕谕经略、总督二臣 , 力修内备 , 勿以此为实着 。

三是论安插辽人——孙承宗强调指出:“以辽人守辽土 , 以辽土养辽人 , 此大计也 。 ”又郑重提出:“法当如袁崇焕议 , 驻兵宁远、觉华 , 迎护以归 , 强者为兵 , 弱者屯牧 , 此复辽之资也 。 ”至于如何实现“以辽人守辽土 , 以辽土养辽人” , 他建议:关内之辽人 , 散布于玉田、丰润一带 , 拥犊车 , 载妇女 , 朝东暮西 , 呼号于道 。 对于这些辽人 , 应当把他们聚集起来 , 分别到各个卫所乡堡 , 不再流移不定 , 以免日久生变 。 关上之辽人 , 环绕关城之外居住窝棚 , 应当招募强壮者为兵 , 安插于中前、前屯、宁远 , 其家属可以就近屯田、放牧 。

四是论战守大略——“为今之计 , 不尽洗天下之肺腑 , 不能起朝气;不尽改天下之观听 , 不能收残局;不尽破庸人之论 , 则中外之闻闻见见不清;不尽驱逃溃之人 , 则幕府之是是非非不正 。 ”当务之急是立练精兵、精选良将 , 必须有沉雄博大端谨精详之大臣 , 提挈道将 , 其主意在守 , 而其守在力修战具 , 无一人无一念不在关外 , 切勿局促于十六里之内 。

应该说孙承宗的战略方针 , 比王象乾、王在晋高明多了 。 关于“以辽人守辽土 , 以辽土养辽人” , 他在给内阁首辅叶向高的书信中有进一步的论述:“凡客兵利速战 , 主兵利久守 。 今关城合秦、晋、川、湖、齐、梁、燕、赵之众 , 尽客兵也 。 五方乌合 , 额饷而外不能加毫末于身 , 而责其捐坟墓、弃妻子 , 固结于我 , 已自为难 。 而况粮料不继 , 即其继也 , 能固结于我 , 不逋不哗 , 而坐食便自坐困 。 竭天下物力 , 每岁养十数万坐食之人 , 事久变生 , 师老财匮 。 天下之安危宁在贼之来不来哉?今以速战之备为久守之谋 , 进则不足 , 守则必变 。 局外计止眉睫 , 局中敢忘久远?故兵必议土著 , 而守关以内非辽人亦客兵也……城必不可不修 , 田必不可不屯 , 又为掘煤煮盐 , 请修边垣 , 曰以辽人守辽土 , 以辽土养辽人 。 ”他显然看到了持久守卫的战略方针 , 与大量调用客兵的矛盾——“每岁养十数万坐食之人 , 事久变生 , 师老财匮” , 因此应该“以辽人守辽土 , 以辽土养辽人” 。 但是如何付诸实施 , 难度极大 。

七月二十八日 , 孙承宗拜谒定陵、庆陵之后 , 回到京城 。

八月初九日 , 在经筵讲席 , 孙承宗当面向皇帝陈述方略 , 极言王在晋不足倚 , 但勤瘁可念 , 当改任他职 。 皇帝当即召还王在晋 , 改任南京兵部尚书 。 随后 , 他向皇帝表示:臣愿以本官赴山海关督师 。 如果奴来窥关 , 以见在之将 , 督率三军 , 必不使匹马横行 。 形势稍稍缓和 , 再挑选骁雄胆智之将 , 训练兵马 , 指授方略 。 待兵将调和 , 文武豫附 , 进可以攻 , 坐可以守 , 然后选择可以托付大事者 , 出任经略、巡抚 。 他的意思是 , 目前由他全权处置辽东军事 。 皇帝大悦 , 立即下旨 , 孙承宗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的身份 , 出任督理关城及蓟辽、天津、登莱各处军务 , 便宜行事 , 不从中制 。 俟功有次第 , 即召还朝 。

皇帝还赐给敕书:“夫内安外攘 , 夙称重任 , 出将入相 , 尤鲜兼才 。 惟卿以密勿赞襄之臣 , 兼干城腹心之任 。 既谟谋于帷幄 , 复筦摄乎戎枢 。 今且秉钺以统元戎 , 建牙而专外阃 。 安危之任 , 实惟一身 。 朕所倚赖 , 亦惟卿一人 。 汉则孔明 , 唐惟裴度 。 卿其勉建勋猷 , 除凶雪耻 , 标名麟阁 , 毋逊前徽 , 用副朕委任至意 。 ”这道敕书 , 出于首辅叶向高的票拟 , 把他比作诸葛亮、裴度 , 给予督师大学士极高的荣誉 。 八月十九日 , 皇帝御门临遣 , 赐予尚方剑、坐蟒 , 文武百官入朝祝贺 , 内阁辅臣送至崇文门外 。

督师牵线

九月三日 , 孙承宗抵达山海关 。 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 关兵花名册人数有七万 , 其实是个虚数 , 其中冒领军饷者不少 。 普遍是兵少将多 , 一营兵四十而官十七 , 号称数百 , 仅仅数十 。 上万士兵聚集于关城弹丸之地 , 经常哗变 , 居民不堪骚扰 , 店铺关门歇业 , 民不安居 , 兵不得食 。 孙承宗的首要任务是大力整顿 。

首先是整顿军纪 。 定兵制 , 立营房 , 五人一房 , 三千一营 , 十五营为三部 。 将帅都在营部驻扎 , 做到兵不离将 , 将不离帅 。 军纪改善后 , 市肆充盈 , 民安而兵不哗 。 关城的埤堄处驻防士兵 , 又修造十八垛、三直庐 , 屯驻军队 。 车营操练 , 子母炮攻打彻日 。 后来袁崇焕宁远大捷 , 就用车营子母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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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

其次是修筑关城 。 南防海口 , 北防角山;水路从望海台出芝麻湾 , 三面环海 , 安置大炮横击 。 陆路有三道关之石城 , 可以顿兵万人 , 可以乘夜色突击 。 北水关外有峻岭 , 修建十一个号台 , 设置大炮 。 原先可以操作火器的士兵不过三百 , 孙承宗注意训练 , 建立火器营;训练骑兵 , 建立骑兵营 。

再次是按核钱粮 。 把兵马、军器、火药、抚夷、买马各项开支 , 由幕僚掌管 , 定粮饷关支 , 核器甲营造 , 如有虚冒 , 一律处斩 。 军中禁馈遗、绝宴会、罢供帐、却邮马、省参谒 。

五个月下来 , 初见成效:“兵民按堵 , 文武辑睦 , 商旅填咽 , 卒乘竞劝 。 立六馆招天下豪杰 , 奇才剑客争摩厉以求自效 。 ”

天启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 孙承宗召集将吏 , 问道:各位多次说巡视宁远 , 为何屡次延期?

众人回答:请督师决定日期 。

孙承宗说:明日前往 , 如何?

众人惊愕不已 。

孙承宗说:此毋庸再卜!

次日出关 , 抵达前屯 , 总兵赵率教买马置牛 , 烧土种秫(高粱) , 屯练修举 , 军容大振 。 孙承宗大喜 , 慰劳赵率教 , 把自己的乘舆送给他 。 两天后抵达宁远 , 登首山眺海 , 南望觉华岛 , 三山连踞 , 若与首山相招邀 , 大海东来 , 以觉华湾环宁远 , 形势险要 , 确为兵家必争之地 。 登上宁远城 , 孙承宗喟然感叹:“好家居 , 为纤儿撞破 , 安得不致恨于焚城撤守者乎?”

当时一些当权者主张“画关退守” , 孙承宗反其道行之 , 力主出关防守 , 把防线由山海关向前推进至前屯 , 再推进至宁远 。 袁崇焕率三名大将经营宁远 , 三大将更番练兵于二百里内外 。

令人遗憾的是 , 不久孙承宗受到阉党爪牙无端攻击 , 被迫辞官回乡 。 一切苦心经营 , 一切运筹帷幄 , 一切文韬武略 , 统统落空了 。 辽东局势急转直下 , 新任辽东经略高第撤退山海关外守军 , 努尔哈赤乘机率领主力进犯宁远(今辽宁兴城) , 镇守宁远的袁崇焕面临强大的压力 , 也使得他崭露头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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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录自《重写晚明史:内忧与外患》 , 樊树志 著 , 中华书局2019年4月 。 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 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