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弹结合”试验老英雄:我愿以身许国,何妨埋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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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6日 , 在北京前往东风航天城的飞机上 , 乘客李健听身边的旅客聊天 , 得知机舱里有两位参加过“两弹一星”工程的老英雄 , 立刻带着儿子找到他们要签名 。

李健小时候随工作调动的父母来到东风航天城 , 考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后 , 他和家人就离开了航天城 。 这次 , 他特意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回到航天城 , 就是想让儿子亲身感受一下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新貌 。 当天下午 , 他和儿子就来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历史展览馆参观 。 站在“阵地七勇士”的雕像前 , 了解到他们的事迹后 , 李健才发现 , 在飞机上给他们签名的徐虹和佟连捷 , 正是其中的两位英雄 。

即便从小在东风航天城长大 , 李健对“阵地七勇士”也并不熟知 。 1966年10月27日 , 我国在航天城进行了“两弹结合”试验 。 在距离发射场坪只有160米的地下控制室 , 高震亚、王世成、颜振清、佟连捷、徐虹、张其彬和刘启泉 , 立下了“死就死在阵地上 , 埋就埋在导弹旁”的铮铮誓言 , 圆满完成指挥操作任务 。 但直到40年后 , “干惊天动地事 , 做隐姓埋名人”的“阵地七勇士” , 才渐为人知 。

如今 , “阵地七勇士”中仅有徐虹、佟连捷和刘启泉健在 。 这一次 , 79岁的刘启泉因为要做胆囊手术 , 遗憾未能随徐虹和佟连捷再回航天城 。 采访人员先后前往吉林四平和东风航天城 , 走访了三位老英雄 , 聆听他们刻骨铭心的生死经历 , 以及忠诚铸就的无悔人生 。


“两弹结合”试验老英雄:我愿以身许国,何妨埋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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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地下控制室入口(左上)和内部场景(左下);右图(左起)分别为刘启泉、佟连捷和徐虹 。

我愿以身许国 , 何妨埋名半生

■解放军报采访人员 杨明月

勇士的序章

1966年10月27日

执行指挥操作任务的七人名单 , 早在1个多月前就定下了 。

第一试验部政委高震亚在七人中年龄最大、职务最高 , 也是唯一的政工干部 。 本来他的岗位不在地下控制室 , 但他主动申请到地下控制室担任阵地临时党支部书记 。 试验前几天 , 高震亚找到一位田干事 , 说要给自己剃光头 。 田干事碰到徐虹 , 把这事告诉了他 。 徐虹马上明白 , 高震亚是在“剃头明志” , 他已经准备好要“上战场”了 。

发射二中队中队长颜振清的儿子那时刚出生 , 他专门跑回家抱了儿子一会儿 , 还给妻子洗了几件衣服 。 直到试验解密后 , 家人才意识到工作忙起来经常不顾家的颜振清当年的反常 。

试验前一天 , 加注技师刘启泉应三位同样来自哈军工的战友相邀 , 在戈壁滩留影 。 照片上4个青年开怀大笑 , 刘启泉笑得最灿烂 。 退休后 , 他在一篇博客中为这张旧照配文:“当时为啥拍这张照片 , 我们心里都很明白 , 但是谁也不愿说出来 。 这就是:诀别前无声的赠言 。 ”

1966年10月27日 , 地下控制室 。 上午8时45分 , 全部人员撤离发射现场 。 当参谋长王世成下达命令后 , 一连串快速准确的动作从操作员佟连捷手中飞过 。

9时整 , 佟连捷按动发射控制台主级按钮 。 随即烈焰腾空 , 导弹拖着一道白色烟雾直冲云霄!9分钟后 , 核弹头在靶心上空爆炸的好消息传来 。 发射任务圆满完成 。

第二天 , 美国《华盛顿邮报》评论说:“中国已经是一个核国家 , 这是西方必须承认的现实 。 ”那时人们不禁想起 , 就在两年前 ,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 , 美国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预言:“中国5年内不会有运载工具 。 ”在至少10万人的努力下 , 这句所谓的预言已经被戈壁的狂风“吹”得一干二净 。

英雄的功绩开始广为流传 。 但英雄面貌的揭开 , 还要等待40年 。

勇士的传承

94岁的老将军向儿子竖起大拇指

2006年8月 , 当许多带有解密消息的电话奔向徐虹时 , 他不在郑州的家里 , 而在江西赣州 。

这是徐虹第一次回到这片红色土地 。 他的父亲徐光华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发参加革命、走完长征路 , 直到成为一名开国少将 。 父亲年纪大了 , 越来越思念故土 , 身为长子的徐虹代替父亲回老家探亲 。

即使在那个年代 , 也很少有人能理解 , 当时已是河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的徐光华 , 为何坚持要送儿子徐虹去参军 。

1961年 , 17岁的徐虹正读高中 , 学习成绩很好 。 他从没想过会成为一名军人 , 而是认为自己将和很多同学一样成为大学生 。 可父亲对自己的决定解释不多 , 只是对儿子说:“现在国际形势紧张 , 你已经十六七岁了 , 不小了 。 ”徐光华没和儿子刻意提到 , 他在1930年加入共青团时就是17岁 , 由此开始了戎马一生 。

徐虹不理解父亲的决定 , 但这不妨碍他服从父亲的“命令”来到初建的东风基地后 , 被周围每个人身上的那种精神所感染 。 “弱水河畔扎营房 , 天当帐篷地当床 。 三块石头架口锅 , 野菜盐巴当干粮 。 ”这首打油诗 , 描绘了生活的艰苦 , 也显露出官兵们对于艰苦中又充满希望的那种生活甘之如饴 。

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徐虹迅速成长 , 在新兵时就脱颖而出 , 被选进基地第一试验部发射大队二中队 。 二中队是有名的“尖刀连” , 徐虹所在的班是“尖刀班” 。 徐虹记得很清楚 , 时任代司令员李福泽曾多次表扬:“发射二中队是‘尖刀’ , 你们班就是‘刀尖’ 。 ”

因此 , “两弹结合”试验的发射任务赋予了二中队 , 每个人的脑中只有一件事:“一定要把试验搞成功 。 ”

徐虹和战友圆满完成了任务 。 1968年 , 因为身体原因 , 徐虹带着主要事迹为“空白”的二等功证书回到河南 , 在郑州灯泡厂当了一名工人 。 由于保密规定 , 他的档案中没有留下任何和试验有关的记录 。 他一直在这家国企工作 , 直到企业破产 , 他随之下岗 。

2006年 , “两弹结合”试验解密后 , 《大河报》刊登了《河南勇士徐虹 , 你在哪里?》的报道 , 采访人员们纷纷上门采访徐虹 。 94岁的徐光华老将军在一旁旁听 , 他没说什么 , 只是对儿子伸出了大拇指 。

勇士的缄默

“我以为这辈子这事就烂到肚子里了”

为了见战友刘启泉一面 , 75岁的徐虹专程从北京坐卧铺赶往吉林省四平市 。

“见一次少一次 , 以后想见可能就见不着了 。 ”7月2日 , 在去往四平的火车上 , 徐虹告诉采访人员 。 他十分珍惜每一次和战友相聚的时刻 , 这次趁着回东风航天城前有几天空余时间 , 他主动提出去四平看望刚做完手术的刘启泉 。

“没想到还能回基地 , 我以为这辈子这事就烂到肚子里了 。 ”“两弹结合”试验解密后 , 刘启泉是最后“被找到”的人 。

2006年秋 , 为庆祝“两弹结合”试验成功40周年 , 佟连捷、徐虹曾一起回到基地 。 也是在这一年 , 刘启泉的亲家在电视上看到“阵地七勇士”的报道 , 提到了刘启泉的名字 , 特意打电话来询问 , 被刘启泉以非常确定的口吻否决了 , “叫刘启泉的多了 , 重名了呗 。 ”

刘启泉的家人没有怀疑 。 他们不仅没听老人说过这段经历 , 更因为他们相信刘启泉的为人:这是个从不撒谎的老实人 。

直到2007年 , 国防科工委工作人员找上门来 。 那天 , 刘启泉不在家 , 事后爱人高玲芝问他时 , 他还是不承认:“那不是我 , 真不是我 。 ”刘启泉私下里想 , 没看见新闻说解密啊 , 肯定不能认 。 老伴无奈给了他佟连捷的电话 。 电话接通 , 刘启泉才知道 , 真的解密了 。

这个不爱说话、从不撒谎的老实人 , “骗”了身边所有人41年!

刘启泉年迈的老父亲其实也疑惑过 , “两弹结合”试验后 , 家里收到过基地寄来的喜报 , 刘启泉说是因为自己工作成绩突出 。 老人一点没往别处想 , 家里人也没想到刘启泉能和“两弹一星”扯上关系 。 他们只知道刘启泉上的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 但从不清楚他学的是什么专业 。

“我只知道我是搞导弹的 , 但连哈军工到底有几个系、每个系搞啥的都不知道 。 ”刘启泉说 。 他还记得 , 刚入学时学校领导就对他们进行了保密教育:“同学之间不能问 , 不能互相打听 。 ”

很难确定是不是因为受到保密教育的影响 , 让刘启泉后来一直保持着寡言的性格 。 哪怕是他转业到四平联合化工厂成为一名工程师 , 依然保持着“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的习惯 。

“即使他当领导后参加厂里的一些会议 , 别人找他打听会议内容 , 他从来不说 。 ”在高玲芝眼中 , 丈夫这点尤为与众不同:“别人都拿这个来联络感情 , 他从来不干 。 ”

勇士的热爱

择一事 , 终一生

这是一场特殊的党日活动 。

7月9日上午 , 佟连捷和徐虹又回到了他们战斗过的地方 , 为官兵上了一堂名为“我们的初心 , 我们的使命”的党课 。

佟连捷现场回忆起“两弹结合”试验前一天的往事 。 “就在大家坐的这个位置附近 , 我们二中队进行战前动员 , 聂帅和钱学森等老一辈科学家都来到现场 。 我们内心非常感动 , 每个人都抱定要成功的决心 。 ”

信心是有的 。 佟连捷所在的二中队在之前的试验中打了10发弹 , 发发成功 , “所以当时心里很有底 。 ”但另一方面 , “自己也不是没有‘万一’的思想准备 。 ”他所有的思虑都汇成了一句话:“既有信心 , 也有思想准备 。 结论呢 , 是在所不惜 。 ”

其实 , 平日里佟连捷并不像这一刻在众人面前那样豪气满满 。 如果私下里和佟连捷聊起他的航天事业 , 聊起他经历过的那些危急时刻 , 他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聊戈壁的落日和黄羊 。

佟连捷一生都没离开航天事业 。 从酒泉到西昌 , 从操作手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总工程师 , 他见多了失败 , 也习惯了失败 。 “搞科学试验 , 本身就会有成功 , 也会有失败 。 入了这个门 , 成败的观念一定得放下 。 ”

1992年3月22日发射“澳星-B1”失利 , 让中国航天工业质量形势十分严峻 。 佟连捷和同事用18天进行了上百次故障复线模拟试验和科学分析 , 查明故障原因 , 为研制第二次发射火箭提供依据 。 1992年8月14日7时整 , “长征二号E”运载火箭把“澳星-B1”准确送入预定轨道 , 标志着中国运载火箭技术已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

“两弹结合”试验解密后 , 佟连捷也受到儿子的“质问”:“你知道要去搞试验 , 生死都不一定 , 为什么要和我妈结婚?”

“我当时也不知道 。 ”佟连捷“委屈”地回答 。 1966年5月他休假回家结婚 , 休假未完就被电报紧急召回 。 佟连捷当时确实不知道 , 这是一个可能没有归程的离别 。

而当他知道后 , 依然奋不顾身 。 这次前行的旅程 , 一生都没有停止 。

后 记

“两弹结合”试验解密后 , 许多隐姓埋名直到去世的老兵 , 骨灰被迁回了东风革命烈士陵园——这片他们用生命热爱的地方 。 2016年4月24日是首个“中国航天日” , 徐虹、佟连捷、刘启泉三人专程回到东风革命烈士陵园 , 参加王世成、颜振清的骨灰安放仪式 , 以这种特殊的方式 , 与此前安葬于此的高震亚、张其彬 , 完成了“阵地七勇士”50年后的“聚首” 。

除了“阵地七勇士”中逝去的四位 , 还有更多的人没有等到解密那一天:发射二中队三班班长田现坤 , 当年在近零下20摄氏度的气温条件下 , 脱掉防护服 , 钻进核弹头与导弹的夹缝中调试引爆装置;操作手魏天修 , 当年骑在核弹头上进行核弹头与弹体的对接固定——因零距离接触核弹头 , 受核辐射剂量大 , 二人分别于1992年和1989年去世 。 即使在患重病就医时 , 当医生询问这些老兵是否接触过核辐射 ,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

“两弹结合”试验的勇士 , 绝不仅仅是徐虹、佟连捷、刘启泉他们七人 。 那些为了让所有中国人能挺直腰杆而义无反顾忠诚奉献的人们 , 那些为了中国航天事业勠力同心、接续奋斗的人们 , 都为“热爱祖国、无私奉献 ,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 大力协同、勇于登攀”的“两弹一星”精神 , 添上了属于自己的注脚 。


“两弹结合”试验老英雄:我愿以身许国,何妨埋名半生

“两弹结合”试验老英雄:我愿以身许国 , 何妨埋名半生// //

本文刊于8月10日解放军报“老兵天地”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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