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绝情”信与半个世纪的寻父“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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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广网重庆8月12日消息(采访人员白杰戈 陈鹏)据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 , “新长征 再出发”系列报道已经启动两个月 , 采访人员重走长征路的行程也接近尾声 。 其实 , 关于长征的故事并不只在二万五千里的路上 。

今天的这一段故事 , 源自近90年前的一封家书 。 它的背后除了有坚定投身革命的青年 , 也有失去丈夫之后坚强生活的妻子、用半个世纪寻找父亲的女儿 , 还有他们的后人如何在当代的生活中去理解先辈的选择 , 传承他们的精神 。

93岁的周美瞻拿着父亲青年时代的照片(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采访人员 白杰戈 摄)

周美瞻的童年时代 , “父亲”一直是个空缺的概念 。 “对父亲没有印象 , 完全不知道 。 我当时还不到两岁 , 妹妹比我小一岁半 , 父亲就走了 。 但是我记得四五岁的时候 , 我和妹妹在家里的柜子里翻东西 , 找到了两个玻璃的奶瓶 , 两个奶瓶 。 不是竖直的 , 是横着的 , 像一只牛一样 , 母亲说这是父亲买回来给你们俩吃奶的 。 ”周美瞻告诉采访人员 。

两只玻璃奶瓶 , 几乎成了父爱的惟一证据 。 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四川合川县 , 周美瞻和妹妹与母亲张永芬相依为命 。 初中毕业 , 周美瞻要离家去上高中了 , 母亲告诉她 , 祖母那里有父亲留下的一封信:

家书片段:

快信接读 , 令我万分忧虑 , 妻弟都陷于病乡 , 这的确要算是家庭的最不幸的事情;因此而来 , 热烈地期待着我急速返家以顾全妻弟的情义 。 这在家庭方面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 只有我回家才可以挽救家庭 , 才是家庭的出路 。 但在客观一点看来 , 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 你们简直没有用理智去观察一下 , 一切都是概属你们感情的想像了 。

……

我对于我亲切的家庭 , 早已想到了周密的深刻的具体计划 , 解决了家庭的问题 , 实在用不着我最近无谓的返家 , 来妨碍我远大的前途了 。 ……

这封1930年3月从上海寄出的信 , 是父亲留给家人最后的消息 。 和信一起保存下来的还有他的一张黑白照片 , 这是周美瞻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模样和字迹 , 此前的十多年 , 只有梦里的想象 。

周美瞻:照片也是第一次看见 , 那是第一次知道父亲的样子 , 好激动 , 那个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 , 比较懂事了 。

采访人员:在看到那封信、那张照片之前 , 您想象当中的父亲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周美瞻:有时候做梦会有父亲信来 , 高兴得不得了 。

采访人员:梦到他信里写什么了?

周美瞻:模模糊糊的 , 主要就是一心一意地想知道他的一点信息 , 哪怕是了解到一点信息也是高兴得要命 , 结果醒来 , 哎呀 , 也是一场空 。

按照父亲的叮嘱 , 母亲让周美瞻和妹妹周美纯上学识字 , 她们的名字也是父亲留下的 , 美好的美 , 瞻仰的瞻 , 纯洁的纯 。 “瞻”字对学生来说太难写了 , 但周美瞻坚持不改名:“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那个‘瞻’很不好写 , 一般人也不懂 , 有人就说跟你改个名字吧 。 我说不改 , 就叫这个名字 , 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 我一定不改 , 这样父亲来找我才能找得到 。 ”

父亲最终没有回来找周美瞻 。 而几十年后周美瞻去寻找父亲 , 才知道他的名字从信件落款的“周先哲”、乡邻们熟知的“周祯”到上海的“周际可” , 然后又改了一个字 。 改名的原因 , 跟周美瞻从小听到的传言有关 。 “别人说 , 周祯是共产党 , 是共匪头目 , 特别是他跟家里面中断了联系之后 , 那两三年当中说他的就更多了 , ‘周祯肯定是共匪头目 , 你们得注意噢 。 ’我跟妹妹都很害怕 , 在家里哭 , 我妈妈就说不要害怕 , 相信你父亲一定是好人 。 ”周美瞻告诉采访人员 。

这一份相信 , 只能藏在心里 。 周美瞻不敢跟同学提起父亲的身份 , 也不敢多问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 我们平常也不敢多问 , 怕妈妈伤心 , 不敢问父亲的情况 。 但是没有信 , 她也没有办法 , 只有盼望和等待 。 ”

她们怀着盼望和等待迎来新中国成立 。 从五十年代开始 , 因为说不清父亲的情况 , 周美瞻遇到了麻烦 。 她说 , 过去的二三十年 , 对父亲不在身边没有怨恨 , 直到这个时候 , 才有了一些委屈和埋怨:“对他没有任何怨言 。 后来工作当中不顺利的时候 , 反而有了一点儿埋怨的情绪 , 不管是牺牲了还是怎样 , 总该给我们留个信息吧?因为始终无法交代父亲的下落 , 自己背上了黑锅 , 好像被人怀疑成了反革命后代 , 特别是几次申请入党都过不了关 。 怀疑我父亲到底是叛徒?是特务?还是国民党?”

即便如此 , 周美瞻还是一直把父亲的信和照片带在身边 。 “这几十年来都是随身带着 , 像宝贝一样一直带在身边 。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保管下来的 , 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碰到挫折的时候 , 觉得爸爸讲的那些话很鼓舞人 , 觉得他目光远大 , 不怕一切困难 , 不计牺牲自己的一切 。 那封信影响了我们一生 。 ”她说 。

那封信里 , 周美瞻的父亲除了为家人规划未来 , 也提到了自己的安排:

家书片段:

我现在准备很忙 , 决于日内同友人赴北京再转道满洲 , 俟机会经日本到欧洲去再为深造 , ……请你们对我勿念吧!

但事实上 , 他并没有去北方 , 也没有出国 。 五十年代 , 周美瞻曾经给上海有关部门写信查询父亲的下落 , 还在当地的报纸登过寻人启事 , 都没有回音 。

1983年 , 合川县划归重庆市管辖 。 这一年的一次党史征集座谈会上 , 有人提到50多年前 , 在上海的入党介绍人周际可 。 另一个人提出:“周际可 , 会不会就是后来红十五军的建军领导人之一周吉可?”

根据这条新的线索 , 周美瞻先后去了上海、湖北、北京和江西 , 寻访到周际可在上海的地下党同志 , 以及周吉可在红四方面军和红十五军的老战友 , 最终证实:周际可和周吉可 , 就是那封家书中的周先哲、周美瞻失散了五十多年的父亲 。

周吉可和两个女儿的照片(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采访人员 白杰戈 摄)

党史资料记载 , 周吉可在1930年5月 , 也就是写完那封信之后不久 , 就受中共中央委派离开上海 , 到鄂东南参与组建红军 , 先后担任红十五军政治部主任和红四方面军政治部秘书长 , 随军转战鄂、豫、陕、川边境 , 参与和组织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 , 以及反“围剿”斗争 。 1935年 , 他随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 , 4月渡过嘉陵江 , 6月在懋功(今小金县)与中央红军胜利会师 。

这位革命青年一路上的细节 , 没有更多记载 。 但从地名可见 , 那几年他其实离家乡不远 , 但最终都没有回到亲人身边 。

1988年 , 周美瞻拿到了父亲周吉可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 这是他寄出诀别家书之后的第58年 , 牺牲之后的第53年 。 1935年8月 , 周吉可29岁的生命 , 终止在长征途中的川西高原 。

2019年7月底 , “采访人员重走长征路”的报道 , 正播到川西高原的雪山草地:

小金县史志办主任王学贵:红军当中曾经有人走不动了的时候 , 就用数数的办法走 。 比如说走100步就停一下 , 再走100步又停一下 , 后来没法走100步了 , 走50步就必须要停一下 , 再走30步 , 慢慢就走不动了 。 但是不能停 , 一停下来有的战士就永远起不来了 。

周美瞻和家人一直关注这些报道 。

周美瞻:我天天都看的 , 特别关心他们重走长征路 , 每天都看 。

女婿张学思:那天我们看过草地 , 因为外公就是过草地的时候牺牲的 。

女儿周晓林:我们还在打算 , 什么时候我们开着车也去走一走长征路 。

周美瞻的女儿、女婿退休之后 , 接替母亲去寻访外公当年的足迹:

女婿:有了这一份亲情在里面之后 , 每到一个地方 , 凡是有红军的我们就要看一下 , 更进一步地了解红军的历史 。 ”

外孙女姐妹俩张诗佳、张诗佩: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北京 , 我妈带我们去那个军事博物馆 , 说去找一个人的名字……

而在更早的时候 , 他们带一对双胞胎女儿去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参观 , 也找到了“周吉可”这个名字 。 “后来外婆写了很多材料 , 都是手写的 , 让我们在电脑里打出来 , 那个过程中我们也了解了不少 。 ”周美瞻外孙女说 。

这两代人 , 出生和成长在新中国成立后以及改革开放后 , 没有经历过周吉可当年那样国家危急存亡的时代 , 似乎也不用面对那样生死诀别的选择 。

外孙女姐妹俩:本来觉得长征都是课本上的 , 离自己特别远 , 后来知道原来我们家还出过这样一位人物 , 就觉得比较自豪 , 但还是觉得很不容易 , 这么小就离开家庭 , 把小孩还有妻子都抛在老家去干革命 , 觉得还是很勇敢很有勇气的 。 ”

采访人员:但是作为一个妻子来讲 , 如果收到丈夫写来这样的信……

外孙女姐妹俩:会很崩溃吧

女儿:肯定说 , 干什么去了 , 到哪去了 , 怎么会扔下这么大一个家庭不管呢?我带两个孩子那么辛苦 , 压力那么大 , 你说走就走 , 肯定不理解啊 。

周美瞻:现在有些人就是不理解‘你父亲怎么那么狠心呢 , 把你们丢下不管’ , 他们不理解啊 , 不能理解 。

重庆一家媒体报道周吉可的故事和周美瞻寻找父亲的经历 , 在标题中用打引号的“绝情“来形容那封信 。 周吉可在信中请母亲保重身体 , 安慰她不久之后就能再见面 。 但在结尾表示 , 自己以后会很少再写信 。

家书片段:

请你们原谅我以后是很少与家庭写信的 , 现在总是不能回家 , 有信无信都请不必对我挂念 , 你们也不必与我写信寄来 , 书信往还 , 反转令你们对我加倍怀念 。

敬叩 万福!!!

周美瞻的孙子周雨龙今年24岁 , 跟周吉可当年写信时一样的年纪 。 他说 , 结尾这几句 , 是整封信的三千多字中 , 他印象最深的部分 。 “刚看到的时候觉得很疑惑 , 为什么会是对家人那么决绝的一个态度?后来也是慢慢才逐渐去理解的 , 很多年之后才理解到 。 可能还是设身处地想了一下他当时身处的环境 。 肯定会有很大的挣扎 , 他之所以表现得那样决绝 , 我觉得一方面是想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决定 , 另一方面决绝地不去联系 , 是对自己家庭 , 也是对整个革命队伍的一种保护吧 。 ”

外孙女姐妹俩:他也会意识到 , 如果自己去参加革命 , 有可能就和家里人再也见不到了 , 会有一点诀别书的意思 。 但是又希望家里不要太挂念 , 所以就用一种‘谎言’的形式告诉家里我要去干什么 , 但是不需要家里特别的挂念 , 但是自己心里面肯定还是很想这个家里的 。 我觉得能够为国家作出这个伟大的选择 , 他对家庭肯定也是有背负这个责任的 , 只是当时他选择了这个大家 。

周美瞻与家人合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采访人员 白杰戈 摄)

姐妹俩接受采访的时候 , 妹妹的儿子喊着来找妈妈 。

周美瞻女儿:你唱首歌吧 。

周美瞻曾外孙李乐城:啦啦啦 , 啦啦啦……

他唱的这首《卖报歌》 , 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 , 周吉可离开之后的上海 , 不知道有没有传播到长征路上 。 眼前3岁半的孩子还唱不清歌词 , 他应该很难再见到街头叫卖报纸的场景了 , 也不需要经历“吃不饱 , 睡不好 , 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的生活 , 只用把开头的“啦啦啦”当作欢快的表达 。 这可能就是八、九十年前 , 他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父亲离家不再回来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