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在1960年办一张港澳通行证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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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8月 , 江西省全南县大吉山钨矿下属的选矿厂里 , 碎矿工段电工熊细仔要去澳门的消息不胫而走 , 成为工友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 对于这件新鲜事儿 , 大家态度不一 , 有的对他抱以同情 , 认为与亲人团聚 , 天经地义 , 组织上理应批准 。 有的则认为他贪图资本主义的奶油面包 , 去澳门是假 , 诋毁社会主义才是真 。 更多的人 , 纯粹把它看成枯燥生活中的谈资 , 消遣而已 。

熊细仔这一年22岁 。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 与自己分别了十七年的哥哥居然能从报纸上看到他刊登的寻人启事 , 并很快与他取得了联系 。 7月24日 , 哥哥写来第一封信 。 虽然很短 , 但却是他这十多年来读到的最动人的文字 。

孟贤:

你好吗?我是你大哥仲贤 。 在日本侵占香港时期 , 我们因为生活困难 , 迫不得已 , 才将年幼的你与玲妹送给别人 , 我心非常难过 。 及后 , 母亲和超贤(你的二哥)又因生活问题 , 到惠州去买卖故衣 , 去了就没有回来 , 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我 。 日本战败投降后 , 我曾登报及托友寻访你们 , 但是一直皆无音讯 , 至而今已有拾五年多了 。 在这拾多年来 , 我时刻都想念你们 , 而至做梦和流泪 。 到最近 , 我在报上看见你访寻我们的消息 , 当时真是百感交集 , 不可言喻 。 后来 , 我到报馆查悉你的住址 , 即来信与你联系 。 三弟 , 我们别后你的经历和状况如何呢?有空时来信给我一看好吗?(我现在在纬纶纱厂工作 , 住址:香港九龙土瓜湾美善同里九号三楼 。 )

在这拾多年来 , 我的生活甚为艰苦 , 如在香港沦陷时 , 在京都酒店每天要做十六小时(工)作 , 食的是每餐拾贰两绿豆饭 。 战后 , 得代父介绍到大南机器厂当学徒 , 每天也要作拾贰小时 , 还要捱全夜班一年多 , 做了数年 , 转到怡生纱厂 , 亦做了多年 , 最近才转往纬纶纱厂 , 生活比较好些 。 三弟 , 我给你一张近照 , 以便将来见面 。

祝你健康 。

李仲贤 字

1960.7.17

我的住址:香港九龙土瓜湾美善同里九号三楼

这封信令熊细仔辗转难眠 。 他当即决定向单位申请出境 , 去香港与哥哥团聚 。 这期间 , 熊细仔也向哥哥写了回信 , 告诉了他这些年的生活与工作情况 , 同时也邀请哥哥能回大陆来看望他 。 但是 , 哥哥回信说 , 纬纶纱厂不同意他去大陆 , 还以工作相威胁 。 无奈之下 , 只好请弟弟来香港一见 。

香港回大陆难 , 大陆去香港又何曾容易 。 熊细仔到处打听如何才能去香港 , 得到的信息是:“要去香港比较烦 , 要等到有人离港才能入港 。 ”又听说澳门没有这样的规定 。 于是他写信与哥哥商议 , 兄弟二人在澳门见面 。

主意打定 , 熊细仔便开始写申请书 , 要求出境探亲 。 第一封申请书交给了矿厂派出所 , 此后又向他所在车间的党小组、支部、总支、党委、选矿厂保卫组和总矿厂保卫科多次递交申请 , 还将哥哥的来信、他通过中国银行香港华侨服务处刊登在《新晚报》上的寻人启事、哥哥及父母的照片等拿给各级组织勘验 , “但他们总是推来推去的 , 一天推一天推一天 。 ”对于熊细仔堪称性命攸关的大事 , 在别人和组织眼里 , 根本引不起重视 。 时间长了 , 竟然还在厂里四处风传 , 成了工友们的谈资 。

1960年10月3日 , 熊细仔又给钨矿下属选矿厂党总支书记寄了一份申请书 , 开门见山的写道:“我想去澳门探望亲人 , 因此特向你申请 。 ”总支书记收信后没有明确回复 , 而是给他指了条路——找省公安厅 。

大约半个月后 , 熊细仔给省公安厅寄去了申请书 , 内容和给总支书记的基本一致 。 又过了半个月 ,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 天气逐渐转冷 , 矿区开始迎来雨季 。 就在熊细仔打算放弃等待另觅他途的时候 , 一封来自省公安厅的回函交到了他的手中:

熊细仔:

关于你要求去澳门探亲一事 , 应事先经你所在单位领导同意后 , 再向所在地公安局申请 , 特此函覆 。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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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省公安厅回函 , 1960年11月4日

公安厅的这封回函对熊细仔非常重要 。 它明确地告诉了出境申请的途径:在单位领导同意的前提下向所在地公安局申请即可 。

熊细仔所在的大吉山钨矿厂是否同意其去澳门探亲呢?从前几次递交申请材料的情况来看 , 钨矿厂的态度是明确的:拒不同意熊细仔出境去澳门探亲 。

熊细仔对此心知肚明 。 于是他越过单位 , 直接向赣南公安处写了申请信 , 其中写道:

我从今年八月就开始向派出所申请 , 但该处不同意 , 后来我又向单位 , 从小组到支部总支、党委、保卫组和保卫科等处申请 , 把我的详细情形都写了 , 和我哥哥的信、像片 , 以及华侨服务处的信和在香港登的新晚报寻人广告全拿给他们看了 , 但他们总是推来推去的 , 一天推一天推一天 , 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同意我去 , 使我失望极了 。 我天天倚门而望 , 向这里申请 , 向那里申请 。 想不到我一家如此悲惨 , 家散人亡 , 十几年的离情别话 , 今天很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哥哥 , 反而不能见面 , 想不到我费了如此多的精力 , 想见见亲人还不能 , 难道叫我们亲人、父母、祖宗都不要了吗?如果是这样 , 我实在不想活在人世了 。

……

我今天申请到澳门去 , 只是为了求见一下失散了十几年的亲人 , 并无他意 。 我一定按期回来 , 请党相信我吧!请给我一点方便 , 请你处给我办一个去澳门的出门证吧!使我能早日见到我的亲人 , 我真是会感激你处不尽啊!

这封信先被赣州市公安局“收悉” , 再由市公安局批转至行署公安处 , 并附公函一通 。

赣南公安处:

现将熊细仔的申请书转来你处 , 请查收 。 (误寄我局)

60.11.28

又过了四天 , 12月3日 , 行署公安处对这份材料向大吉山钨矿保卫科做出批示 , 并将其编为“(60)公治字第59号”存档备查 。 批示将熊细仔的来信转给了保卫科 , 请其“调查了解” , 同时明确指出:“如申请人政治纯洁 , 对现实无不满情绪 , 而其赴澳确系探亲 , 证据确实(香港亲人来信、刊登寻人报纸等) , □□将其材料转全南公安局填写赴澳申请表 , 上报我处审查批示(材料上应签具你们的意见再送县局) , 以上希即遵照执行 。 ”

12月5日 , 大吉山保卫科收到了行署公安处的来文 , 保卫科副科长凌运吉批示:“给选厂保卫组办理 。 若其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 可以告诉他向派出所申请 。 ”同时又在11月4日省公安厅的回函上批示:“派出所李所长:选厂熊细仔同志申请去澳门 , 请给其办理手续 。 ”

如果不出意外 , 熊细仔申请去澳门一事将在1960年底取得实质性进展 。 从公安处的批示来看 , 行署方面处理此事较为秉公和开明 , 只要下级单位能将层层把关的材料递交上来 , 批准其赴澳 , 应无太大问题 。

然而 ,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 , 节外生枝 , 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

熊细仔原名李孟贤 , 祖籍广东省开平县湖潭乡 。 1938年5月18日 , 出生于香港深水埗元洲街62号三楼一个小职员之家 。 父亲叫李克定 , 是深水埗邮电局的一名资深邮差 。 母亲叫陈开 , 家庭主妇 。 李家信奉天主教 , 按照教规 , 在几个孩子出生后 , 李克定夫妇在教友中结识了梁芷卿夫妇 , 作为孩子们的“代父代母” 。

除了李孟贤之外 , 李克定夫妇还有四个孩子 , 分别为:长子李仲贤 , 出生于1930年;次子李超贤 , 出生于1932年;三子李季贤 , 出生于1935年 , 早夭;小女李月铃 , 出生于1940年 。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 , 熊细仔一家过着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 这段经历 , 在熊细仔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 也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唯一看起来堪称美好的记忆 。 1942年 , 香港沦陷 , 经济急速下滑 , 中下层民众生活困顿不堪 , 熊细仔一家 , 也由此生变 , 终致骨肉分离 。 1943年 , 父亲李克定因病下世 , 孤儿寡母顿时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 。 母亲陈开苦苦周旋 , 仍无法抚养五个孩子 。 迫不得已 , 只好在亲戚的介绍下将长子谢仲贤送到京都酒店当学徒 。 不久 , 又将次子李超贤送进长沙湾孤儿院 , 希望能周全孩子一条性命 。 送走次子后 , 陈开整日痛哭 , 向人诉说:“在家饿死 , 不如送给别人吧 。 ”

即便这样 , 生活仍极度艰难 。 到了1944年初 , 家里能当的东西已全被当光 , 母子三人 , 每天只能吃一顿饭 , 没有床 , 晚上就睡在地板上 。 该年五月 , 陈开认识了来自广东河源的两个妇人 , 她们说可以将两个孩子寄养在自己家里 , 这样能避免他们饿死 。 陈开活子心切 , 轻信了妇人的话 , 便将李孟贤和李月铃兄妹二人交给了她们 。 没有想到 , 这两个妇人真实的身份是人口贩子 。 李氏兄妹被两个妇人坐着火车带到河源 。 在这里 , 兄妹二人分别被人买走 。 时年 , 李孟贤八岁 , 李月铃六岁 。

李月铃被何人买走 , 至今都不得而知 。 李孟贤被卖到了广东连平县上坪乡小水村一个叫熊成康的人家 。 从此 , 李孟贤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熊细仔 。 熊成康缘何要买一个孩子?可能是因为发妻亡故、尚未生子的缘故 。 翌年 , 熊成康迎娶了一房继室 , 不久 , 便生产下一个儿子 。 熊细仔一下子成了家里的“多余人” , 由养子变成了长工 。 不仅失了学 , 还要为谢家干各种农活 , 如放牛、割草、下田等等 , 吃不饱、穿不暖、生病无人理成了常态 。 稍有怠慢 , 就会遭到熊成康的暴打 。 这些经历 , 成了熊细仔成年之后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

1949年 , 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 , 共产党定鼎天下 。 熊成康家也在土改和历次运动中走向了破落 。 这时候 , 一些同情熊细仔的村民劝说他与养父脱离关系 , 自立门户 。 1953年 , 熊细仔鼓起勇气 , 提出与熊成康脱离父子关系 , 熊成康答应了 , 但并没有分给熊细仔任何财产 。 这时 , 同村的谢潮茂正好要去全南县大吉山钨矿找工作 , 熊细仔便跟着他去了大吉山 , 希望也能在此找一份工作谋生 。 但当时熊细仔只有15岁 , 年龄太小 , 隶属重工业部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中南分局管辖的大吉山钨矿厂 , 不接收未满法定劳动年龄的童工 。 眼看就要穷途末路 , 无功而返 , 一个在矿厂工作多年名叫熊金恩的同乡听说了熊细仔的情况 , 十分同情他的遭遇 , 便和妻子许来清商议 , 将他收留了下来 。 平日里 , 熊细仔称谢金恩夫妇为“干爹干妈” , 一家人相处的很好 。

熊金恩夫妇心底善良 , 不仅为熊细仔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 , 还供他在钨矿子弟学校读了两年书 。 这两年中 , 熊细仔又一次点燃了生活的希望 , 他刻苦学习 , 努力上进 , 1956年6月 , 成功考取了钨矿厂电工学徒资格 , 被分配在大吉山动力厂 。 11月 , 到八里半技校学习电工理论 , 至1957年3月底学满结业 。 1957年4月至9月在大吉山分造厂实习 , 10月又调去湖南省湘西矿实习 。 1958年2月再次调到江西电机厂(在南昌市)实习 , 当年8月底 , 实习期满 , 分配至大吉山钨矿新选厂碎矿车间 , 享受三级工资待遇 , 同时还分配到一间单人宿舍 , 位于选厂新建宿舍25号楼上 。

大吉山钨矿位于江西省全南县南岭九连山脉中部 , 最早的开采历史可追溯到1918年 。 1949年8月 ,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15兵团48军143师429团克复大吉山 , 钨矿为临时军管会接收 。 1950-1952年 , 通过接管、没收、赎买等方式 , 大吉山钨矿回到人民政府手中 , 生产秩序得以回复 。 1952年2月 , 矿区有工人2118人 , 其中民工1398人 , 年产钨砂346.55吨 。 1953年 , “一五”计划实施 , 大吉山钨矿被确定为全国“一五”期间新建和扩建的156项重点工程之一 , 并得到苏联专家的援助 。 1953-1955年 , 苏联专家多次来矿考察 , 指导新选厂设计方案 。 1954年6月2日 , 国家计划委员会第5401049号文批准大吉山钨矿扩建设计计划任务书 , 1956年2月1日 , 国家建设委员会第5604148号文批准大吉山钨矿初步设计概算 。 5月 , 新选厂破土动工 , 建筑面积2.3万平方米 。 1958年10月1日 , 新选厂建成并试生产 。 是年 , 为满足苏联设计工程投产需要 , 钨矿厂新招职工1228人 , 其中840人来自农村 , 388人来自矿区家属 。 熊细仔便是在这一背景下进入选矿厂 , 成了一名钨矿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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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细仔档案封面

按照保卫科的批示要求 , 12月8日 , 选厂保卫组首次对熊细仔的“现实表现”进行了两次调查 。 调查对象分别是中共党员、电气技术员张某和碎矿车间党支部代理书记钟某 。 结果 , 这两个人对熊细仔平时的表现 , 基本上都打了差评 。

张某说 , 熊细仔“在言论方面不讲话 , 表现沉闷 , 在工作中表现不好” 。 具体是:对生产中电气出现问题后 , 不积极处理 。 曾有一次维修不及时导致全车间生产停顿了一个小时;劳动态度不踏实 。 上班后分配了工作就干 , 不分配就不干 , 功效不高 , 干劲不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不积极 , 很少参加政治活动 , 有时参加 , 但很少发言 。 在未找到他的哥哥前表现一般 , 找到之后表现更差 , 不如过去 。 现在总是闷闷不乐 , 工作上拖拖拉拉 , 生活上散散漫漫 。

张某特别提到三点 。 “一、他曾几次要求去澳门探亲 , 而领导(总支)上不睬不理 , 这样考虑那样考虑 , 而我(指熊细仔)历史上又没有干过其它事情 , 为什么不让我去探视呢?这事熊细仔曾对我说过几次 , 同时对总支未答复他和给他出证明 , 在他思想内有些不满情绪 。 曾对我说:你帮我到高书记那里去讲一讲 , 我向高书记讲 , 他理都不理我 。 二、对他去后 , 受他哥哥的影响可能不会回来 。 因为他对当前国内形势认识不足 , 但他从不谈论这些 , 也不和别人接近 。 三、如果他回来了的话 , 我们是不准备留他 , 那就调他到非生产部门去 , 因为我们都是全盘自动化 。 放在这里很不妥当 。 ”

钟某认为熊细仔平时表现一般 , 工作不积极 , 业务水平也不高 , 但对去找他哥哥的事情却相当积极 , 经常写报告找领导 , 对组织上不给他解决问题内心有些不满 。 保卫组最后问钟某:“那组织上的意见呢?”钟某回答:

埋怨情绪是有 , 认为哥哥找到了不给他去 。 但很大问题不会有 。 根据他的政治觉悟和目前形势 , 是不能给他去 。 一方面他去了是否返回来还是个问题 , 另一个问题 , 他去了之后 , 到那边可能会乱讲 。 因此 , 我们意见还是不能给他去 。

张、钟二人的评价宛如一道高墙 , 对熊细仔申请赴澳形成了巨大阻碍 。

诡异的是 , 在1961年8月5日 , 熊细仔写给全南县公安局的信中称 , 他赴澳探亲一事 , “从去年9月就向厂里申请 , 到12月才得到厂方的同意 。 厂方给我介绍到派出所 , 即全南县大吉山派出所 , 就在12月24日派出所给了一份‘中华人民共和国因私事出国申请表’ , 叫我填好 , 并交代我本人的相片 , 我香港大哥李仲贤的相片和父母的相片即信件(我大哥的信和华侨服务部的信 , 以及一封江西省公安厅的信)都交给了派出所 , 该处说即替我上报批示 , 最迟在三个月后可以答复 。 ”厂方在情况调查中清楚地做了“不同意赴澳”的结论 , 为何熊细仔在次年的信中说在此时得到了“厂方的同意”呢?

12月24日 , 熊细仔填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因私事出国申请表”中 , 除了已经多次重复填写的家庭情况和申请事由之外 , 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不是再申请去澳门 , 而是去香港 。 这是因为“去年我大哥就约我到澳门见面 , 但我到派出所询问 , 派出所说到澳门也要办好出国手续才能去 , 所以我就决定申请到香港 。 ”

此外 , 还有一份来自赣南行署公安处第三科对大吉山钨矿保卫科的批示 , 也在12月24日得到了批转 , 内称:“关于你矿工人熊细仔申请赴澳探亲一事 , 前我处已将申请书转来 , 要求你们研究处理 。 但至今未见你们提出意见 。 现你矿工人熊细仔又要求赴澳 , 现再将申请书转来 , 请你们研究 , 提出意见 , 报来我处审查为盼 。 ”从行文语气来看 , 公安处对钨矿厂的不作为显然有些不满 , 字里行间带着火药味 。

十天后的1961年1月4日 , 大吉山钨矿保卫科在公安处的批示下回复称:

三科:

接你们转来我矿熊细仔申请出国一文后 , 我们当即据党的政策 , 安排处理 , 要求本人向本地派出所申请 , 至今其到处□□□申请 , 乃是其本人的问题 。 特此告知 。

又将皮球踢给了熊细仔 。

与此同时 , 保卫科又指使选厂保卫组在1月30日就熊细仔的情况写了一封详细的材料 , 并对其要求赴澳探亲一事给出意见:不同意 。 然后加盖公章 , 报送选厂党总支 , 总支看后 , 批示:“同意保卫组意见 。 ”同样加盖公章 。 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 , 就是极力阻挠熊细仔出境探亲 。

这封材料比之前保卫组在车间所做的“现实表现”调查更具杀伤力 , 也能帮助我们理解前文提出的疑窦 。 很有可能是 , 熊细仔在得知了车间不同意其赴澳探亲的意见后 , 再次找了保卫组或更高一级组织 , 甚至又一次给行署公安处写了信 。 迫于压力 , 厂方表面上答应了熊细仔的请求 , 并让他去派出所填表 , 但在暗地里 , 却积极罗织了熊细仔的材料 , 并以组织的名义明确给出结论——“不能让他赴澳” 。 12月8日的那份“现实表现”情况调查 , 只是临时的 , 没有说服力 。 现在这份材料 , 加盖了两级组织的公章 , 即使上级单位再次督办 , 也不好再说什么 。

这一切 , 熊细仔显然蒙在鼓里 。 从1960年12月底到1961年夏天 , 漫长的六七个月中 , 他一直在焦灼的等待 。 他也去派出所询问过多次 , 但对方的回复都是还未接到上级通知 。

1961年7月下旬 , 天气热到了极点 , 熊细仔再也等不下去 , 于是又一次向赣南行署公安处写申请书 。 8月3日 , 公安处回复称:早已同意熊细仔赴港探亲 , “同时该处的信中还说已通知了钨矿公安派出所 , 叫我到派出所去办理手续 。 ”

熊细仔得知这一情况后 , 立即去派出所询问 , 但得到的回答仍然是:“派出所说没有接到通知 , 厂方其它部门也说没有接到通知 。 ”8月5日 , 熊细仔大概多少看出了事情的端倪——派出所和厂方“没有接到通知”是假 , 以各种理由阻挠自己赴港探亲是真 。 看起来 , 这件事情 , 不绕开派出所和厂方是没法办成的 。

当日 , 熊细仔写信给全南县公安局 , 请求其调查此事 , 帮助他早日“办好这个去香港的手续” 。

解放以来 , 在党的关怀培养下 , 我深深感到新社会的温暖和幸福!在新社会里 , 已没有了我以前这样的悲惨遭遇 , 同时我看到和听到在过去许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们 , 在今天人民政府的帮助下 , 都得到了团聚 。 这是多幸福啊!所以我也希望党和人民政府帮助我 , 使我能和亲人团聚 , 给我一些方便 , 使我能早日到香港去探望我的亲人吧!在那里我只探访两个星期左右即回来的 , 决无其它目的 , 请你处相信我吧!最后我请求你处给我一封回信的答复吧 。

这封信寄出八天后 , 即8月13日 , 县公安局便做出了答复 , 在来信第一页上做了批示 , 但遗憾的是 , 这条批示被人为撕掉 , 具体内容今天已无法得知 。

从这一天起 , 熊细仔申请赴港的批办程序明显得到了加快 。 9月3日 , 全南县公安局填报了三份关于熊细仔的“往来港澳审批表” 。 9月13日 , 熊细仔按要求写了一封赴港申请书 , 同时递交三级单位:大吉山派出所 , 全南县公安局 , 赣南行署公安处 。 9月17日 , 大吉山钨矿选厂总支委员会、选厂总支碎矿车间支部委员会两级党组织联名出具了一份“熊细仔的一贯工作表现”材料 , 话锋陡转 , 不再对其打差评 , 小题大做 , 而是尽可能将其“材料做的好一点” 。 如在谈到近期表现时说 , 由于得到了赣南行署公安处的来信 , 同意他赴港 , 故近期“工作及思想都在好转” , 具体表现在:

组织纪律方面 。 一般化 , 上班迟到早退、矿工现象还未发现 , 工作中一般还能服从分配 , 不会有讨价还价的表现 。

工作态度表现方面 。 过去一段时期表现很差……最近得到了赣南公安部门的同意后 , 认为有把握可以去看自己的兄了 , 故工作中也表现比较安心 , 在处理问题上一般还能完成一些任务 , 态度比较愉快了 。 自参加工作以来 , 除去年发生一次人身事故外 , 其他还没有发生什么机械设备事故 , 安全工作还是比较好 。 至于一些工作中的破坏行为 , 至今尚未发现 。

联系群众方面 。 很差 , 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独自行动 , 若有工作就干一天 , 没有事时总一个人坐到 , 一贯非常沉闷 , 很少跟大家在一起闲谈 , 至于高兴大笑方面尚未见到 。 至于其他有什么别的朋友 , 我们还未发现 。

生活作风方面 。 据我们所了解一般还比较俭朴 , 对于平常大吃喝 , 乱花乱用现象还没有出现 , 反正每个月自己的工资吃饭就是 。 平常穿的很突出也没有过 。

这份材料相比《熊细仔的单身材料》来 , 可谓天壤之别 。 就连最后的结论 , 也写的比较委婉:“该同志的政治思想觉悟是不够高的 , 加上我们单位又是一个国外设计的现代化的选厂 , 他本人又是一个主要工种(电工) , 为了保守秘密 , 如果要同意去的话 , 必须要在他的家里进行一次有关资料的收回工作 , 否则不能出去 。 最好就不去好 , 当然具体还应该由公安部门决定 。 ”三天后 , 选厂总支委员会签署意见:“以上情况供你们参考” 。

9月21日 , 大吉山派出所将这些材料汇总在一起 , 全部报送赣南公安处 。 八天之后 , 全南县公安局也将相关材料上报赣南公安处 , 在“往来港澳审批表” , 局长何杰绅签署意见:“该人表现不够好 , 赴港问题请公安处审批 。 ”

10月 , 两级公安机关的材料都得到了行署的批复 。 10月12日 , 行署公安处李姓负责人向大吉山派出所批复:

该人曾数次申请去港探亲 , 并又经行处(即行署公安处——笔者注)直接去信同意其出境 , 且经公安局审查该人政治□及在海外亲友还未发现可疑问题 , 几年来的工作表现也较好 , 我的意见是可以批准出境 , 请□处长批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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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处关于熊细仔出境的批复 , 1961年10月12日

翌日 , 公安处□处长批示:

该人是寻亲人多年的 , 要求团圆 , 我们共产党不叫人家团聚 , 这是对党的影响不利的 。 此点应向选厂同志讲清 。 另外去港以前 , 不许进行什么保密的检查 , 这是不很□好的做法 。 如果带什么政治机密资料 , 边防会检查的 。

对县公安局上报的“往来港澳审批表” , 行署公安处□处长也于10月12日做出了批示:

该人几次申请出港 , 按党的政策是可以去的 。 同意该人出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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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细仔往来港澳通行证

1961年10月15日 , 历时一年多的辗转努力 , 熊细仔终于拿到了由赣南行署公安处签发的往来港澳通行证 , 为期一月 。 离别故乡、亲人十七年 , 为了这样的小团圆 , 再艰难的努力 , 都值得付出 。

(本文所涉及人物皆为化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