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话：千古真情词人横空出世，始于致顾贞观《金缕曲》

纳兰性德是一个痴迷于汉族文化、历史典籍、诗词歌赋的满洲贵族公子，他崇拜汉文化又拒绝这种文化塑造的封建体制的同化，春人秋思而凸显自己的个性；顾贞观则是在明清鼎革中心灵受到极大创伤，以“两截人”、“贰臣”的心态入仕清廷又被排挤歧视的汉族文化人，清高自负、自命不凡又不合时宜。

两个个性凸显的人互相进入各自的灵魂，一起进入各自生命的真相，珍惜各自的独特，互相欣赏叛逆，一同品味人生的苦涩，命运的诡诘，并彼此坚定地维护对方的孤独与操守，鼓励对方活出独一无二。这样一种灵魂相依的挚友知己之传奇，首先体现在他们的诗词唱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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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的成名之作是写给相识不久的顾贞观的。《金缕曲·赠梁汾》作为自己二十二岁这年，对于未参加博学鸿儒科考，无心于仕途而纵情诗词的汉人学士，纳兰性德迸发积郁、青眼高歌，向这个并不公正理想的社会宣战，尽显其青春叛逆的真性情。

这个年龄上，他已认清：“举业欲干禄，人操其柄，不得不随人车步。诗取自适，何以随人？”在这个彻悟方面，他的汉族文友给了他启示，而相知最深启发最大的莫过于顾贞观。

一阕《金缕曲》使这个满洲贵族公子享誉全国文坛。进一步评解《金缕曲·赠梁汾》对深入了解纳兰性德的内心世界颇显重要。

《金缕曲·赠梁汾》：“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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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词的副题在《今词初集》中写作“赠顾梁汾杵香小影” 。顾梁汾即顾贞观，是明朝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曾孙；其父顾枢屏，前朝未曾作官，过着隐名敛居的生活。

顾贞观是纳兰性德最为佩服的当代词人。当时顾贞观正由在京的七品之官任上受人排挤抽身而退，再无意官场，正好结识纳兰性德，其时四十岁，与小他十八岁的容若公子结成死生不渝的莫逆之交。

此词牌名在《今词初集》、《昭代词选》中记作《贺新郎》，所以上文中称“长白成容若题《贺新郎》一阕于其上…… 。 ”

此词的开首如石破天惊，皇亲国戚自称狂生，富贵荣华皆道偶然。 “德也狂生耳” ，自比李白步“我本楚狂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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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的《拟古》诗第三十九首有句说：“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 ，都是表明自己不受世俗拘束，性格狂放不羁。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此句用意极重，含意甚深。

作为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中央政权，在明清鼎革之改朝换代，满洲人建立大清而取代大明，有其偶然性，但其必然性正寓于偶然性之中。

如不是李自成的农民军在对待明皇室成员时过于残暴，也不会激怒早有反明之心的旧部将领臣民。起而联合满洲人取代大明击溃农民军。

此词句中，表现出纳兰性德对历史变迁、朝代兴亡的清醒认识，以及更进一步看清了自己所谓“昨天的山林草莽，今天的龙华贵富”均为偶然，何来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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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连用权贵不可久长的典故，对京师官场的“尘染衣黑”的讽刺，表达出对所谓贵族名臣家庭背景的不屑，对官宦仕途的唾弃。

“有酒惟浇赵州土”句，化用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句。纳兰性德喜读李贺的诗，为此写过一篇短文《书昌公集后》。

“青眼高歌俱未老”句化用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

“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放浪形骸，不拘俗礼，《晋书·院籍传》记载阮籍是青白眼，见礼俗之人以白眼对之；见良朋高士，则以青眼视之。

这里纳兰性德有劝慰顾贞观之意：你我结为莫逆知己，年龄都还不算老，不要把我当成什么豪门贵公子，我也是一介狂生，偶然生在京城名相之家而已，我们交往如磊落豪侠，只论真情文、不论贵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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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一样的命运，才高招忌，对那些虚名鼠辈、宵小之徒的妒嫉与诬言中伤，无可解释辩护，只可冷笑呲之以鼻。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那些在仕途追逐中的苟且之徒不值一提，连我自己都后悔去参加什么科考，有何意义？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句， “后身缘”、“他生里”都用意很重，顾贞观认为这是以生死交朋友，只叹用情之重，何以承受。结果只过而立之年便因病而离世。

“后身缘”即指来世的情缘。这里有个典故：唐玄宗时边关战事多，征战沙场的将士深受严寒之苦。玄宗令宫廷制衣加紧缝制战袍送往前线。

结果有士兵在分发给自己的战袍中得到夹带的一首诗：“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客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棉。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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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士兵把这首诗交给了将军，将军又把这首诗交给了唐玄宗。皇帝以诗遍示六宫粉黛间谕“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 。结果有一个宫女说是她写的， “自言万死” 。

而唐玄宗深深怜悯这个宫女，让她嫁给得到此诗的士兵。娶了她的士兵说：我与你结今生缘。宫中与边关人人感动而泣。（参见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纳兰性德用“后身缘”意以强调彼此的承诺，并不受此生此世之限，诗言极致，感天动地。

因此阕《金缕曲》题于“侧帽投壶图” ，顾贞观在画偈上“缓却标题，留些位置” ，按《词苑丛谈》所记，纳兰性德的此词以“侧帽词”传名天下，得享盛誉，一位满族天才诗人横空出世般地走进中华诗词圣殿。

自《金缕曲·赠梁汾》而一腔悲愤呼号而出， “其真率无饰，至令人惊绝” 。可见与顾贞观结识而成为知己，久郁之悲苦，面临的困境，人生感悟以至生命的悲剧意识喷薄而出，尽情倾泻，之后绵绵不已，挥之不去的悲情怨愤从此笼罩了他的心灵，成为纳兰词哀感顽艳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