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不可轻作”:在“胡说”与“论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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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文人的“胡说”
晚清名臣郭嵩焘曾在日记中勾勒过一个宏大的历史脉络 , 他说:“自汉唐迄今 , 政教人心 , 交相为胜 , 吾总其要曰名利 。 西汉务利 , 东汉务名;唐人务利 , 宋人务名;元人务利 , 明人务名 。 ”民国年间 , 罗尔纲受这种论说的启发 , 撰文分析清代士大夫好利的由来 。 其师胡适偶然读到此文 , 深不以为然 , 写信批评道:
这种文章是做不得的 。 这个题目根本就不能成立 。 管同、郭嵩焘诸人可以随口乱道 , 他们是旧式文人 , 可以“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一类的胡说 。 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 , 切不可这样胡乱作概括论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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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纲
接下来胡适罗列了历朝反例 , 来证明罗尔纲立论的偏颇 。 进而教导说:你常作文字 , 固是好训练 , 但文字不可轻作 , 太轻易了就流为“滑” , 流为“苟且” 。
余英时先生后来解释胡适不与梁漱溟纠结某重大概念时 , 引用了胡适这段批评 , 并做出了自己的进一步解释 。 他说:
罗尔纲的题目不能成立 , 因为除非我们能先证明清代士大夫比其他各代都更要“好利” , 也比其他各代都更不“好名” 。 我们又必须进一步证明清代所有或至少多数的“士大夫”都“好利” , 而不“好名” 。 最后我们还得建立“好利”和“好名”的严格标准 。 如果士大夫“好名”、“好利”的现象无代无之 , 又不能加以量化 , 那么这个题目当然是没有意义的了 。 (以上均见于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2006)
余英时的质疑句句切中肯綮 , 不过胡适未必有如此苛刻的要求 。 胡适确曾标榜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 , 对名词的使用很讲究 。 但这也仅限于一些有争议的“新”名词 。 如封建主义、现代化等 。 像产生于清末的“社会”等名词 , 他便不再讲究 , 更勿论中国早已有之的“名利”二字 。 以笔者揣度 , 此处胡适侧重于批评罗尔纲的系统太过整齐 。 1936年夏 , 胡适在给这位弟子的信中说过:“凡治史学 , 一切太整齐的系统 , 都是形迹可疑的 , 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里去 。 ”(胡适:《胡适全集》第24卷 , 安徽教育出版社 , 2003 , 第298页)罗尔纲此文的问题恰恰就在于将好名与好利一刀切 , 实则好名与好利的历史实态及其流变都不可能那么一目了然 。
以笔者拙见 , 研究者不仅要质疑旧式文人的胡说 , 也要当心新式学者的论断 。 余先生曾作《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一文 。 平心而论 , 此文在学术层面不无可议之处 。 仿照其对罗尔纲的批评 , 亦可有如下质疑:何谓知识分子?何谓边缘化?是否建立了中心与边缘的严格标准?有趣的是余先生自己在文章开头专门申明其看法“未达成熟的地步” , 属“未定之见” , 但不少读者似已照单全收 。 揆诸近代历史 , 有许多反例可以证明知识分子不仅未走向边缘 , 反倒长期居于中心地位 。 曾受教于余先生的罗志田教授便注意到反例的存在 , 故对此观点做了重大修正 , 认为伴随着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的是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 。
值得注意的是 , 罗志田在论述中借用了胡适“社会重心”概念 , 且有所扬弃 。 胡适对科举制极不以为然 , 认为科举制造成平民化 , 是社会无重心的原因之一 。 罗教授则以为此说太“隔”、“不切题” 。 他认为科举制的废除恰好使近代中国失去重心 , 导致国家的持续动乱 。 两种看法差异如此之大 , 是因为二人在“社会重心”概念上的理解有着根本不同 。 罗教授的“社会重心”指的是士作为四民之首 , 可以维系社会的正常运转 。 这一点其实胡适是不怀疑的 。 他在1932年便提到:“例如旧日政治之下 , 一个科举制度可以笼罩全国的教育与任官 , 可以维系全国士人阶级的人心 , 可以树立中央与地方的行政关系 。 ”(《胡适全集》第24卷 , 第127页)
胡适此说 , 借用严复的一段表述可以看得更清楚 。 严复戊戌年上皇帝书时提到圣人之治理的奥秘在于“求措天下于至安而不复危者 , 心一而已” 。 又谓:
盖使天下常为一统而无外 , 则由其道而上下相维 , 君子亲贤 , 小人乐利 , 长久无极 , 不复危乱;此其为甚休可愿之事 , 固远过于富强也 。 ……而今日乃有西国者 , 天假以舟车之利 , 闯然而破中国数千年一统之局;且挟其千有余年所争竞磨礱而得之智勇富强以与吾相角;于是吾所谓长治久安者 , 有儳然不终日之势矣 。 (《严复集》)
1914年 , 胡适自己也说:“吾国之旧文明 , 非不可宝贵也 , 不适时耳 , 不适于今日之世界耳 。 ”20年后又对蒋廷黻说:
无论蒋先生如何抹杀新事情 , 眼前的中国已不是“旧社会”一个名词能包括的了 。 千不该 , 万不该 , 西洋鬼子打上门来 , 逼我们钻进这新世界 , 强迫我们划一个新时代 。 (《胡适全集》第22卷 , 第31页)
简单说 , 胡适认为科举制无法造就现代的领袖人才 。 而他所谓的社会重心 , 也正是指一个可以领导中国前进或者至少自存的社会联合体 。 罗教授从科举取士的角度发论 , 对此胡适已预先作过回答 , 认为士不是取决于地位 , 甚至认为恰恰是科举制扼杀了士大夫 。 罗教授曾专门提醒学界注意胡适的社会重心说 , 但他意在论证科举废除之弊 , 而非关心胡适相应的思想世界 。 经此提示后 , 社会重心概念颇受后来学界注意 , 不过胡适本人思想世界中“相异的意义体系”仍待开启 。
这不是说胡适是不可批评的 , 关键是批评者视其为研究者还是研究对象 。 如将胡适视为研究者 , 鉴于“譬如积薪 , 后来居上”的道理 , 其可议处想必不少 。 即如其批评罗尔纲听信旧式文人的胡说为例 , 实则以其本人著述之丰 , 又何尝能尽属铁案如山的论断 。 1932年 , 胡适作《领袖人才的来源》一文 , 引用颜之推语如下:
吾观《礼经》 , 圣人之教 , 箕帚匕箸 , 咳唾唯诺 , 执烛沃盥 , 皆有节文 , 亦为至矣 。 但[《礼经》]既残缺非复全书 , 其有所不载 , 及世事变改者 , 学达君子自为节度 , 相承行之 。 故世号“士大夫风操” 。 而家门颇有不同 , 所见互称长短 。 然其阡陌亦自可知 。 (《颜氏家训 风操》)
胡适据此阐发道:
在那个时代 , 虽然经过了魏、晋旷达风气的解放 , 虽然经过了多少战祸的摧毁 , “士大夫”的阶级还没有完全毁灭 , 一些名门望族都竭力维持他们的门阀 。 帝王的威权 , 外族的压迫 , 终不能完全消灭这门阀自卫的阶级观念 。 门阀的争存不全靠声势的煊赫 , 子孙的贵盛 。 他们所倚靠的是那“士大夫风操” , 即是那个士大夫阶级所用来律己律人的生活典型 。 (《胡适全集》第4卷 , 第537页)
随后他又提到唐宋的案例以证其说 。 但以胡适自己的标准来看 , 仅靠几份家训来论证门阀制度对于士大夫风操的作用 , 无疑也是有问题的 。 正如胡适和余英时批评罗尔纲一样 , 我们也可以质疑 , 何谓士大夫 , 风操的标准是什么 , 以门阀制度视风操的话是否系统太过整齐等等 。 其实从这部《颜氏家训》中便能随手举出反例:颜之推所批评的士大夫教子弟“鲜卑语及弹琵琶” , 这种趋炎附势现象也正是门阀制度下发生的史事 , 又如何能以风操二字囊括?姑且不论颜之推所言算不算旧式文人的胡说 , 反正胡适引用此说时欠读者一些分析判断 , 故而一不留神也勾勒出一套“整齐的系统” 。
新式学者的“论断”
其实胡适引用颜之推这段论说是颇有文化史的敏锐直觉的 。 说到底 , 引用古人之说不是原罪 , 关键在于解读的分寸 。 在胡适和余英时看来 , 罗尔纲的问题在于对郭嵩焘的观点未加辨析 , 便以之为进一步的立论基础 。 尚未证明清代是否好利 , 便讨论好利的原因 , 不啻把逻辑根基建立在了沙滩上 。 当今学界在援引文人学士之说以申己论方面 , 罗志田教授无疑是公认的大师 , 惠及后学者甚众 。 其近年更是先后刊文畅论史学“捕风”“捉影”之术 , 文中颇推崇民国英年早逝的天才史家刘咸炘 。 有趣的是 , 主张“察势观风”的刘氏在论著中也曾引用郭嵩焘名利交相胜之论 , 并赞其“甚确而得要” 。 (刘咸炘:《推十书》第16册 , 第246页)
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风格偏好问题 。 吕思勉先生曾撰文论述“文明民族何以反被野蛮民族所征服” 。 他给出的一个“总括”的回答是:“以风俗论 , 则野蛮人朴实 , 而文明人虚伪;以政治论 , 则野蛮人简捷 , 而文明人迟滞 。 两者相遇 , 自然朴实简捷者胜 , 虚伪迟滞者败了 。 ”(《吕思勉论学丛稿》)这一总括若以胡适的理论方法审视 , 想必也有“系统”太过“整齐”的嫌疑 。 但以吕思勉对中国历史非凡的洞察力 , 此说自不能等闲视之 。
胡适的“文字不可轻作” , 更多的价值在于其警示性 。 论断并非易事 , 后来研究者自应处处警醒 。 龚自珍说豪杰轻量京师而致山中之势重 , 很可能是一种敏锐的时代观察 , 借用这一观察 , 或可通向历史的更深处 。 但研究者亦须明白这是龚自珍本人的一个表述 , 至于是他对时代的平情判断 , 还是一时的情绪发泄 , 已难以遽然结论 , 更不必说其言是否符合史实了 。
实际上 , 传统文人学士的表述习惯确实就为研究者设障 。 朱自清从作诗的角度认为“暗示得从比喻和组织上作工夫 , 利用读者联想的力量” 。 胡适的学生傅斯年则恰恰批评“中国学者之言 , 联想多而思想少 , 想像多而实验少 , 比喻多而推理少” 。 他举例说国人好言天无二日国无二王 , 但日与王岂有关联?言者无非是“欲明无二王 , 而又无术以证之” , 遂以天有一日作比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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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
傅斯年对逻辑的强调 , 离不开其师胡适的鼓吹 。 熊十力即提到“适之锐意宣扬 , 而后青年皆知注重逻辑” 。 胡适看重西方的逻辑的另一面是反感传统国人的“苟且” 。 其小说《差不多先生传》便是如此立意 。 他在一次画展中有感于日本画家的认真态度 , 激愤之下竟然向友人发出“中国不亡 , 是无天理”的牢骚 。 胡适在治学上更是反复强调“不苟且” 。 他到一个学校演讲“做学问的方法”时便说:“科学方法只是不苟且 , 不懒惰 , 肯虚心的人做学问的方法 。 说破了不值半文钱 , 学起来可要毕生的努力 。 ”(《胡适全集》第32卷 , 第323页)他在倡勤、谨、和、缓四字诀时又说:“谨即是不苟且 , 一点一笔不放过 , 一丝一毫不潦草 。 举一例 , 立一证 , 下一结论 , 都不苟且 , 即谨 , 即是慎 。 ”(《胡适全集》第24卷 , 第612页)无独有偶 , 据王奇生教授说:“有一次听罗志田教授总结其治学方法 , 他说 , 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 我不过是比人家更加细心 , 同样的史料 , 我可能读得更加认真、更加细致 。 ”对照胡适再三致意的“不苟且”的治学主张 , 可知此言自是出于至诚 。
胡适曾不止一次赞扬罗尔纲不苟且 。 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你这种‘谨慎勤敏’的行为 , 就是我所谓‘不苟且’ 。 古人所谓‘执事敬’ , 就是这个意思 。 你有美德 , 将来一定有成就 。 ”次年又谓:“你的两段笔记都很好 。 读书作文如此矜慎 , 最可有进步 。 你能继续这种精神 , ——不苟且的精神 , 无论在什么地方 , 都可有大进步 。 ”(两信均见于《胡适全集》第20卷 , 第631页)
罗尔纲日后成长为著名的史家 , 想必这种不苟且的精神居功至伟 。 据胡适后来自称:
我引这两封信 , 要说明尔纲做学问的成绩是由于他早年养成的不苟且的美德 , 如果我有什么帮助他的地方 , 我不过随时唤醒他特别注意:这种不苟且的习惯是需要自觉的监督的 。 偶然一点不留意 , 偶然松懈一点 , 就会出漏洞 , 就会闹笑话 。 (《胡适全集》第20卷 , 第631页)
历史学的特点是研究者需要不断地解读史料 , 不断地作出论断 。 因此胡适说“偶然一点不留意 , 偶然松懈一点 , 就会出漏洞 , 就会闹笑话” , 丝毫也不夸张 。
胡适后来还对人说 , 以不苟且相督导 , 也是因罗尔纲的天分一般 。 但古往今来的大量案例表明 , 学者无论天分高下 , 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犯错 。 余英时说胡适“在讨论中国的重建问题时 , 稍不经意便流露出士大夫的潜意识” , 实则读胡适那一时期论述 , 可知其并不忌讳坦露其士大夫意识 , 又何来“潜”意识之说?余先生是史学界不世出的天才 , 但也不能奢求其笔下处处分毫不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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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胡适
求全责备 , 人无完人 , 学术亦然 。 拙文所涉诸公皆是各自所处时代的硕学大家 , 不是一般学者所能望其项背 。 笔者被其膏泽 , 仰望尚且不及 , 岂敢妄加论列 。 不过诚如严复所谓“不欺于古人 , 无摄于权威” 。 对旧式文人的“胡说”和新式学者的“论断”都带上几分怀疑精神 , 便是胡适的“不苟且”和古人的“执事敬” 。 史家志在探赜索隐与钩深致远 , 所面对的史事和史料又庞杂浩瀚 , 误读误判在所难免 。 文字不可轻作 , 又不可不作 , 作文字者唯有心存敬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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