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爱哼《喀秋莎》 | 乡愁笔记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姥爷爱哼《喀秋莎》 | 乡愁笔记

原创: 头号地标 头号地标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乡愁笔记》

文 | 卢徐

返乡导师 | 汪成法

——姥爷的书架里藏着一段人生 , 藏着一个时代 。

又是一年清明时 。 自从去年春天失去姥爷 , 我便对清明返乡不再有什么期待 , 有的只是潜意识中的抵触与失落 。

照例回到老宅祭祖 。 老宅门前的杂草快要没过小腿 , 铁门的锈迹斑驳狰狞 , 让我不敢伸手触碰 , 蜘蛛网也在门缝间张牙舞爪地宣示主权 。 吱吱呀呀的 , 长辈们推开了老宅沉重的铁门 , 却好像把我封锁起来有关家乡记忆的门阀也打开了 。 这些记忆 , 或明快或沉重 , 却总也绕不开姥爷 。

“南方说你是北方 , 北方说你是南方 。 ”

儿时常在家乡卫视的节目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

的确 , 处于南北分界线 , 淮河岸边的小城 , 蚌埠 , 有时会陷入这样“不南不北”的尴尬境地 。 但正是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 , 让这座小城拥有优越的交通条件与南北交汇的兼容感 。 或许没有多少古老的历史遗迹 , 没有名扬千里的佳肴盛宴 , 孕育出的人 , 却最为开放包容 , 兼具北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大气与南方泼墨山水画般的钟灵毓秀 。 他们身上 , 更有着各不相同的时代烙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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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分界线地标)

我在这样一座小城里长大 , 姥爷也是如此 。 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蚌埠人 , 追溯到祖上 , 是久居徽州的书香世家 , 族人众多 。 百年前家中有兄弟结伴北上谋生 , 沿着交通线来到这片当时还不叫蚌埠 , 却已然是重要交通枢纽的土地 。 姥爷家族中的这一支便因此迁至这座小城定居 。 从此 , 姥爷的人生 , 便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

姥爷的家中有一个满满当当 , 似乎“不堪重负”的书架 。 这深檀木色的书架立于窗边 , 顶上垂下两株长长的吊兰 , 每有微风拂过 , 绿叶便轻轻的摇晃 , 却丝毫不减本本书籍带来的历史厚重感 。 我最爱在书架旁翻箱倒柜 。 那书架于我 , 是比夏天开着冷气的新华书店更新鲜有趣的存在 。 我对于上一辈人、上个时代的许多了解 , 也是从这书架开始 。

书架里有姥爷亲手写的随笔日记、许多儿时的我不认得的繁体书、俄文书 , 书页被翻到残破的古籍……每一本 , 都会署上“墨清”两个字 。

墨清 , 是姥爷的名字 , 也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 许是文墨气息通过血液一脉相承 , 姥爷的文人风骨与这名字十分般配 。 一生与墨相伴 , 墨迹纵横 , 却清平淡然 。 后来妈妈告诉我 , 家中还有小辈称呼姥爷为“季伯” , 因出生在麦子成熟的季节 , 便有了小名 , 麦季 。 透过这两个如画般的名字 , 便仿佛可以望见近百年前 , 那书卷堆砌起来的大家族 , 在风雨中的沉浮兴衰 。

自搬迁至此 , 姥爷的族人凭着智慧与勤劳建立起家业 , 成为邻里一带有名的富农 。 那源自徽州青山绿水间的文雅之风 , 掠过蚌埠这片广袤平坦的黄土地 , 竟也滋养了几代人如绿苗般成长 。 姥爷并不常在老宅生活 , 只是偶尔会回到这里感受些许残存的童年记忆 。 曾在姥爷书架里的日记读到 , 老宅原本的规模远不止如此 , 这附近不小范围的土地 , 都是姥爷家的 。 新中国成立后 , 讲究平均 , 讲究共产 , “打倒地主分田地” 。 姥爷家也差点被扣上地主的帽子 , 好在族人们在当地颇享赞誉 , 广结良友 , 这才免遭一劫 , 只没收部分土地分给其他农民 。

这是一段只能在课本里触碰到的历史 , 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总缠着姥爷给我讲他眼中的历史 。 姥爷也总会拿出一副紫砂壶 , 让我“添茶倒水” , 定要伴着那滚烫的茶水和四溢的清苦的茶香 , 缓缓坐在书架前的摇椅上 , 为我娓娓道来 。

关于过去 , 姥爷印象最深刻的是抗日战争 。 老宅的位置 , 是蚌埠这座城市的近郊 , 村庄里人口也不算特别多 。 所以 , 和现在文学、影视作品常表现的大规模的屠杀惨案不同 , 日本人只派了一个小士兵 , 带了几枚手榴弹就来“扫荡”这个村子 。 姥爷说 , 他亲眼看见那个“日本鬼子” 。 “个头不高 , 矮的很 。 就他一个人 。 要我说 , 随便上几个人就行 , 可大家都躲在屋子里看 , 就是没人敢出头 , 唉!”姥爷垂下眼 , 慢慢拿起那紫砂壶盖 , 顿了一顿 , 才又放下 。 姥爷还说 , 当年家里经济条件尚可 , 事后就准备了一把枪藏在家中 , 以备不时之需 。 这枪许是随着时间的长河而踪影无迹了 , 而抗战时手无寸铁的百姓面临危难时的无助与软弱 , 却深深刻在了我和姥爷两代人心中 。

儿时最喜欢与姥爷互诵诗词 , 虽然我每每都成为姥爷的手下败将 , 但听着字词诗句如玉盘从他口中滚落 , 看着他轻轻堆起皱纹笑我又答不上来 , 于我最是精神上的满足 。 考完试就把诗句全抛在脑后的我 , 最希望能像姥爷一样 , 到老也能在头脑中拥有诗词全集 。 书架上的《毛泽东诗词》 , 姥爷总爱拿下来放在手边 。 他说 , 他最爱读这大气磅礴的诗 , 也只有将帅之才 , 才能写出其中之最 。 听得多了 , 我们小辈也会笑他“过时” 。 可细想姥爷的人生 , 就能理解他的赤诚热情 。

姥爷自幼衣食无忧 , 小时候还有过耳洞、戴过耳环 。 长辈说 , 那是当时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才兴做的事情 。 除了读书 , 姥爷便是常伏在家里雇来的长工的背上 , 去到田野里玩耍 。 这样轻松无忧的日子在成长阶段被打破了 。 他亲眼目睹了中国的战火狼烟 , 看过侵略者的铁骑是怎样一寸寸踏入祖国山河 , 也踏入一代代人的心 。

熬过了抗战年代 , 姥爷也不敢松一口气 , 依然刻苦求学 , 成为邻里间为数不多的考上中专的孩子 。 那时的中专 , 是比大学更稀罕的存在 , 据说 , 考不上中专的孩子才会去上大学 。 就这样 , 姥爷也开始了和我一样在合肥求学的日子 。 有着家里的支持 , 生活依然无甚忧虑 。 书架上那本厚厚的 , 有着黑白插图的《本草纲目》 , 是学医的姥爷自那时就在读的书 , 如今已被翻烂了书角 。 上面的繁体字又小又密 , 直叫我想到在公园花丛边看见的蚂蚁 。 线装的版本也没有其他书籍显得精致 , 我简直不知那一根根泛黄的线除了让书显得更蠢笨 , 还有什么别的独特作用 。 因此 , 儿时的我只把它当连环画看 , 可看多了也只觉无趣:不过是一些长得一样的草!可姥爷视它为珍宝 , 虽然从不说 , 却总是反复研读、标记 。 也是直到今年一次返乡 , 拜访一位老中医 , 他拿出一本同样破旧的《本草纲目》 , 说 , 这书现在可宝贝哩!我这才反应过来 , 姥爷拥有的 , 是多珍贵的一本古籍 。 我需得向那装订线道歉 , 是我过于蠢笨 。

姥爷的青年时代 , 中国正与苏联交好 。 当时 , 俄语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 , 正如英语之于我们的意义 。 在这样的机缘下 , 姥爷的书架里还有几本俄文书 。 只可惜 , 姥爷真的老了 , 早已忘记俄语的发音文法 , 也不记得那几本书的内容 , 而口中最爱哼的歌曲 , 却永远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一类的苏联民歌 。

但时代依然在变 。 “今天上徐州去吃面条 。 走出去才发现 , 还有那么多人在挨饿 。 ”这是姥爷在六零年代写下的日记 。 日记本上清秀却略微褪色的字迹 , 遥远又疏离的故事 , 略显粗糙不平的纸张 , 都在提醒着我 , 姥爷眼中的世界 , 和我必定是不同的吧 。 日记里还写过年轻时做医生的零散片段 。 姥爷成了家后 , 也当上了里楼乡人民医院的院长 , 和同为医生的姥姥一起为乡民们鞠躬尽瘁 。 当时 , 谁家有人生了病 , 就头一个想到姥爷 。 有时情况危急 , 乡民还找到家里来 , “徐医师!快来我家看看!” 姥爷连衣服也来不及换 , 询问了大致情况 , 就匆匆拎上听诊器等工具 , 带上几样可用的药 , 三步并两步的赶到病人家中 。 那时候 , 大部分乡民连温饱都尚未解决 , 看病更是困难 。 可姥爷只把病人的健康放在第一位 , 在用药上 , 也总是选同等药效中最便宜的 。 我不知在这看病难比登天的日子里 , 还能否找到这样的良医 。 我只知 , 到如今 , 日子是彻底变了 。 姥爷看着新一代领导人带领中国走出战乱 , 建设出崭新的图景 , 在飞速发展的时代里 , 却又萌生出这许多问题来 , 姥爷怎能不感慨 。 他是时代的亲历者 , 是变化的见证者 , 才会对曾经领袖笔下的一景一物倾注那样多的感情 。

不止爱读诗 , 姥爷还常伏在书架旁的桌子上 , 兴起时 , 就挥墨用毛笔写下爱诵的诗文 。 姥爷的一手好字也算小有名气 , 有不少人先后登门求字 。 只是晚年姥爷往往力不从心 , 却绝非刻意吝惜墨笔 。 无论是诗书之趣 , 还是为人之品 , 姥爷都担得起大气与灵秀二词 。 儿时的我也羡慕姥爷 , 拿着细细的毛笔在薄如蝉翼的纸上轻轻挥上几笔 , 便有如龙飞凤舞 , 字字生风 。 看着小小的我眼里闪烁的光 , 和总在书桌前跃跃欲试的手 , 妈妈让我跟着姥爷学书法 , 说是家里不用请的大师 。 我却执意不肯 。 姥爷对我最为娇惯 , 必定是我一喊累 , 就停下休息 , 哪里舍得贪玩好动的我每天在他跟前愁眉苦脸的练习书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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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书法)

姥爷的书架上还有一本夹满泛黄照片的相册 。 除了家族间的人物合照 , 有两张风景照略显突兀 , 也令我印象深刻 。 一张是上世纪蚌埠的码头 。 淮河岸边 , 挑担运货的、拉车送客的、拎着行李匆忙赶船的 , 人来人往 , 络绎不绝 。 另一张是近代蚌埠的火车站 , 繁忙的光景与码头无甚不同 。 这两张照片显然是姥爷收集而非亲自拍摄的 。 我想 , 姥爷也是在它们中看见了自己的家族当年迁居至此的模样 , 看见了这座“被火车拉来的城市”带给人们独特的归属感 。 姥爷生病时常说 , 要回到老宅去 , 在那里安息 , 那是他的家乡 。 从小在充满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中长大的我 , 感受不到这样强烈而清晰的概念 。 而蚌埠 , 是我的家乡 , 是家的所在之处 , 是爱我的人的所在之处 , 这便是它于我最大的意义 。 “蚌埠”似乎只是一个名称 , 无论是百年前随船只摇晃在此落脚的迁客 , 近年随火车轰隆在此歇脚的旅人 , 还是现今随高楼一起成长起来的居民 , 这片土地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栖息之所 , 永远敞开怀抱 , 接纳来自五湖四海或漂泊或沉寂的心灵 。 名称不重要 , 重要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来往交汇的人 , 空气中流动的各具特色的语言 , 每个行囊中的故事 , 是它们成就了这座城市 , 充盈了这座城市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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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蚌埠火车站)

再次踏进那老宅的院子 , 恍惚间 , 竟有种穿梭千年的时空交错感 。 抬起头 , 却直望见邻居新盖起的三层小洋楼 , 有着西洋建筑式的浮雕 , 罗马风格的立柱 , 墙身通体洁白无暇 , 我却觉得那白色如死寂般刺眼 。 对比之下 , 眼前这座朴实无华的老宅显得如此灰暗破败 。

“嗐!现在都兴盖这样的房子 , 我们也不懂 , 反正照着来!”

知道 , 老宅老了 , 姥爷老了 , 姥爷的书架用不上了 , 属于姥爷这辈人的时代也过去了 。 蚌埠这座小城 , 是否依然会如往昔般 , 用最开放包容的胸怀 , 温暖每一个曾踏足它土地的人呢 。

作者简介

卢徐 , 安徽大学 。 初级习作者一名 。 过去的人事物 , 不该随风如烟般飘散;家乡的花草木 , 也不该随远行的足迹被抛诸脑后 。 《返乡画像》给了我一个契机 , 让我直面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 记录下最不想遗忘的故事 , 用往昔的点点温情治愈如今迷茫踌躇的心 。 也让我在体味一代人的笑与泪时 , 感受时代的脉搏 , 反思时代的成长 。 谨以此文纪念我心中最可爱的人 , 献给最可爱的家乡 。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投稿以及合作加小秘书shhxixi , 或邮件至2243154929@qq.com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姥爷爱哼《喀秋莎》 | 卢徐乡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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