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江南第一枝笔”的打油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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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郎号称“江南第一枝笔” , 还是梁羽生说得好:“要说明一下 , ‘第一枝笔’指‘小报文章’的‘第一枝笔’ , 与‘正统文艺’无关 。 ”唐大郎先生谢世 , 墓碑上由唐云题写九个大字“诗人唐大郎云旌之墓” , 可知这“第一枝笔”主要是指写诗 。 大郎先生的诗 , 嬉笑怒骂(有时更直接骂人)、滑稽突梯 , 友朋却众口一词 , 说他的诗内容虽俚俗 , 格律却森严 。 说这话的朋友 , 屈指数一下 , 个个才华横溢、鼎鼎大名 , 自然值得信从 。 不过还是梁羽生讲得好(他已第二回讲得好了):“刘郎(唐大郎)的打油诗固然堪称‘江南第一枝笔’ , 他的‘正经诗’也写得很好的 。 ”
这样虽然麻烦 , 但很有好处 , 分一下的话 , 你就不用在打油诗里挑他的毛病 , 他追求不在此也;而在“正经诗”里满可以好好体味一下 , 因为这些他是存了心要和别人或前人甚或唐人比一比的了(其笔名高唐 , 据说即要高过唐人) 。 但是不是越用心 , 就越不错?恐怕事与愿违 , 我们都有这经验 , 你越在乎的 , 前瞻后顾 , 反复读过 , 可错有时也在所难免 。
张旭东|“江南第一枝笔”的打油诗// //
唐大郎
1939年唐大郎第一位太太沈氏夫人顺世 , 大郎先生请画工为亡妇范遗容 , 而所画较本人为胖 , 家里人不甚满意 , 但大郎却觉得虽画得胖 , 总比病床支离瘦骨看着好 。 为作悼亡诗二首 , 题为《亡妇遗容》 , 前有小序:“亡妇遗容 , 既付画工 , 比生前为丰腴 , 家人嫌其勿似 , 可知画工之笔力拙也 。 ”诗云:
画师为尔范遗容 , 却比生时约略丰 。
怕看支离多病骨 , 教人肠断忆临终 。
画成将尔居中放 , 日遣儿郎礼拜勤 。
卿睹双雏应有喜 , 哲儿憨跳艺儿文 。
两首绝句像造句造了个连动句 , 第一首说画成 , 第二首说画成后虽然不像 , 还是把它摆在中间 , 让两个儿子给妈妈参拜行礼 , 而妈妈能看见他们一定高兴 , 两个小孩子一个欢蹦跳跃一刻不停 , 一个文质彬彬 。 用语浅近俚俗远过白傅 , 然读下来颇有几分沉痛 。
三天之后 , 4月27日《东方日报》 , 唐大郎(署名唐僧)在“怀素楼缀语”专栏刊出一篇《跳》 , 云:
近来每日作一诗 , 予向来作诗 , 不看诗韵 , 故亦不愿多押险韵 , 其实即看诗韵 , 亦未必便肯就范 , 故看不如不看也 。 惟平仄声自以为不查亦能晓得 , 而因此往往有错失 , 譬如予近有“卿睹双雏应有喜 , 哲儿憨跳艺儿文 。 ”跳字愚一向以为平声 , 乃陈涤夷兄 , 校稿之时 , 发现此字失粘 , 翌日告予 , 予尚不信 , 以为挑字平声 , 逃字平声 , 姚字亦平声 , 惟此跳字为上声 , 涤夷乃取诗韵示愚 , 则平而又平也 。 且不可与上声共 , 方知予向日所忆之谬 。 予于平上去入 , 本无研究 , 一向从咬字上断定平仄 , 而错误尚少 , 譬如往年予以为“司”守之司 , 必为平声 , 然偶然发现此字为低韵 , 盖与跳字误为仄声 , 同一为料出意外也 。 涤夷兄谓 , 当其校稿时 , 拟为予将跳字改去 , 而易跳荡两字 , 然恐足下一见后 , 必不卖账 , 故仍其文 , 涤夷兄知我不肯虚心 , 病大矣!
作者的后悔、在乎 , 这种情绪似乎隔着纸都能感觉到 , 所以对这些作品来说 , 他主观上一定是非常讲究格律的 , 这和友朋所说符合 。 这一段文字仅三百余字 , 但分析一下 , 意思却较丰富 。 第一重意思是:“予向来作诗 , 不看诗韵 , 其实即看诗韵 , 亦未必便肯就范 。 ”这里讲的是押韵问题 , 那意思似乎是说 , (为了追求别的东西)即便出韵 , 也不大在乎的 。 这几句话有点犯错之后不好意思 , 然后辩解几句的意思 。 对于这些“正经诗” , 他一定是会在意出韵不出韵的 , 这是大忌 。 《高唐散记》中有一篇《鍊霞喜予诗》说:“近时报纸 , 作打油诗者 , 七个字一句 , 凑四句 , 既不讲平仄 , 亦不限一韵 。 愚于作诗 , 本以为十一真非不可以入十二文 , 九青十蒸非不可以入八庚者 。 既称打油 , 以风趣为最要 。 ”周鍊霞所喜的一句是“故惜春泥放步迟” 。 《唱江南》中有《送新凤霞北归》一首 , 这就是打油诗 , 诗云:“蓦地动歌尘 , 赢来万口称 。 刘郎未倒屣 , ‘老妹’已抽身 。 祖国尊才技 , 艺人是宝珍 。 却嗟前一辈 , 几个不沉沦 。 ”“称”字是下平声十蒸韵 , 其他是上平声十一真韵 , 即为出韵 , 不避也 。
第一重意思说的是押韵 , 与“跳”字之误并无直接关系 , 因“跳”字在中间 , 并非押韵字 。 第二重意思则密切相关 , 即平时认为平声的在平水韵中极有可能是仄声 , 平素以为仄声的又可能是平声 , 误在想当然耳 , 大郎自己说昔日有“司”字之误 , 今日又有“跳”字之误 。 我们中小学即学过“白雨跳珠乱入船”之句 , 现在看看 , 若“跳”字仄声的话 , 此句即犯孤平 , 必须读平声 。 《水浒》中“浪里白跳张顺” , 后来也写作“浪里白条” , 也证明“跳”字平读 。 但“司”字大郎说得却不对 。 司作“主管、执掌”之意 , 固读平声 。 白乐天诗中有作仄声用的 , 《容斋随笔》已言之 , 略谓:“白乐天诗好以‘司’字作入声读 , 如云‘四十着绯军司马 , 男儿官职未蹉跎’、‘一为州司马 , 三岁见重阳’是也 。 又以‘相’字作入声 , 如云‘为问长安月 , 谁教不相离’是也 , ‘相’字之末自注云‘思必切’ 。 以‘十’字作平声读 , 如云‘在郡六百日 , 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 , 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 。 ”(卷一 , “司字作入声”条 。 )这里所举“司字作入声” “相字作入声”“十字作平声” , 还有没有抄的“琵字作入声” , 都属于特殊的 。 即正常来说 , 司字读平声 , 唐大郎此处说得不确 。 手边有冒辟疆《同人集》 , 可顺手举一例 , 卷九曹溶句“依稀唱出关心字 , 浪说司空不断肠”是也 。 大郎所举“挑”“逃”“姚”倒不易错 , 易错的如 , “接”是仄声 , “杰”是仄声 , “婕”也是仄声 , “皆”却是平声 , 如何防得呢?这些字都得死记 , 一首七绝才二十八字 , 但若遇到这些字 , 作者一想当然耳 , 则必误 , 此等误处 , 必“料出意外”也 。 所谓“且不可与上声共”者 , 指的是同一字 , 有平仄两种用法 , 且意思相同 , 如看、论、听、忘(诸字既可以读第一声 , 亦可读第三声 , 意思无差别)等 , 这种字最受欢迎 。 第三重意思为:“涤夷兄谓 , 当其校稿时 , 拟为予将跳字改去 , 而易跳荡两字 , 然恐足下一见后 , 必不卖账 , 故仍其文 , 涤夷兄知我不肯虚心 , 病大矣!”陈涤夷即陈蝶衣 。 从侧面写出 , 唐大郎于此等处 , 极其在乎 。
此则分析毕 , 则指唐大郎诗之格律严否 , 当分二类 。 其中一类 , 转求风趣 , 出韵或平仄不谐 , 皆所不计 。 另一类则为人称作“正经诗” , 则正正经经也 , 然有心种花 , 无心插柳 , 事与愿违 , 正所不少 。 这必诗人所共经 , 非刘郎一人所独 , 老杜也只不过老来诗律细 , 总要度过这一阶段 。 而“诗可以群” , 陈蝶衣真其畏友 。
大郎满嘴这也不在乎 , 那也不在乎 , 出韵也不在乎 , 平仄也不在乎 , 其实要看什么时候 , 由上面所述可以看出 , 有时是锱铢必较 。 对自己如此 , 对别人也一样 。 秦绿枝回忆说 , 他实在身有所感 , 就花了老大力气写了首《贺新郎》 , “犹豫了几天 , 斗胆寄给大郎 , 不想竟得到他的赞许 , 说我在格律上还是注意的 。 还说他近年常得到黄永玉、吴祖光他们寄来的诗 , 就是不讲究格律 , ‘有些胡来’ , 预备写信向他们提意见” (秦绿枝《与唐大郎相处的那些日子》 , 《文汇读书周报》2019年6月3日) 。 黄永玉先生看了似乎不很高兴 , 回应说:“当年看他的诗和诗后头写的短文章 , 只觉得有趣 , 不懂得社会历史价值的分量 , 更谈不上诗作格律严谨的讲究 。 最近读到一位先生回忆他的文章 , 其中提起我和吴祖光写诗不懂格律 , 说要好好批评我们的话 。 我轻视格律是个事实 。 我只愿做个忠心耿耿的欣赏者 , 是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又不蠢;我忙的事多得很 , 懒得记那些套套 。 想不到的是他批评我还连带着吴祖光 。 在我心里吴祖光是懂得诗规的 , 居然胆敢说他不懂 , 看样子是真不懂了 。 我从来对吴祖光的诗是欣赏的 , 这么一来套句某个外国名人的话:‘愚蠢的人有更愚蠢的人去尊敬他 。 ’我就是那个更愚蠢的人 。 ” (《“小朋友”唐大郎记事》 , 《新民晚报》2019年6月27日)那么唐大郎说过没说过这样的话呢?“说过没说过”这还查得出来吗?当然查得出来 。 吴祖光《我不能忘记的一个演员》里主要记唐大郎串戏 , 演黄天霸 , 生动异常 , 足以解颐 。 作者于文末说:“唐大郎如果唱戏 , 高盛麟便没有饭吃了 , 何以见得 , 有诗为证:此是江南唐大郎 , 投笔从歌到戏场 。 看他赢尽全堂采 , 岂独黄泉气煞杨 。 杨者杨小楼也 。 ”第一、第二句 , 平仄全同;第二、第三句平仄应该相同了 , 又全异 , 正不讲格律也 。 可证秦绿枝所忆并非虚造 。 那么唐大郎说“预备写信向他们提意见” , 提了没提?从永玉先生的反应看 , 应该是没提 。 从唐大郎的为人看 , 有时颇会做人 , 有时又颇不会做人 。 他谈风月 , 捧戏子 , 甚至写嫖经 , 按理说解放后要遭殃 , 请教了唐大郎研究专家祝淳翔先生 , 回说晚年颇好 。 读他1954年至1966年在香港《大公报》所撰“唱江南”专栏 , 亦约略知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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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郎(左)与姚苏凤
他以俚语入诗 , 写就身边事 , 一副不读书的样子 。 其实略一展读 , 颇多夫子自道 , 一则曰少年时爱袁枚 , 再则曰成立后再读又厌之 , 又一时爱王昙诗 , 又比较樊增祥、易顺鼎诗 , 亦可谓没少下功夫 。 其读《两般秋雨庵随笔》 , 赏有人于暮年得诗云“酒泉好友劳相待 , 道我迟来罚一杯”者 , 赏其达 , 识其取;又以易顺鼎远胜樊樊山 , 因“樊山之诗 , 论技巧非不美 , 论情感微嫌松薄” , “诗人之诗 , 无浓烈之情感以付之 , 要不足贵” 。
唐大郎1950年所作《谢梯维》云:
写就身边事一堆 , 自家看看意须灰 。
书来读者封封骂 , 头碰梯公日日催 。
人自心雄惟力拙 , 诗难气荡更肠回 。
只教收拾狂奴态 , 遂使尊眉豁不开 。
情感炽热而狂压 , 形成张力 , 不特写出一人新旧交替之际之彷徨 , 讵知非一群人甚或一辈人之感受耶?其《闻张光宇噩耗》一首之结句云:“旧日青鞋今入抱 , 槐花如雪泪如泉 。 ”乃当初张光宇请大郎吃过“全聚德”之后 , 拉渠至“内联升” , 谓今我且六十 , 君亦五十 , 此后当脱皮鞋而着布鞋 , 今闻光宇噩耗 , 抱青鞋在怀 , 而哭之 。 初以为“青鞋”或用典 , 其实未有 , “青鞋”即内联升布鞋也 。 大郎诗动人处 , 正在情语 。
我因多年前编辑《张宗祥文集》 , 于张阆老旧体诗部分出错无数 , 其钞旧书用端楷 , 自家写诗则行草 , 颇难辨认 , 此其一;我不能熟练用押韵字、平仄字判别其录入确否 , 亦是一大原因 。 欲学而甚觉其苦 , 久不能入 。 至2016年末 , 家母不幸病故 , 不能看稿 , 不能看书 , 不能作文 , 只想作诗 , 而不会 。 一日薄暮而雨 , 行于马路上 , 路灯忽地亮起 , 车灯与雨光相杂 , 无端断灭 , 忽形于前 , 泪来 , 不能抑 。 至此 , 能略作短句 , 稍写情怀 。
又有一事 , 当记之 。 此前赵昌平先生 , 每次问近作诗否 , 心里想:自然没作 , 作了早呈上看了 。 不为先生之催所动如此 。 至此 , 工作需要 , 更不能不学 。 及今功夫不及大郎先生什一 , 而读大郎诗 , 颇有所动 , 昌平先生下世亦一年矣 , 今日写下这几句 , 能无感乎!试作二绝 , 兼为此文作结 。
匆匆人世总易忘 , 念旧难流泪半行 。
心绪曼声天末乱 , 只因吟句到高唐 。
无形断灭泪涟涟 , 雨汽车灯杂映前 。
他法无由书郁塞 , 使人憔悴在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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