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铮强·寻宋︱木兰陂:何处觅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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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安石的墓
元祐元年(1086)闰二月 , 司马光拜相 , 新法废除殆尽 。 两个月后 , 王安石(字介甫)在江宁(今南京)去世 , 葬于蒋山(今钟山)“东三里” 。 王安石去世前 , 爱子王雱已先他而去 , 一生奋斗的变法事业几乎尽毁 。 他将半山园的宅第与上元县(在今江宁区)的田产裸捐给寺院 , 拖着老病之躯在城中赁屋而居 , 灰冷出世的心情可想而知 。 司马光认为朝廷仍应礼遇这位他多年前的好友 , 于是赠王安石太傅的官职 , 制书由苏轼撰写 。 但政治风向大变 , 也有人请朝廷赐王安石恶谥 。 社会上也有人吊唁、祭奠或撰诗文纪念王安石 , 毕竟身后冷清 , “今日江湖从学者 , 人人讳道是门生”、“门前无爵罢张罗 , 元酒生刍亦不多” 。
王安石字介甫 , 因封荆国公而称荆公 , 原籍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 。 他的父亲王益1039年卒于通判江宁任上 , 1050年葬于当地牛首山(将军山) , 2009年10月王安石父、兄的薄葬墓在别墅施工中意外发现 , 墓志也随之出土 。 出土的王益墓志作者是孙侔 , 但曾巩的文集中也保存着王益墓志 , 两篇墓志是王安石先后请曾巩、孙侔撰写的 , 王安石的文集中还保留着给孙侔的书信 , 信中交待了他对曾巩所撰墓志不满、请孙侔重写的缘由 。
王安石将父亲葬于江宁 , 从此也定居于斯 , 去世后与弟安国、子雱葬于蒋山(钟山) 。 今天南京紫金山有明孝陵、中山陵、孙权墓等 , 王安石墓早已无处寻觅 。 王安石去世后 , 没有留下墓志铭、神道碑之类的传记资料 , 确切的葬地成了学界讨论的问题 。 “王荆公墓在建康蒋山东三里”的说法出自南宋人周煇的《清波杂志》 , 周必大的游记也可以佐证这个记载 。 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 , 正德四年(1509) , 南京太监石岩为自己营建寿穴而“苦乏大砖” , 听说近处古墓之砖“奇大” , 便掘墓砖充用 , 结果挖到一块石碑 , 才知墓主“乃介甫也” 。 江西东乡县等地的王氏族谱则声称 , 因为朱元璋的旨意 , 王安石迁葬于金溪县月塘村 , 即王安石祖父的墓地 , 太监所掘是迁葬后的空墓 , 从此王安石的墓地成为一桩谜案 。 嘉靖二十五年(1546) , 临川知县应云鸑刻印《临川先生文集》时 , 很想在墓前祭拜王安石 , 结果没找着 , 想必当时还没有金溪县的所谓王安石墓 。 至于民国时期有指麒麟门发现王安石墓 , 只能算南京人民的一种情怀吧 。
无论如何 , 今天已无王安石墓冢可寻 。
(二)王安石的祠
历史上 , 江西抚州与浙江鄞县都有王安石祠庙 。
天禧五年(1021) , 父亲王益任临江军(今江西省樟树市临江镇)判官 , 十一月十三日 , 王安石出生于父亲的任所 , 后人称之“维崧堂” 。 “维崧堂”在明清时期的清江县志均有记载 , 今天临江镇最壮观的古建筑县前街的大观楼 , 即宋代以来临江军、路、府署的谯楼 , 维崧楼则在今天当地的旅游规划中偶有再现 。
王安石十余岁时 , 曾在临川县盐埠岭(今抚州市临川区荆公路邓家巷3号)祖居住过几年 。 当时祖父王用之去世 , 王安石随父丁忧 。 王安石去世后 , 新法在哲宗、徽宗亲政时恢复 , 政和三年(1113)还被宋徽宗追封为舒王 。 在此之前的崇宁五年(1106) , 知抚州田登将王安石故居改为祠堂 , 宣和年间重建 , 南宋绍兴年间修了一次 , 淳熙十五年(1188)知州钱象祖再次重建 , 并请陆九渊撰记即《荆国王文公祠堂记》 。 这篇著名的记文对王安石的称赞可以总结为超凡脱俗、冰清玉洁、优入圣域、光彩照人 。 此后至1936年最后一次重建 , 王安石祠时兴时废 , 然后于1942年被日机炸毁 , 1963年被彻底毁除 , 仅剩石匾半块(有“荆国”二字) 。 2018年11月 , 抚州市规划重建祠堂 , 以迎接王安石千年诞辰 。 因此今天的抚州市也是无处觅荆公 , 除了1986年修建的竖有3米多高塑像的王安石纪念馆 。
王安石最早的祠堂出现在熙宁变法之前 。 庆历七年至皇祐二年(1047-1050) , 王安石知鄞县 , 在任时做了很多实事 , 特别是修水利、兴学校 。 嘉祐六年(1061) , 王安石在京任官 , 鄞县“乡民父老思之” , 知明州钱公辅便在广利寺(即阿育王寺)内为“立生祠图像 , 以顺鄞人之心焉” 。 该祠庙清乾隆年间尚存 , 光绪年间已废 , 今无迹可寻 。
姜勇博士为编撰《王安石鄞县图鉴》 , 曾实地考察了王安石知鄞县时的“经游之地”、“兴造之迹”及“邑人之思” 。 “邑人之思”指鄞县人民对王安石的纪念 , 除广利寺内 , 鄞县另有六处王安石祠庙 。 姜勇认为 , 文献记载魏家巷东的王安石祠也是钱公辅所建 , 后经反复 , 明末清初演变为民间俗称的“实圣庙” 。 实圣庙毁于雍正年间 , 据袁枚记载 , 当时的浙江督抚李卫“闻鄞县有王安石祠 , 大怒 , 严檄毁烧” 。 实圣庙后来又有重建 , 民国时曾用作慈善机构 , 建国后仍存于开明街 , 近年城市改造 , 旧址已不复见 。 王安石去世后 , 鄞县又建经纶阁奉祀王安石 , 经纶阁也时兴时废 , 屡次迁址 , 民国时期曾划归县东镇镇公所 , 今旧址也不存 。
除以上三种官立祠庙 , 民间祠庙又有四种 。 一是紫石庙 , 在王安石所修穿山碶附近 , 原在紫石山下而得名 , 现紫石村已重建新庙 , 庙内设王安石纪念馆 , 并祭祀修建穿山碶时牺牲的两位水师 。 二是福应庙 , 在东钱湖东畔菊岛内 , 沿湖居民为纪念王安石兴修东钱湖水利而建 , 创建时间不详 , 或在南宋 , 现在所见则是1996年当地民众另修 。 三是灵佑庙 , 在东钱湖镇下水岙绿野村西一公里处 , 始于清代 , 1960年代曾重修 , 现建筑损毁严重 , 有待修缮 。 四是忠应庙 , 在东钱湖镇下水村 , 始于清代 , 民国时仍有庙会活动 , 曾被改为食堂、仓库、工厂、牛舍 。 1986年忠应庙重建为四合院建筑 , 沙孟海题匾“王安石纪念馆” , 有王安石画像及彩塑等 。 由此看来 , 这几处民间祠庙比官府所建王安石祠更有生命力 , 今天宁波市政府兴建的王安石纪念场所 , 则有东钱湖西岩湖滨西路的王安石公园 , 以及穿山碶的王安石纪念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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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应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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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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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县忠应庙(摄于2016年6月9日)
除了鄞县 , 王安石也在扬州、舒州(今安徽安庆)、常州等地任官 。 通判舒州时曾有诗题寺壁 , 今无存;安庆天柱山景区众多摩崖中 , 偶有后人题刻的王安石诗句;常州倒有半山亭 , 原在县衙前惠民桥西北堍码头 , 现亭已拆 , 1989年又另建于红梅公园 。
宋代流传至今的王安石遗迹 , 几乎无一保留 。
(三)半山园
范仲淹的岳阳楼 , 韩琦的昼锦堂 , 欧阳修的醉翁亭 , 王安石的半山园 , 都有特定的文学意境 。 半山园本是金陵城外一片叫白塘的荒地 , 王安石在此营建的园林 , 以为归老隐居之计 , “老来厌世语 , 深卧塞门窦”(《示元度》) 。 半山园附近有一土墩 , 传说东晋谢安与王羲之曾经登眺 , 王安石因此作诗“我名公字偶相同 , 我屋公墩在眼中” , “一去可怜终不返 , 暮年垂泪对桓伊”(《谢安墩》) 。 当然 , 半山园的意境 , 应该定格于王安石骑驴进钟山的孤老身影 , “天厩赐驹龙化去 , 谩容小蹇载闲身”(《马死》) , 所谓落拓 , 不过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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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定林山庄王安石诗碑(摄于2019年3月15日)
今天南京市还保存着作为王安石故居的半山园 , 这是1984年由海军指挥学院修建的纪念性建筑 , 现有三进宅院及半山亭 , 宅院有王安石的书房与卧室 , 以合故居之意 。 其实王安石一场病后 , 将半山宅园捐舍建寺 , 宋神宗赐额“报宁禅寺” , 也即半山寺 。 明初修筑南京城墙 , 半山寺被圈入城内 , 又因靠近皇城而遭废弃 。 清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一度重建半山寺及半山亭 , 咸丰年间又毁于兵火 。 同治时再次重建 , 直到民国时期改为半山园小学 , 1949年后则划归海军指挥学院 。 海军指挥学院属于军事重地 , 2019年3月往南京大学参会 , 曾请教历史学院于磊老师半山园是否开放 , 于老师多方联系 , 终究未能成行 。
虽然无缘半山园 , 南京寻访荆公的兴致并未衰减 , 同往南大开会的周扬波教授相约往定林山庄一游 。 定林山庄现在明孝陵景区内 , 游览此地需购70元的陵园门票 。 如今这里被改建为刘勰与文心雕龙纪念馆 , 但据学者考证 , 与刘勰有关的定林寺或在钟山的另一处 。 现在的定林山庄被认定为宋代定林庵的遗址 , 是因为1975年在此发现陆游的摩崖题刻“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 。 王安石居半山园时 , 常往钟山游览 , 倦时便在定林庵休息 , 后来还在庵内建书房号称“昭文斋” , 今天定林山庄废弃的游客服务部有米芾体的“昭文斋”匾额 , 院内墙上也有今人题写的王安石诗碑 , 首进屋宇的楹联也是王安石的《游钟山》诗句“终日看山不厌山 , 买山终待老山间 。 山花落尽山长在 , 山水空流山自闲” 。 可惜心心念念的陆游摩崖无处可寻 , 管理员也说不知所踪 。 与周教授浮游半日 , 在六朝北郊坛遗址休憩时 , 聊起在浙大念研究生的岁月、湖州寻宋以及后来调动工作种种 , 别有一番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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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定林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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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游钟山》诗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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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斋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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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北郊坛遗址
(四)木兰陂
熙宁变法 , 最受争议的青苗法、募役法 , 很难留下什么物质遗存 。 而农田水利法号称影响巨大 , “自是四方争言农田水利 , 古陂废堰 , 悉务兴复” 。 据记载 , 王安石执政期间 , 全国兴修或修复农田水利10,793处 , 溉田361,178顷 , 当时水利设施的遗迹理应遍布全国 。 今天可以寻访到熙宁年间最宏伟的水利工程 , 当数今福建省莆田市木兰溪上的木兰陂 。
唐代以前 , 今莆田市所处的兴化平原是一片海湾 。 在河海堆积、冲击及人工围垦的共同作用下 , 唐宋时期这里逐步形成了福建省内的第三大平原 , 但深受洪涝、干旱、潮灾的危害 。 宋代以来 , 当地民众不断尝试兴修水利 , 防弊兴利 。 木兰陂水利工程规模宏大 , 由陂首枢纽、沟渠、堤防三部分组成 , 具有排水、蓄水、引水、档水、灌溉等综合功能 。 修建时 , 先开挖水道 , 引水入流 , 上下筑坝 , 排空积水 , 在溪水、海水交汇下再挖掘一丈 , 垒巨石为基础 , 在其上构建石梁 , 竖石柱 , 分三十二门(后存二十九门) 。 这就是陂首的核心工程溢流堰闸 。 堰闸两岸则筑护陂长堤 , 全长二百余米 , 又建南、北进水闸一座 , 分别接引水渠 , 灌溉木兰溪两岸兴化平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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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溪卫星图(google地图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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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陂(摄于2017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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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陂溢流堰闸(摄于2017年9月30日)
木兰陂修成于熙宁八年至元丰六年(1075-1083) , 陂顶铺条石 , 行走其间 , 观赏湍急水流 , 深感水利工程的磅礴气势才是熙宁变法的终极遗存 。 不过木兰陂并非王安石主持修建的工程 , 亦非官府投资兴建的产物 , 而是当地民众才智勤勇的结晶 。 最早在木兰溪筑陂的是一位女子 , 长乐(今福州长乐区)人钱四娘 。 治平四年(1064) , 钱四娘携“金大如斗”开始在木兰溪将军岩筑陂 , 因据上流 , 陂体为“怒涛冲坏” , 钱四娘愤而投水 , 莆田民众建香山宫纪念 , 相关传说至今流传不绝 。 此后林从世感念同乡钱四娘的事迹 , 以资十万缗在木兰溪下游重筑陂体 , 不过由于接近入海口 , 因海水倒灌而毁 。
在钱四娘、林从世之后 , 才有熙宁年间侯官人李宏修木兰陂的壮举 。 李宏的成功 , 一是吸取教训 , 在林从世筑陂稍上建陂 , 选址合适 , 可以防止海水冲击 。 二是得到莆田大户资金上的大力支持 。 虽然李宏的家族“世雄与财” , 但仍无力独自承担建陂的巨额支出 , 幸得莆田大户十四家出资七十万缗筑成新陂 。 三是采用了当时先进的“筏型基础”技术 , 即在江底抛掷大量石块筑成相当宽的江底矮石堤作为建桥基础 , 筑坡基址宽达三十五尺(约10米) 。 据说最早采用这种技术是皇祐五年(1059)泉州洛阳桥(万安桥)的施工中 , 蔡襄出知泉州时 , 曾在《万安渡石桥记》中记载这种“垒趾于渊”的技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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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洛阳桥(摄于2012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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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桥碑刻(摄于2012年12月30日)
木兰陂的建成与熙宁变法又有何关系呢?当地文献记载 , 徽宗时代的宰相蔡京、蔡卞兄弟是福建莆田人 , 熙宁年间也在朝中为官 , “念梓里之横流” , 请求宋神宗“下诏募筑陂者” , 李宏因此欣然应诏 , 才有了后来的壮举 。 问题是木兰陂在熙宁八年(1075)已经开工 , 蔡京熙宁九年(1076)才到中央任职 , 之前只是一名地方小官 , 对宋神宗应该毫无影响力可言 。 不过木兰陂的兴建与熙宁二年(1068)颁行的农田水利法未必没有关系 , 农田水利法又称“农田利害条约” , 其内容除了要求地方政府资助、领导兴修水利之外 , 同样通过奖励的方式鼓励民间力量参与 , “诸色人能出财力、纠众户、创修兴复农田水利 , 经久便民 , 当议随功利多少酬奖 , 其出财颇多、兴利至大者 , 即量才录用” , 李宏及十四大户出巨资建陂应该与新法激励有关 。 木兰陂上游七公里处有熙宁桥 , 今石桥仍存 , 但桥面改造成现代公路桥 , 传说该桥即建木兰陂民众为纪念熙宁农田水利法而兴建并命名 。
木兰陂与熙宁变法更直接的关系体现在元丰年间形成的陂田制度 , 这也可以理解为朝廷承诺奖励民间兴修水利的兑现 。 木兰陂获得巨大的成功 , 修建过程中 , 知兴化军谢履就向朝廷报告并请求将修垦塘田赐给十四大户 , 结果宋神宗拔塘田490亩给修陂者 , 免其赋役作为维护木兰陂的基金 。 这就是陂田制度的起源 , 为木兰陂的长期有效运作提供了极佳的管理机制 。
农田水利法作为熙宁变法最成功的部分 , 与其说是伟大人物的伟大构想 , 不如说是顺应民众的切身需求才能得到民众的衷心支持 。 荆公虽然晚境凄凉 , 若知人间尚有木兰陂 , 庶无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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