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自怜穷律穷途客，正劫孤灯一局棋”

今天接着读杜牧的诗。今天这首诗或许可以算作杜牧的人生转折诗。

左补阙的清贵

杜牧在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冬天，接到了新的任命，让他回京担任左补阙、史馆修撰。前文已经说过，这个职位很“清贵” ，怎么说呢？在大唐的京官里，有三个官职属于此类，一个是翰林学士，相当于“内相” ，另两个就是拾遗和补阙。拾遗和补阙这两个官职都是唐代独创的职位，女皇帝武则天设立，职责是“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唐六典》），拾遗是从八品上，补阙是从七品上，分属中书、门下二省，中书省的称为右拾遗和右被阙，门下省的则是左拾遗和左补阙。

这两个官职，官品不高，但却是皇帝的近侍之臣，要参加早朝，属于常参官，也就是随时都能跟皇帝说上话，也就是说，虽然官阶不高，但却可能随时影响朝廷的动向，更重要的是，要担任这两个职位，必须得有文化。你看，杜甫当年去见了唐肃宗，马上获得的官职就是左拾遗。随后这个左拾遗成了很清贵、很重要的官，没办法，老杜名声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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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拾遗杜甫）

大家一定还记得，杜牧的父亲杜从郁当年差一点当上左补阙，没有当成的原因是杜牧的爷爷杜佑是宰相，宰相之子再担任谏官，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因为一旦朝政有所疏漏，儿子就要议论父亲的得失，这显然于礼不合。

父亲没有当上的官，杜牧却当上了。杜牧有才华，有名声，实在适合做这样的官。上一次进京时，正赶上李训、郑注弄权，他赶紧跑到洛阳避祸，捡了一条命，这次不一样了，杜牧这次真的做官做到了可以直达天听的位置，他该大展身手了吧？

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仍然只能只拿俸禄不管事，因为他——不敢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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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之变）

“甘露之变”之后，就算贵为天子，唐文宗做任何决定，都要看宦官仇士良们的眼色，深深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杜牧又能如何，他想写个奏章，都战战兢兢不敢下笔，他说“拜章岂艰难，胆薄多忧惧”（《李甘诗》），后人说杜牧“软骨头” ， “胆小鬼” ，就缘于此，但这真的不怪他，宰相都可以当街刺杀，一个言官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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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作品里的仇士良）

又升官

唐文宗开成五年，才一年多点，杜牧又升官了，这次是从七品上的左补阙升任六品上的膳部员外郎，膳部属于礼部，员外郎负责掌管祭器，牲豆、酒膳及藏冰食料，辨别品数，也相对“清贵”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升官在武宗（次年才改元）继位之后，这时，李德裕东山再起，本不是李党的杜牧何以又升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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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像）

1、杜牧足够胆小，他当了两次京官，且都属于言官序列，但他第一次“出语但寒暄” ，第二次“胆薄多忧惧” ，出任以来，几乎不上奏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所以，在李党眼中，这不是个“刺头” ，朝廷也需要一个貌似平衡各方势力的人在这个位置。

2、崔郸入相。前面说过，崔郸是杜牧的座主，前不久，杜牧还有他的幕中做事，更何况，杜牧还是崔郸哥哥崔郾的门生，提拔一下，很靠谱。

于是，杜牧就在乱象横生的朝局之中又升官了。虽然这个官职是个无关轻重的闲司。甚至他还兼着史馆之职，那个职位对于杜牧，正好安置他无边的才气。你胆子小，不乱说话，给你个发挥才能的事情做做，也很合理。

俸禄增加了，杜牧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弟弟，此前，杜牧把杜顗安置在江州，堂兄杜慥正在那里任刺史。这时，杜牧觉得自己有能力接弟弟回长安了，于是，他请了假，去接杜顗。

戒酒：风流的代价

他但他没有马上走掉，他摔坏了腿。

在我们印象之中，杜牧虽然不像刘禹锡一样满身豪气，但总归是男子气重的人，是个胸中有甲兵的人，这样的人，身体应当是硬朗的，但就在这一年，他的身体终归拉响了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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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坐爱枫林晚）

既然要出京，朋友自然就来送行，杜牧当然也少不了喝酒，就是这次的送行酒，却让杜牧因酒坠马，摔伤了腿。

关于杜牧的酒量大小，我们看看他的诗中记载：“尽召邑中豪健者，阔展朱盘开酒场”（《大雨行》）：把当地能喝的人都喊来，大家一起喝，不能喝的，不要喊他；“画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时联十觥”（《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喝酒行令豪爽到檀板拍碎，一口气可以连喝十大碗；“为君蘸甲十分饮，应见离心一倍多。 ”（《后池泛舟送王十秀才》）酒不倒满都不算喝，满满倒一碗，端碗时指甲都蘸湿也一口气喝干……

对于杜牧来说，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你看，走到野外，他也要问牧童“酒家何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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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遥指杏花村）

但现在，他竟然因为醉酒摔下了马，甚至一度戒酒了，这当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因为，当朋友写诗来问时，他写诗回答：“花前虽病亦提壶，数调持觞兴有无。尽日临风羡人醉，雪香空伴白髭须。 ”（《对花微疾不饮呈座中诸公》）。

我也很想喝啊，可是身体不允许啊！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过度的放浪，酒色终于让他付出了健康的代价，牛僧孺早年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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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酒楼门前杜牧像）

或许，杜牧也从此开始对人生灰心了。此前，他万般豪气，在此之前，就算现实总把他的梦击碎，他还总是不服输的，但这一次，心劲再强的人，总扛不过身体的衰退。

灰心的一首诗

杜牧养好了自己的伤腿，出发了。至少，这次他不用担心旅费了，他是请假的郎官，自大历年间朝廷已经明确规定，请假或者祭拜扫墓的郎官也给以公乘，虽然只是六品以下，但级别总算到了，他可以享受公费行程，沿途使用驿站，管吃管住，他需要做的，就是看看沿途风光，在驿站的墙壁上找找名流们留下的诗篇。

但弟弟担心他的负担过重，坚持要留在江州依附堂兄杜慥，刺史终归比郎官实力强大一些。

兄弟不走，眼看又要过年，杜牧也不能急着往回赶，他又要在江州过一个孤单的新年了。

朝局如何，杜牧心中清楚，亲兄弟也不能守望相助，自己的一生将走向何处，当夜深人静之时，杜牧思潮难平，于是给朋友李方玄写了一首诗，诗的标题为《寄李起居四韵》，全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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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女梅簪白雪姿）

楚女梅簪白雪姿，前溪碧水冻醪时。云罍心凸知难捧，凤管簧寒不受吹。南国剑眸能盼眄，侍臣香袖爱僛垂。自怜穷律穷途客，正劫孤灯一局棋。

这是首七言律诗，标题中的李起居，指的是李方玄，李方玄此时正正起居郎，职责就是负责纪录皇帝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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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酿冻醪）

楚女梅簪白雪姿，前溪碧水冻醪时。云罍心凸知难捧，凤管簧寒不受吹。江州古属楚地，因此称“楚女”；醪，读láo ，冬酿春熟之酒称冻醪，也泛指酒；罍读léi ，古代的一种酒器，多用青铜或陶制成，口小，腹深，有圈足和盖儿。这里的歌女梅花簪子好像梅花的样子，前溪的碧水儿冰冷到可以把冻醪冻住，心事难平，却无法举杯对饮，一腔愁闷，凤管却无法吹响。总之，江州的春夜，真冷啊，一个人的夜晚，孤单啊！我们想，杜慥刺史安排的住处，肯定不会寒酸吧，所有的负面情绪当多来自杜牧此时的心理感受，他感觉到自己“孤单寂寞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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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的胜负常与“打劫”相关）

南国剑眸能盼眄，侍臣香袖爱僛垂。自怜穷律穷途客，正劫孤灯一局棋。僛垂，指醉舞的样子。劫，是围棋术语打劫的简称，也称“劫争”、“争劫” ，对局双方从开劫、提劫、找劫、应劫、再提劫，直至劫最后解消的整个过程，均可概括称为“打劫” ，劫是围棋最繁复的关节也是显示棋力的关键所在。南国的美女们眼神依然顾盼生姿，他们在沉醉中仍然翩翩起舞。只是，热闹是他们的，诗人正一个人孤单着，既做不出诗，又想不通自己的前途，此时他正对着一盏孤灯，计算棋局的胜负。

画面感很强，棋局的胜负或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未来，诗人眼里心底都看不到，算不出未来的前途在哪儿？国家如此，自己如此，何其悲哉！

有人说，杜牧已经是六品京官，清贵身份，何至如此发愁，但其实，他愁的理由很充足：自己身体变差，差到酒都不能喝（要知道他还不到四十岁），人生趣味走了大半，国家前景黯淡，自己无能为力（之前可能还雄心勃勃，但生病之后肯定灰心了），人生滋味又失了几分，弟弟的眼病并不见好，举世的至亲在病痛的折磨之中……这些都足够让他烦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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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以后的杜牧）

大致从这首诗开始，杜牧对人生的态度变得有点灰心，他或许对这个世界开始失望了，只是，还未完全绝望，因此，他还在盘点，还在计算“棋局”的胜负……

但无论如何，杜牧走向了他的人生下半场。这次江州的短暂停歇，是他的人生中场休息。

（【唐诗闲读】之199 ，图片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