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美德,大莫过于让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春秋之美德 , 大莫过于让

董彦斌

法学学者

争既然是不争的事实 , 那么 , 即使是争也要讲和气 。 让是结果 , 是对利益的重新分配和慷慨转移 。 而和是让的前提 , 没有和和气气 , 当然难有让的结果 。 即使是激烈辩论 , 也应当以和为贵 , 和为贵的辩论 , 是君子之辩

因为资源过于稀缺 , 人与人的竞争是不可避免的 。 或者说 , 人的生命力之本质和人类社会的永续本质 , 就在于争 。 “温良恭俭让”当然不反对争 , 只是吁求争之道 , 吁求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来争 , 营造一种温和的交流秩序和交往秩序 。

人与人争利益 , 组织与组织亦争利益 。 在先秦时 , 一种重要的组织是家族 , 一大家子 , 既是政治单位 , 也是生产单位 , 为了其家族的利益 , 争个不停 。 在家族之上 , 构成邦 。 邦分大小 , 有的是极小的单位 , 类似于酋长集团 , 有的则极为庞大 , 已进化为国家模式 。 在很大程度上 , 邦与邦的竞争 , 不仅仅是为了国民而争 , 更是为了统治集团的利益、尊严甚至一个念头的实现而争 。 本来竞争应该是理性的 , 但是统治者未必时刻保持理性 , 这种争就会变成非理性的扩张和竞争 。

我曾在讨论道格拉斯·诺思的《暴力与社会秩序》中写到:在觅食秩序中 , 超过25人 , 已经诞生了强人 , 进而强人变为酋长 。 当人群与社会规模逐步扩大 , 强人、酋长式的人物从单个人变成一个基于血缘、妥协、联合、兼并、功劳等各种因素的集团 , 这个支配集团具有强大甚至全面的决定力量 , 也可以说是权贵支配集团 , 拥有超量特权 。 少数统治者必须依靠这个集团 , 才可维持统治 。 这里讲的是人类社会早期的样态 , 地球万国虽不同 , 大体类似 , 国家就是从这种觅食秩序的复杂化过程中一步步进化而来:“所谓原发国家 , 就是说 , 从酋长部落的数百人、千人规模过渡到国家之后 , 国家就是这种能够保障秩序并应对暴力的唯一社会形态 , 就是这种被支配权贵集团控制的样子 。 ”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录了古希腊人在面临城邦竞争时所讲的话语:“如果我们确实接受了一个奉献给我们的帝国 , 而且不肯放弃它的话 , 那是由于三个最强有力的动机——恐惧、荣誉和利益——的驱使所致 。 我们也不是这个范例的首创者 。 因为弱者应当臣服于强者 , 这一直就是一条普遍的法则 。 ”所以说 , “社会达尔文主义”只是根据达尔文的理论而做的一个经典概括 , 达尔文式的弱肉强食 , 实在是自古及今史不绝书的 。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更是写下了人们对正义的嘲讽、不屑或者某种偏激深刻的见解:“当你们考虑到利益的时候 , 才开始高喊‘正义’的口号 。 ”也正因为邦域有争之存在 , 所以杨树达才说春秋之美德 , 大莫过于让 。

在“温良恭俭让”的基础上 , 孔子的学生有子进一步概括:“礼之用 , 和为贵 。 先王之道 , 斯为美 , 小大由之 。 有所不行 , 知和而和 , 不以礼节之 , 亦不可行也”“信近於义 , 言可复也 。 恭近於礼 , 远耻辱也 。 因不失其亲 , 亦可宗也 。 ”恭敬要近于礼 , 礼则以和为内核 , 这样符合先王之道 。

争既然是不争的事实 , 那么 , 即使是争也要讲和气 。 让是结果 , 是对利益的重新分配和慷慨转移 。 而和是让的前提 , 没有和和气气 , 当然难有让的结果 。 即使是激烈辩论 , 也应当以和为贵 , 和为贵的辩论 , 是君子之辩 。 如果说“温”更像日常生活中的与人相处 , “和”就更有邦域竞争中两方交谈的味道 , 既重和又重礼 , 就有希望把可能的战争消弭于谈判当中 。

进一步说 , 信守双方交谈的结论 , 要近于义 。 什么是义?义就是在利益之上的大义 。 义 , 通谊 , 说文解字解为“人之所宜” , 这个解释有点循环论证的味道 , 人之所宜 , 就是人该做的 , 不义就是人所不该做的 。 甲对乙有恩 , 乙不仅不报恩 , 反而出卖、伤害甲 , 这就是典型的不义 , 必然遭到人们的谴责 。 即使披上了组织和邦国的外衣 , 同样如此 。 所以《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当中所强调的“弱者应当臣服于强者 , 这一直就是一条普遍的法则”“当你们考虑到利益的时候 , 才开始高喊‘正义’的口号”这两句话 , 说得固然没错 , 但是培养出来的也只能是并不受社群欢迎的利己主义者 , 连精致都谈不上 。

恭敬要近于礼 , 这倒是一句平常的话 , “远耻辱也”却不平常 , 甚至有点费解 。 恭敬若不近于礼 , 就耻辱吗?似乎也不能这样说 。 那么 , 将耻辱一词用在这里 , 大约还是强调恭敬与礼仪的同等重要 。

特别重要的是 , 有子这里讲“礼之用 , 和为贵 。 先王之道 , 斯为美” , 在这里 , 论语当中非常重要的概念“先王”登场了 。 我们大体上可以说 , 温和秩序主义 , 作为孔子的符号性主张 , 在孔子与孔门看来 , 他们是概括了先王的理念 , 而不仅仅是自说自话的自我创造 。 他们把先王与自己描述为一条思想谱系 , 有传承而未断绝 。

一方面 , 孔门极其重视历史 , 其课程讲授本来也就是传习历史当中的历史经典 , 重要的尚书和春秋本身是历史教材 , 诗经当中也有大量历史内容 。 另一方面 , 尚古本来也是当时的风气 。 在一定程度上 , 尚古与宗教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 。 《礼记·表记》当中记录了孔子的话:“夏道尊命 , 事鬼敬神而远之……其民之敝 , 蠢而愚 , 乔而野 , 朴而不文 。 殷人尊神 , 率民以事神 。 先鬼而后礼 , 先罚而后赏……周人尊礼尚施 , 事鬼敬神而远之 , 近人而忠焉 , 其赏罚用爵列 , 亲而不尊 。 其民之敝 , 利而巧 , 文而不惭 , 贼而蔽 。 ”这个论断 , 当然获得了甲骨文的证明 , 当殷人率民以事神时 , 神启的意义大于人类社会的自我决断 , 而到了周代 , 事鬼敬神而远之 , 则历史登场 。 可以想见 , 在很大程度上 , 周代正是以历史为自己合法性论证之来源 , 认为自己继承的是历史上的正确做法 。 由此 , 进入周的叙述逻辑时 , 先王尊奉什么价值观 , 就成了说服各方的重要方式了 。 这样来看 , 孔子的温和秩序主义或温和秩序理念当中 , 尊重传统实为一大本质 。

责编:高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