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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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性中(1396-1483) , 字用和 , 号检庵 , 明代松江府上海县塘湾乡人 , 宣德二年(1427)进士 , 历官兵科左给事中、江西布政司右参议 , 景泰三年(1452)致仕 。 蒋性中现存传记有李清《明故朝列大夫江西布政司右参议晋阶中宪大夫蒋公墓碑》 (以下简称《墓碑》)、张师绎《蒋参议公传》、冯时可《参议公传》、蒋柱《蒋氏世传》、何三畏《蒋少参检庵公传》等 , 均收入《南汇蒋氏族谱》中 , 明清多家笔记中也有相关记载 。 传记中既有其弹劾权贵等“志人”轶事 , 亦有江浒遇神的“志怪”传闻 。 李清为其所作《墓碑》载:“既而以病归 , 江风飓作 , 舟覆者众 , 独公会与神奕 , 获免 。 ”仅此一句 , 语焉不详 , 遇神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 隆庆间何良俊编《四友斋丛说》则略为详备:
蒋给事曾因公差 , 泊舟江浒 。 有一官船继至相并 , 即过船共奕 。 适有一女子至江边洗圊桶 , 官随呼隶人缚之 。 此女甫到家 , 即闻岸上有哭声 。 蒋谓是此女畏责而哭耳 , 不知其已死矣 。 再三劝解 , 寻命释之 。 俄而此女复苏 , 临别语给事曰:“明日我先去 , 公且未可行 。 ”次日侵晨 , 见一舟陵风而去 , 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 , 公遂不敢解维 , 是日开船者皆覆没 。 盖公之素行通于神明 , 故此神来告之耳 。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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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汇蒋氏族谱》
江边洗圊桶(即马桶)本是江南日常生活中常见景象 , 但因适有官船经过 , 官员可能觉得触霉头 , 就“呼隶人缚之” , 蛮横可见一斑 。 蒋性中因与同奕 , 便为之再三劝解 , 女子才得以释放 。 此女子或耻于被缚 , 回家即自尽而死 , 但感念蒋的帮助 , 在弥留之际劝其不要出行 。 次日蒋性中亦目睹“江湖刘节使”之灵异 , 故得以幸免葬身于风涛之中 。
此事万历间冯时可编《宝善编》亦有记载:
初 , 公为给事时 , 泊舟江浒 , 有官船继至相并 。 公过船共奕 , 适有一女子对船洗虎子 , 官命隶人缚之 , 公力为劝解 。 其女至家 , 耻被缚 , 自缢死 。 公使人救之 , 良久苏 , 语使者曰:“为我谢蒋给事 , 明旦且未可行 。 ”次日侵晨 , 见一舟凌风而去 , 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 , 公遂不敢解维 。 是日 , 船行者皆覆溺 。 盖公素行通于神明 , 故假女口告之耳 。
冯时可将前者不合情理之处作了修改 , 如女子既已被缚 , 又何能至家?既已自尽而死 , 劝解释之又有何用?所以《宝善编》中劝解在先 , 归家在后 , 女子最后也并未死去 , “明日我先去 , 公且未可行”改为“为我谢蒋给事 , 明旦且未可行” 。 蒋性中挽救了无辜生命 , 而女子垂危之际预知未来 , 又反过来救了自己 , 变成典型的“善有善报”母题 。
怪异之事不胫而走 , 至张师绎所作《蒋参议公传》中 , 已经有两个版本并存 , 其一即抄录《宝善编》 , 其二则曰:
既病告归 , 泊舟江浒 , 官船继至 。 中坐者冠服修伟 , 来谒公 , 公报谒 , 因留象戏 。 俄械一女至 , 置铁笼中 。 公请何罪?曰:“此妇触我 , 故拘至此 。 ”公知其神力 , 为之请 , 神释女不问 , 且曰:“公无发舟 。 舟发将不免于难 , 厥明其可 。 ” 已献茶 , 公不饮 。 神曰:“此江心水 , 无害也 。 ”既辞归 , 神舟遄发 , 犯风涛直上 , 风故不能阻 , 遥望云端 , 旗“金龙大王”也 。 已登岸 , 迹前妇人 , 知新产 , 浣血衣于江 , 卒死矣 , 拜公活命之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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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大王庙
之前神明与蒋性中并无交流 , 只是展示“凌风而上”的神力而已 。 但此则中“凌风而上”的神舟即共奕官员所乘 , 蒋性中与神灵不仅有对话交谈 , 还增添了喝“江心水”之情节 , 使全篇更具神异色彩 。 官员成为神明 , 不再是凡间蛮横的反面人物;告诫蒋性中的也非被救女子 , 而是“金龙大王” 。 改造了“善有善报”的老套剧情 , 寓意蒋性中至行通于神明、暗中受其庇佑 。 “江湖刘节使”是何神祇 , 史料无徵 , “金龙大王”原型为南宋钱塘人谢绪 , 隐于金龙山 , 宋亡投水而死 。 元末傅友德与元军战于徐州 , “士卒见空中有披甲者来助战 , 元兵大溃 , 遂著灵应” , 封其为金龙四大王;其后又以“拥护漕河 , 屡著灵异” , 天顺间加封“护国济运金龙四大王” , 成为漕运之神;隆庆间正式敕封河神谢绪为“金龙四大王” , 从民间信仰上升到了官方正祀 。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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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四大王像
何三畏《云间志略》中又将此故事作了发挥:
公尝泊舟江上 , 有一官长船亦同泊过 。 候公 , 公往答之 。 因留奕 , 不甚胜 , 亦不甚负 , 止争一二子间耳 。 奕罢将别 , 公见船头铁阱中有一妇人 , 以问官长 。 官长云:“此妇污溅江流 , 故禁之在此 。 ”公为请贷 , 官长即以铁阱投之江心 , 谓已释之矣 。 遂别去 , 且语公:“顷刻有大风至 , 公无渡河 。 ”遂放舟 , 若御空而行 。 已而扬起一旗 , 大书数字 , 视之 , 乃“江湖金七总管神”也 。 公舟遂住 , 幸不为风波所惊 。 因而登岸散步 , 闻居民家有哭声 。 公问之故 , 其家曰:“我妇以血衣洗澣江滨 , 猝然病死 , 顷方得苏 。 昏迷中耳畔云:‘有蒋给事救释者 。 ’”公闻之愕然 。 常对人言 , 遂相传 。 父老以为奇话 , 而说者谓非公至行与神明通 , 宁讵有此乎?
《云间志略》中不仅增加了诸如“止争一二子”等细节描写 , 而且情节越发合理 , 如女子在家中自缢 , 蒋性中在舟上如何得知?前数则均未说明 , 在此解释为“登岸散步 , 闻居民家有哭声” , 便可讲通 。 前者舟中囚禁的均是女子本人 , 但这里囚禁的却是其魂灵 , 故“以铁阱投之江心”即已释放 , 其肉体则在江边洗衣时“猝然病死” , 至蒋性中解救后方苏醒 , 更显示神灵之神力与故事之离奇 。 所遇神明又由“金龙大王”变为“江湖金七总管神” , 即金元七总管 , 这是江南人更为熟悉的“总管信仰” , 金氏家族数代为神 , 王鏊《(正德)姑苏志》载:“神汴人 , 姓金 。 初有二十相公 , 名和 , 随驾南渡 , 侨于吴 , 殁而为神 。 其子曰细 , 第八 , 为太尉者 , 理宗朝尝显灵异 , 遂封灵佑侯 。 灵祐之子名昌 , 第十四 , 初封总管 。 总管之子曰元七总管 , 元至正间能阴翊海运 。 初皆封为总管 , 再进封昌为洪济侯 , 元七为利济侯 。 ”太湖流域普遍供奉“金总管庙” , 主要祭祀的就是金元七总管 。
由上可知 , 蒋性中曾在江中偶遇神明 , 并由此逃过一劫 , 故其生前“常对人言 , 遂相传” 。 但《墓碑》限于体例未能讲述太多“怪力乱神” , 只能一笔带过 。 而之后的传记追述中 , 故事情节不断得以增补 , 逻辑更加合理 , 神异色彩也越来越明显 , 先是原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刘节使”变为“金龙大王” , 但“金龙大王”更多是江淮、华北尤其是山东运河区域的地方信仰 (参见王云《明清时期山东运河流域的金龙四大王崇拜》 , 载《民俗研究》2005年第二期) , 而江南的民间信仰众多 , 如李王、总管、太尉、烈士、猛将等 , 可谓竞争激烈 , 所以金龙大王信仰渐趋无闻 (参见申浩《近世金龙四大王考》 , 载《社会科学》2008年第四期) 。 故何三畏笔下的神明 , 又变回江南人更熟悉的“江湖金七总管神” 。 不仅如此 , 蒋性中也开始“数通神明” , 在其七世孙蒋柱所编《世传》中载其“芸窗祥征”之异事:“初 , 公未第时 , 每夜读书 , 有一丽人侍侧 , 公不为动 。 一夕遗一箧曰:‘君他日得意时启 。 ’及登第 , 发箧 , 衣冠悉具 。 既复来索箧去 , 而公遂卒 。 ”蒋性中早年刻苦读书 , 不为美色所动;而神明所赠之箧 , 寓意其功名天定 。 甚至卒时也有异象:“易篑之日 , 天气清朗 , 薄暮阴云四合 , 须臾蔽天 。 大风拔木 , 而公遂卒 。 ”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在《近世江南金总管考》中指出 , 显灵事迹在传播过程中 , 会出现不断增加内容的现象 。 蒋性中传记陆续增加的神异色彩 , 也符合这个特征 。 但惜乎蒋氏后人功名不显 , 虽然历代读书科考 , 但再也未出过进士 , 蒋性中由“偶遇神明”到“数遇神明” , 再到自身也颇具神异色彩 , 游走于神人之间 , 但最终只是停留在家谱中 , 未能如金总管等人 , 变成地方神祇进入民间信仰序列 。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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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金泽总管庙
蒋性中具有儒家视野下完美的士人形象 , 他进士出身 , 在政治领域中为官之事功与道德伦理秩序中的尚义、仁恕、勤俭等人格魅力 , 十分契合明清家族社会的认同准则 , 无疑已经成为官方意志与民间理想中权威人物的典范 , 南汇蒋氏多次纂修族谱 , 均是以蒋性中为核心的家族传记 。 作为一种民间话语叙事形态 , 家族谱牒以追溯祖先业绩、记录表彰族中忠臣义士、记载族籍族产等功能表达 , 成为与官修史书有机关联、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重构宗族历史或社区历史的重要资源 。 同时 , 在家族不同世代编修家谱的过程中 , 后人出于对祖先的敬仰崇拜以及对家族正统性身份的认同 , 往往会利用且吸收许多民间附会和传说 , 将其家族内有证可考、有谱可据的社会权威人物加以增饰虚构 , 甚或加以神化 。 蒋性中江浒遇神之演变 , 就是一个例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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