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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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江山】

唐初 , “顶峰上的诗”属于《春江花月夜》 。 还有那“顶峰上的文”呢?看来属于《滕王阁序》 。

在宋人眼里 , 唐人无文章 , 可这篇《滕王阁序》 , 又岂是宋人能写出来的?不是还有所谓“唐宋八大家”吗?但这一说法 , 未经宋人认可 , 是明朝人说的 。 “八大家”中 , 仅苏家一门 , 就占了三人 , 其实 , 够格的 , 只有苏轼一人 , 其余二位 , 尚欠火候 , 但这样的说法 , 很吸引眼球便于流行 , 所以不能太当真 。

八大家里唐人只占两位 , 看来明朝文人们更喜欢宋朝士人 。 宋朝时 , 士人还在追求文人“大写意”的自由不羁 , 明朝时已是文人的夕阳时代了 。 明朝皇帝与宋朝皇帝可不一样 , 明朝文人也没有宋朝士人那么多原创 。

还有“初唐四杰” ,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 个个早名神童 , 才气横溢 , 骨气当当 。 有趣的是“初唐四杰”是清朝人说的 , 清人有句话更有意思 , “学初唐四杰之作 , 颇能不为宋体所惑 。 ”真是异时易代啊 , 文人所尚 , 还真不一样 。 这句话出自《皇朝文献通考》开篇 , 正是张廷玉、刘墉等奉敕编撰、纪晓岚校订的那卷书 。

“八大家”都是古文运动的健将 , 反对当时流行的骈体文 。 古文适合流行 , 行文质而简便 , 骈文就像体操或花样滑冰那样 , 绚丽而对称 , 属于高难度的平衡炫技 , 非一般人所能为也 。 其实 , 骈体文也很古老 , 骈体文句式 , 如“骈四俪六” , 在《尚书》里就出现过 , 李斯《谏逐客书》已有了骈体文的样子 , 在汉代便发展出辞赋式文体 , 如司马相如、杨雄等皆一时辞赋之大才高手 。

到了南北朝时期 , 主要在南朝流行的骈体文 , 就由汉代辞赋体发展而来 , 所以 , 用古文运动来反骈体文 , 有点反偏了 。 中国文学史有《诗》、《书》两个源头 , 诗歌的源头在《诗经》 , 散文的源头在《尚书》 。 后来 , 在诗歌与散文中间 , 出现了一种新文体 , 叫做辞赋 , 也就是楚辞与汉赋的简称 。 楚辞是一种散文诗 , 汉赋由楚辞发展而来 , 纳诗性于章句之中 , 以富词丽句极尽铺张格物之能事 , 其欲铺天盖地的模样 , 一如汉家宫阙 , 殿阁重叠飞扬 , “咸阳古道音尘绝” 。

久之 , 汉赋审美已疲劳 , 以至于扬雄长叹:雕虫小技 , 壮夫不为!故魏晋以后 , 赋体一变 , 从章句之学里走出来 , 回归其诗性本源 , 至南北朝时 , 审美优先适逢格律诗兴起 , 辞赋体也就被格律化为骈体了 , 可以说 , 骈体文就是格律化的散文诗 。

放在审美的维度上来看 , 骈体文是一种诗文兼备的文体形式 。 若基于事功的立场 , 骈体文的局限性也很明显 , 它不适合叙事 , 尤其不适合上奏折言事 , 若以政事优先来考量 , 骈体文是一种糟糕的文体 , 显得徒有其表 。 故此文体 , 宜处江湖之远 , 可居庙堂之高 , 却难用于实事求是 。

好在《滕王阁序》原是一篇应景之文 , 趁时之作 , 本来无关家国宏旨 , 不作实际考虑 , 可以游戏之笔 , 或起闲暇之思 , 但作者王勃却用了宇宙意识 , 将一次逢场作戏的盛会 , 纳入天人古今的格局 。

据说 , 王勃前往交趾(越南)看望父亲 , 路过南昌 , 遇督都阎伯舆重修滕王阁竣工 , 又是重阳节 , 准备大宴宾客 。 时滕王阁上高朋满座 , 皆阅历深厚之人 , 应阎督都之邀 , 前来捧场应酬 , 互相谦让 , 表示表示而已 , 并没有真想为新修“滕王阁”拔颂文之头筹 。 因为众人皆知 , 阎督都已备好女婿之文 , 意欲展示给众人 。 出笔墨请文 , 不过是虚谦 , 故众人皆辞让不写 。 唯有青春美少年、14岁的王勃(一说26岁)没有辞让 , 当真拿起笔墨 , “顷刻而就 , 文不加点 , 满座大惊 。 ”就连在一旁生气的阎督都竟也连赞“此真天才 , 当垂不朽” 。

那场景 , 如王勃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到了现场 , 同所有人分享 , 他是现场的阳光 。 真不朽也 , 至今人们还在诵《滕王阁序》时赞叹王勃之美才 。

而滕王阁不算什么 , 因为滕王所到之处都要立个阁 , 都叫滕王阁 。 滕王是谁 , 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了 , 他是李世民的弟弟 , 名叫李元婴 , 被封到山东滕州 , 所以称滕王 , 他在滕州建了一阁 , 就叫滕王阁 。 后来 , 改任江西 , 来到南昌 , 又建了一阁 , 还叫滕王阁 , 立在赣江与抚河的汇流处 , 有远山可观 , 亲水而居 。

山东与江西 , 字面上相对 , 在制度安排上 , 也成了一个对子 。

江西在体制上 , 成为山东的下风下水 , 汉唐两代 , 山东被贬之王 , 都有贬到江西来的 。 汉有山东昌邑王刘贺 , 跑到长安去做天子 , 天子没做成 , 被贬到江西来了 , 在鄱阳湖边上 , 做了个海昏侯 , 因考古被发掘出来而大名鼎鼎 。 还有 , 就是这位唐朝的滕王 , 他也被贬到了江西 。 离开了原来的滕州还要称滕王 , 其实那也就是个虚名了 。

不过 , 江西可真是个有名有利的好地方 , 海昏侯到此 , 放下天子念头 , 开始闷声发大财了 , 从海昏侯墓里出土的那一堆堆金银铜钱可见他已富可敌国 。

而滕王到此 , 这个本来已被历史淘汰出局的王朝失意人物 , 却不经意因了王勃一篇骈文而名传千古 。 在今日山东之滕州 , 文化资源的开发 , 再怎么也不会开发到滕王的头上去 。

“滕王”这个历史的符号 , 在今日之滕州基本上消失了 。 可在南昌 , 滕王阁还是个历史与文化的地标 , 至今依然风流 , 如今之所谓滕王 , 已非滕州原来的滕王 , 而是南昌虚名之滕王 , 滕王所以传世 , 亦并非因那滕王阁 , 而是由于《滕王阁序》 。

正是在江西这方“人杰地灵”的水土上 , 王勃与滕王相遇 , 以文化中国美少年诗化的青春气息 , 不经意地点赞救赎了在王朝中国里已然沦落的滕王 。

这方水土 , 不仅让王勃的神思流入赣江 , 流向滕王 , 而且也让王勃本人如日中天 , 变得光芒万丈 。 当一代王朝式微后 , 滕王便无人问津了 , 可《滕王阁序》还在流传 , 被一代代人吟诵并赞赏 , 光昌流丽之诗 , 使王勃成为了文化中国的“滕王” 。

滕王阁 , 已不再属于滕王 , 而属于《滕王阁序》;《滕王阁序》 , 也不属于滕王阁 , 而属于王勃 。 因为滕王阁已有三处 , 而《滕王阁序》仅有一篇 。 除了滕州曾有过一个滕王阁 , 后来 , 四川阆中也有了一个滕王阁 , 还是那位滕王跑到四川去建的 。

四川阆中 , 唐称隆州 , 隆州滕王阁依山而建 , 杜甫入川 , 往那里去过 , 一度欣然命笔 , 曾经题诗三首 , 七律一首 , 五律两首 , 《滕王亭子》诗两首 , 曰:

君王台榭枕巴山 ,

万丈丹梯尚可攀 。

春日莺啼修竹里 ,

仙家犬吠白云间 。

清江锦石伤心丽 ,

嫩蕊浓花满目斑 。

人到于今歌出牧 ,

来游此地不知还 。

《滕王亭子》诗还有一首五律 , 这里就不引了 。 应该说 , 老杜这首七律写得实在不错 , 可跟《滕王阁序》比起来 , 还是显得小气、老气 , 甚至还有点土气 。

小气 , 是指格局 , 杜诗的格局 , 局限于此山此阁 , 此地此人 。 而王勃的《滕王阁序》 , 则上自天文 , 下至地理 , 指点山川形势 , 追溯人文渊薮 , 究天人 , 通古今 , 以太史公的写史抱负来写这篇小序 , 所以 , 气象开阔 , 格局宏大 , 非杜诗所能比拟 。

老气 , 是指人的心境和时局 , 老杜入川 , 是在安史之乱以后 , 盛世转衰 , 心有物哀 , 所以“感时花溅泪” , 诗中“伤心丽”、“满目斑” , 盖亦因其“感时” 。 人言杜诗“沉郁” , 所谓“沉郁” , 就是紧紧地憋住那一口心气 , 别让它衰落下去 , 将它留在心头 , 沉淀下来 , 那就叫“沉郁” , 一发出来 , 就是有深度的诗 。 但“花溅泪”、“伤心丽”之类的物哀 , 包含了太多的兴衰 , 已无“孤鹜与落霞齐飞 , 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青春气息 。

土气 , 是指诗的美学品味 , 《滕王阁序》是唯美主义的诗 , 它是与《桃花源记》相对的文化江山的另一个去处 , 传奇化的《桃花源记》在现实中转化为耕读社会的版本 , 而《滕王阁序》则将皇家园林的一角放到文化江山里来观照被赋予了理想国的样式 , 影响了唐宋以来各种版本的《千里江山图》 , 老杜的《滕王亭子》诗 , 只是到此一游的现场观感 , 不具有文化样式的意义 , 所以显得土气 , 即使搁些家国情怀在里面 , 也还是土气 。

因此 , 隆州滕王阁未因老杜的诗而闻名于世 , 使之闻名于世的 , 不是老杜的诗 , 而是王勃那篇《滕王阁序》 。 《滕王阁序》的价值 , 首先是它的诗文价值 , 它是最美的文体——骈体文中最美的文字 。 能与之媲美的唐诗 , 唯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 它们是映照大唐诗心的双璧 , 以青春期的美好期许和勃勃生机 , 开显诗性美学范式 。

看吧:“豫章故郡 , 洪都新府” , 写历史 , 从容起笔 , 一句写汉 , 一句写唐 , 汉称豫章 , 又名南昌 , 唐称洪州 , 设都督府 , 故曰洪都 。 “星分翼轸 , 地接衡庐” , 可谓上自天文 , 下至地理 , 从历史观到宇宙观 , 仅以16字 , 便从平易见宏伟 , 于平淡处出奇崛了 。 “襟三江而带五湖” , 写出了南昌的江湖枢纽地位 , “控蛮荆而引瓯越”则如持弓 , 以“控”和“引” , 突出了江西在地缘政治方面的重要性 , 这是站在中原的立场上来写的 。

接下来 , 他就要提到江西人文及其古今人物了 , 除了对“豫章故郡”的徐孺子表示仰慕 , 他对在场的与会人员也一一点赞 , 同时 , 交代了自己的行程及由来 。

据《唐摭言》记载:“王勃著《滕王阁序》 , 时年十四 , 都督阎公不之信 , 勃虽在座 , 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 , 已宿构矣 。 及以纸笔巡座上宾客 , 勃不辞让 , 公大怒 , 拂衣而起 , 专令人伺其下笔 。 第一报云:‘豫章故郡 , 洪都新府 。 ’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谈 。 ’又报云:‘星分翼轸 , 地接衡庐 。 ’公闻之 , 沉吟不语 。 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 , 秋水共长天一色 。 ’公矍然而起曰:‘真天才 , 当垂不朽矣!’遂请宴所 , 极欢而罢 。 ”

看来 , 这位阎都督本人也是文章高手 , 他本想抬举一下他的女婿孟学士 , 序文都已准备好 , 为了对来宾表示礼敬 , 试以纸笔奉之 , 众人识趣 , 皆拱手而已 , 唯童子王勃 , 不识抬举 , 竟然提笔而起 , 一句接着一句 , 一气之下 , 阎都督离席 , 拂袖而去 , 可心里还是放不下 , 命人将序文一句句报来 , 初觉一般 , 继而沉思 , 当报到“落霞与孤鹜齐飞 , 秋水共长天一色”时 , 他就坐不住了 , 立马起身 , 要去拜见神童 , 长叹曰:真天才也!

此前所言 , 多为用典 , 从读书得来 , 可于学问中求 , 故阎都督尚不以为然 , 至“落霞与孤鹜齐飞 , 秋水共长天一色” , 写眼前景 , 就在当下 , 如神来之笔 , 此非读书可得 , 亦非学问可求 , 非天才不能也 。 不过 , 诗人的才学见识 , 还是开篇那几句 , 寥寥数语 , 便将天人古今 , 纳于笔端 。 此乃史家笔法 , 言简意赅 , 得其大体 , 颇与文人有异 。

此序一出 , 传遍长安 , 当唐高宗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 , 秋水共长天一色” , 惊呼:此乃千古绝唱 , 真天才也!至序诗末尾 , 读罢“槛外长江空自流” , 又说:好诗!一篇文章长序之后 , 还能有如此好诗 , 真乃不易 。 又继续补曰:岂非强弩之末尚能穿七扎乎!真乃罕世之才!又问:王勃现在何处?答:已落水而亡 。 高宗喟然叹曰:可惜!

王勃从交趾返回时 , 南海风急浪大 , 不幸落水 , 惊悸而亡 。

一颗唐诗的启明星悄然消失了 。 ■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十二卷本 , 中信出版社)